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點,幾乎是一秒鐘都不差,當牆上掛鐘的指針劃過正點的時候,他從裡面的房間出來,看到他的身影,原本蜷縮在長椅子上的她,立刻直起了身子。他的眼神掃過她身邊茶几上的那份食物,那些東西已經涼透了,還是一動未動。
他冷冷地說,「走吧。」,接著彎腰用指頭勾起她的挎包,用一手捏著這個柔軟的暗紅色的小皮包,轉身向會客室門外走去。
她默默從長椅上起身,整了整她的呢子裙子,埋著頭跟在他身後。
他把她帶上車,讓她坐在車子的副駕駛位置上,沒有用他的司機,自己發動了車子。
她四下張望著,不明所以的問到:「你,你要帶我去哪裡?」她的話還是洩露了她的緊張與膽怯。
「你沒有必要知道。」他低沉地回答,啟動車子從政府大樓的院子裡駛出,沿著燈火闌珊的廣場繞行了一圈,轉入左邊的大道上,這條路很長夜很暗。
事實不就是這樣麼?一切都有他來主宰,她只能無奈的被迫的接受,碧雲自嘲又落寞地想著,身子沉入那皮製的座椅上。然而這一次,她錯了,他之所以沒有回答她的話,並不是為了主宰她,而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往何處,他沿著這條路燈稀少的街道,飛速地開著車子,夜風從大開的車窗外吹進來……
她被冷風吹得有些發抖。
他沒有替她搖上窗戶,而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似地,開口說到:「這個城市就是寒冷,春天來的晚,我在巴塞爾的威爾萊茵河畔有座莊園,種滿了櫻桃樹,前兩天收到管家馬汀奴的來信,那裡已經是春天了,」他藍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正視著前面的道路,手把握著方向盤,說了一大串的話,單單聽他的語氣,彷彿他們是第一天認識,彷彿她是他剛剛在舞會上認識的一個漂亮女孩,他只是紳士的在舞會進行完畢之後,開車送她回家,順便搭幾句話。
他的話音落下,除了風從車窗外撲進來的呼嘯聲,沒有任何回應。他終於抬起頭,用餘光瞄了一眼後視鏡,裡面映照出她那張蒼白的臉,他沉默了許久,語調不再輕快,喉嚨裡也彷彿堵著什麼東西。
「有時候,希望永遠這樣,永遠不要停,可無論短暫或者漫長,命運總是有它的終結。」
她被風撲地睜不開眼睛,裝作沒有聽見他的話,也就不會體會到他話裡的無奈和悲傷。他分明是個冷血無情的殺手,無數冤魂在他手中斷送,他怎麼配感慨命運。她閉著眼睛,整個人蜷縮著,倒向座椅的一邊,瑟瑟發抖。
他脫下自己的制服風衣,蓋在她的身上,這是件質地細密的黑色羊毛大衣,大衣很厚實,作工非常精細,絲絨的裡子上面還帶著他的體溫,身上覆蓋著這樣一件大衣,應該感到非常溫暖,但是她覺得身體越來越冷,幾乎要把手腳凍透。
一路上,他沒有再對她說一句話,她亦是無言,她盡量地把身子埋在他黑色的大衣下面,儘管並不溫暖,至少可以遮住她的眼睛,擋住從窗子呼嘯而來的乾冷的夜風。
他開了五個小時的車子,穿越了曾經的國境線,午夜兩點的時候,終於到達了他的府邸。守衛顯然是沒有準備,他不得不親自下了車子,讓負責的士官看清了是他本人。
他又鑽進駕駛室,把車子開到了這棟房子的大門口,他先下車,為她打開車門,掀開覆蓋著她的黑色大衣,但並沒有穿在身上,只是抖了一下,搭在小臂上,「醒醒,下車。」
她張開有些迷離的眼睛,其實一路上她並沒有睡著,儘管車子開的很平穩,她茫然地望著這棟熟悉的房子。五個小時之前,她還在另一國家,如今,她又被他回到了這裡,和上次一樣在集中營裡的遭遇一樣,一切發生的那麼突然,她沒有機會和親人、朋友們告別,她幾乎是一無所有的,沒有拿她的行李箱、她的衣服和物品,只有一個小小的手提包,裡面是鄉紳的一封介紹信和她變賣了鑽石項鏈剩下的一筆巨款,在賄賂了監獄的官員之後,只剩下了一小部分,但是也並不算少了,但是既然她人來到了這裡,要錢還有什麼作用。一旦踏入了這所房子,就是一無所有的,她的身體和靈魂都將不屬於自己。
