酒精是個好東西,能讓人忘乎所以,他以為他的耳朵出了問題,在酒宴的喧囂和器樂聲中,竟然有那首熟悉的旋律,彷彿一陣輕盈的花香飄過,從晚宴開始到現在,他已經被灌了不少酒,所以不能確認自己的神智是清醒的,或許這只是他的幻聽,因為這些日子他聽這首曲子,耳朵快要起繭子了。但他還是邁著有些不穩的腳步,朝那樂聲傳來的地方走去。
直到他來到書房的門口,清清楚楚地聽到那首曲子,是從書房緊閉的大門裡傳出來的時候,他的唇角勾起,邪魅地笑了,他的金髮有些凌亂,身子也有些不穩當,他一隻胳膊支撐在門板上,一手扯了一下前胸的領帶,是的,他一定是醉了,否則不會週身這麼燥熱,如果今晚發生了什麼,他不必為它自責,一切都是因為這該死的酒精,想到這裡,他輕輕推開書房的門。
笑容迅速在他的臉上凍結,因為他看到,彈琴的自然是她,她的身邊坐著一個亞麻色頭髮的男孩,他認識這個男孩,是府邸裡老花匠肖恩的小幫手,他只是聽肖恩說過,這個孩子挺靈巧,雖然是個猶太人。男孩托著腮,專心致志地聽她彈琴。
她邊輕聲彈奏著曲子,邊朝少年綻出微笑,那麼甜美的微笑,他站在她的幾米開外,但這是他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看見她笑……
一瞬間,他醞釀起來的醉意全無,彷彿有股炙熱的火焰燃燒著他,為什麼她笑起來會這麼美,這麼可愛,會讓男人有一親芳澤的衝動。剛剛在花園裡發生的那一幕,讓他很不快,可那是他的老夥計,他已經盡可能的不跟她計較,她不該再對著一個少年微笑。怒火在不可遏制地燃燒著,他吞進胃裡的和已經融化到血液裡的酒精,加劇了這股怒火的燃燒,可是澆熄這怒火的,是由心底潛上一股寒潮般冰冷徹骨的恐懼,他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因為他知道自己在嫉妒,那麼分明的赤裸裸的嫉妒。憤怒本身並不可怕,嫉妒也不可怕,可怕的是掩藏在嫉妒下的一個事實。
多麼可笑,這一定是他的錯覺,斂起一臉的猙獰,他扯動嘴角笑了。他來的時候有些混亂,離去的腳步卻異常清醒。
宴會進行到半夜,她把所有盤子都洗涮完了,擺放整齊,已經是凌晨4點,碧雲疲憊不堪地躺倒在床上,立刻就陷入了昏睡。這一覺睡的很沉,當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太陽已經高高昇起,她從床上翻下來,把小鐵門打開一條縫隙,瞄了一眼地下室中央的掛鐘,天啊!已經是上午9點了。
她快速地套上衣服和鞋子,在臉盆裡擺了毛巾,擦了把臉,總覺得今天和往常有些不同,外面很安靜,或許是昨夜忙到太晚,僕人們也都累了,誰都早起不來。否則艾瑪怎麼會允許她睡到現在。
可她還是覺得有什麼和往常不一樣的地方,碧雲下意識地向半截的窗台望去,檯子上空蕩蕩的,沒有花,難道是那個「小猴子」昨晚慶祝生日,今天也睡了懶覺,忘記了給她送花。她要去告訴他,給女士送花要天天堅持,少了一天都不行,她不能原諒他。
她輕手輕腳地上了樓梯,廳裡沒有人,她出了大門,向花圃裡走去,遠遠地她看見,花圃裡倒是挺熱鬧,僕人們圍聚在一起,成了一個圈,原來大家早都起來了,只有她自己睡了懶覺。
只聽見艾瑪的聲音有異樣,「都別看了,幹活去吧。」
碧雲心裡突然湧起一股不祥的預感,她加快了腳步,向人群中間看去,有艾瑪和幾個女僕、有廚師、有肖恩大叔、唯獨少了他……
肖恩大叔那健壯的膀子,顯得有些岣嶁,「可憐的孩子,竟然從架子上摔了下來,我早就告訴過他,那個架子並不穩定。」
她的心跳頓時停了一拍,終於躋身於人群之中,向那圓圈的中央看去。
她用雙手摀住了嘴,「唔——」,頓時痛徹心腹。
是阿密特,那隻「小猴子」,只是他不再靈活,他瘦弱的身軀斜著倒在血泊之中,被散落的木頭架子壓著,他的四肢已經僵硬,只有亞麻色的髮被一陣輕風吹得輕輕浮動。
碧雲撲到他的身上,失聲哭了出來,「怎麼會這樣,阿密特!」昨天晚上,他才剛剛過完16歲的生日!命運怎麼可以這般殘酷!無情的死神揮舞著他黑色的鐮刀,就這樣奪去了一個無辜的年輕的生命!