艾瑪和幾個僕人見到她,都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碧雲抬頭與艾瑪的眼光相對,這個女僕一定認為她已經死了,她們一定眼睜睜地看見他持槍帶著她走進樹林,她的屍體就該掩埋在樹林的某處。
他輕輕推了她一下,碧雲知道自己該怎麼做,她再不去理會那些拿怪異眼光看她的僕人們,一步步邁上台階,他一直把她送到三樓,那個她曾經住過的閣樓房間的門口,他為她打開門,示意她進去,她躊躇在門口,好一會兒,轉過身子抬起頭看著他,「你答應過我的,會放了他們!」
他點點頭,「是的,我答應過你。」他注視著她,灼灼的眼神,似乎在宣誓他必將遵守這個承諾。
她也答應了他,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他的手上,她僵硬地挪動著雙腿,邁進這個房間裡,她記不得了,是不是在這個房間裡,被他凌虐過,侮辱過,這裡幾乎每個房間都有她的血跡,現在房間打掃的很乾淨,一點看不出那些猙獰的痕跡,可她身上每一條傷痕彷彿都被喚起,在發出撕聲的吶喊……
他坐在椅子上,一雙冰藍色的眼睛靜靜地注視著她。
她孤零零地站在房間中央,陡然間哭了出來,淚水沿著腮邊無聲地滑落,他從椅子上起身,走在她的面前,他那麼高大,她一邊掉淚一邊把頭埋的很低,瘦弱的身子彷彿只能達到他的胸膛,溫熱的手掌輕輕貼上她的臉頰,她能聽得到自己的心跳和他的呼吸,修長的手指開始撫摸她柔軟的嘴唇,然後沿著她的脖頸側面,滑下她的肩膀,她上身穿的黑色毛衣的領子很高,質料也是粗糙的羊毛,可他撫摸過那毛衣的時候,卻像是捧著最精美易碎的瓷器,他的手在她肩膀後面停駐,力道加重,她像在水中蕩漾著的水草,沿著他的力氣向他的胸前飄去,又被自身的韌性推了回來。她低垂著頭,眼淚已經停止住,任他用雙手宣告著對她絕對的佔有權。
透過呢子裙裝和他的制服,她能感受到他的身體在渴望著她,他在用他的肢體無言地訴說著他內心的渴望。她忍不住潺潺發抖,他把她瘦弱的身子緊緊地包在懷裡
又是在一瞬間,他鬆開了她,禮貌地向她致意,然後邁步急促地離開,彷彿有什麼十萬火急的事情亟待他去完成。
他的腳步踏出這個房間,她慌忙去關上門,將他拒之門外,她身體之門無數次被他攻破,心靈的門卻永遠對他緊閉,壁壘森嚴、堅不可摧,如今,她不知道為什麼他不再碰她的身體,他的手指輕輕叩著門,她的心臟被那「咚咚」的叩門聲震得劇烈顫抖了一下。
「晚安。」他在門外對她說著。
碧雲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她不知道他到底要對自己做什麼,這種未知的恐懼更加讓人窒息,她下意識地從高高的窗子向外看去,見他高挺的背影徑直地走向院子裡,鑽進了車子的駕駛室,又發動了車子,警衛再次為他打開了圍欄,車燈的光消失在黑暗夜色中。
望著那一團不見底的黑暗夜色,碧雲更加迷惘無助,雖然不知道他去了哪裡,他離去了就代表著她暫時安全,但她不想繼續待在這個房間,她覺得自己更適合住在地下室裡,那裡讓她的心相對來說比較踏實。
碧雲捏手捏腳地下了樓梯,輕輕推開地下室的鐵門,這門並沒有上鎖,她下意識地用手掩住鼻子,打算擋住那股發霉的氣味,可眼前的景象讓她吃了一驚,整間屋子已經被徹底地清理乾淨,沒有雜物、沒有灰塵、沒有蜘蛛網,到處都是整潔明淨,燈光也不再昏暗晦澀,而是換了一展白熾的燈,唯一沒有變化的是靠牆的一邊,依舊放著她的那張門板和鐵架子組合成的床,床上的鋪蓋沒有什麼改變,薄毯子、舊枕頭,她穿過的一點破舊的衣服,還有那件黑白相間的女僕的工作服疊的很整齊,安放在床尾。剛剛在閣樓的房間裡,她看到的也是這樣,那裡幾乎沒有什麼東西,除了衣櫥裡,有她的幾件素色的連衣長裙,其中的幾件商標還沒有剪去,有一件比較特別的粉色「短裙」,它的下擺被撕去,卻被熨燙的很平整,掛在那裡顯得有些滑稽,它們同樣來自夏奈兒夫人的服裝店……想到那些,看到這些,碧雲坐在這張組合床上,心底突然湧動著一股難以言語的情緒,但當她的目光觸及那矮矮的半窗時,她立刻冷卻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