她在長聲慟哭,哭聲震動了在場的每一個人,人們不再默然,也都流下了眼淚。
「都讓開。」雅各布上尉不知道何時來到了現場,他戴著白手套翻查了一下這個死去男孩滿是血污和泥濘的口鼻,他灰綠色的眼睛顫動了一下,「是摔死的,這只是個意外。」說完就指揮著兩個士兵移動開木架,又把他的屍體抬走。「大家都回去工作。」雅各布上尉用有些生硬的語氣,驅散了僕人,又看了跪在地上的她一眼。
碧雲不想他們帶走他,可是她既沒有理由,也沒有這個權利,只能跪坐在冰冷的地面上,任她兩頰的淚在寒風中結冰。
這一日的晚霞,烈紅如火。
霞光從書房的落地窗射入到房間裡,照耀在黑色的鋼琴和她孱弱的身軀上,她彈奏著鋼琴,那聲音如此悲傷,讓人不由地潸然淚下。
「卡嗒—卡嗒—」他那軍靴踏在地板上的腳步聲響起,由遠及近,她知道他來了,但是悲傷的情緒籠罩了她,讓她暫時忘記了恐懼,她一遍又一遍地彈奏這首曲子,用鋼琴聲來祭奠他逝去的亡靈。
他穿著黑色的制服,就站在她的身後,似乎是為了欣賞她的琴聲,他輕輕踱步來到鋼琴前,手輕輕搭放在鋼琴蓋子上。
她晶瑩靈巧的手指輕輕地按在琴鍵上,然而鋼琴對她的回應卻是那麼沉重,她知道,他的靈魂一定很輕盈,因為他那麼純淨。
他從側面凝視著她白皙如瓷的臉頰,一雙烏黑的眼睛清澈如泓,長長的睫毛不時地眨動著,黏著晶瑩的淚水,她在為他彈琴、為他哭泣、為他悲傷,一切一切情緒都是因那個微不足道的花匠而起。
那琴聲很美,彷彿能觸動人心底深處的弦,他的手就在那有著精美烤漆和銀色鑲邊的琴蓋上輕輕摩挲、移動,整個琴體都在震動,連這琴蓋也不例外,他猛地將鋼琴蓋翻下……
「匡——!」
她的手指來不及抽離,硬硬地被砸在沉重的鋼琴蓋下,這架古老的鋼琴每一個琴鍵都隨著蓋子的落下,發出悲愴的共鳴,巨大的聲響淹沒了她的聲音。
「啊——!」她發出撕聲的叫喊,她的雙手動彈不了,過了幾秒鐘,疼痛才從她的雙手傳來,與此同時,熱淚滾滾地自她黑色的眼睛裡落了下來。她的身子伏在鋼琴上,向前勾著。痛,好痛,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那疼痛在迅速擴大,蠶食著她的意識……
他緩緩掀開鋼琴蓋子,她的手指已經被砸得又紫又青,很快地充血浮腫了起來,十指連心,她眼看著自己的雙手,卻是絲毫動彈不了,似乎這十根指頭已經不屬於她,她幾乎痛得發不出任何聲音。
「啊——!!」他將她的手攥在掌中,這讓她再次感到鑽心的痛楚。他搖搖頭,瞇起眼睛,滿是憐惜地說到:「再也不能彈琴了,這雙美麗的小手。」
碧雲痛不欲生,淚水幾乎模糊了她的雙眼,但她看見了他眼中赤裸裸的瘋狂和嫉妒,恍然間明白了花匠阿密特之死的真正原因。彷彿手指的疼痛暫時退拒了,悲憤佔滿了她,「你……是你殺了他?是你殺了他!他犯了什麼錯,為什麼要殺了他?」
面對她的指控,他並沒有絲毫否認,那雙冰藍色的眼睛直直地逼視著她,目光如一柄銳利的刀子,插入她的靈魂,彷彿犯下殺人罪過的不是他,而是她,他一字一句地說到。
「錯?他錯在長了耳朵,錯在長了眼睛,一個猶太人,就不該有耳朵、有眼睛。」他只是不該聽她彈琴,不該看她的微笑,跟他是什麼種族並無關係,他本不想解釋的太多,但是僅僅這句話,就已經洩露了太多太多。他閉上嘴,但是嘴唇仍然止不住輕輕地顫動,目光變換著深淺,是那冰藍色的瞳孔在變換著焦距。
她咬緊牙關,強忍著疼痛,迎上他的眼光,「你這個魔鬼,或許你可以霸佔我的肉體,但你永遠都不要想佔有我的靈魂!你一輩子都不要想我為你彈琴、對你笑!」
他的瞳孔驟然縮小,錯開她的注視,她怎麼能夠透過他的眼睛,讀懂他的內心,一瞬間,他竟然有些慌亂,但很快他就恢復了鎮定,「彈琴?你的指骨和筋腱已經碎裂,恐怕這一生都不能彈琴……」他一手勾起她的側臉,那額頭的黑髮,已經被汗水浸濕。「如果你想哭,那就讓你哭個夠,你的哭號聲也能讓我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