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碧雲去到洗手間裡,拎了一桶水,開始跪在地上清洗地板,艾瑪突然出現在樓梯口,小聲地問:「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我當然是人。」碧雲抬起頭,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滴。
艾瑪有些慌張地跑下樓梯,把面前這個黑頭髮、黑眼睛的年輕美麗的女孩看清,「天啊,你真的還活著!可你為什麼要回到這裡?」
「我有求於他。」碧雲用烏黑的眼睛朝她微笑了一下,回答地很簡單。
「我的上帝,這個世界一定是瘋了。」艾瑪搖搖頭,逕自走上樓梯。
這個世界一定是瘋了……碧雲喃喃地重複著艾瑪的話,埋頭繼續擦拭著地板。
這一天,過的很安靜和充實,碧雲像個勤勞的僕人一樣不知疲倦地擦拭地板、打掃房間、清洗衣服,她已經能夠做的很好很熟練,艾瑪始終用那種審視的眼光看她在馬不停蹄地幹活兒,卻並沒有打斷她。
碧雲整整幹了一天的活兒,在將近午夜的時候,才準備上床休息,她從地下室的窗子裡,看到那輛黑色的車子越過崗哨,開進了院子裡。這次是司機開的車,他從車子裡下來,逕直地朝房子走來。她好不容易放鬆下來的神經,又開始緊張。她彷彿能聽到他進門的聲音,然後是靴子在地板上踩踏發出的「咚咚」的聲音,他好像是上了樓,又下了樓,那腳步聲越來越清晰……
「你要住在這裡?」
他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她猛地回頭,然而他並沒有進入這個房間——這個潮濕發霉的地下室,他就站在鐵門之外,好在那扇門開的很低,只能看到他筆挺的黑色風衣和那胸前的一排金色紐扣,她可以不用看見他的臉,也不用讓他看見她的侷促不安,他就像一個吸血鬼一樣,站在她的門外,刻板而又無奈地遵守著吸血鬼和人類的遊戲規則——即使是門開著,不經過主人的邀請,就不能踏入這個房間半步。
碧雲沒有做聲,但是她心裡非常清楚,就算是再收斂起獠牙,這個惡魔,總是要吸血為生,哪怕接下來他的話也那麼委婉動聽。
「你沒有必要躲著我,我不會強迫你做什麼。」
她沒有回答,她預感到自己的沉默會招致什麼樣的可怕的後果,他向來是口是心非,說著不在乎,不強迫,事後卻會變本加厲地報復。
這一次,結果出乎她的意料,他仍是站在門外,沒有踏入這個房間,語氣平靜的說到:「那好吧,隨便你。」
她呆立在原地,許久沒有動,她並不明白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他到底要做些什麼,她明明是違逆了他的要求,從閣樓的房間搬出來,擅自來到地下室,他清楚她是在躲著他,還在以沉默對抗他,他真的不會計較麼,還是表面上風平浪靜,私底下醞釀著更大的暗流洶湧。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一個禮拜過去了。
這棟大房子裡很到處都很靜,白天空氣中沒有一絲他的氣息,再也聽不到他的軍靴踏在地板上的腳步聲,可是地板上分明有他長靴的鞋印,上面還帶著一點泥土。存放物品的檯子上那些小零碎的配件,會時不時地變換位置,餐桌上的玻璃杯子也有被動過的痕跡,這一切分明就是說,他一定回來過,他就像一個遊魂一樣,總是在深夜裡回到這所房子裡,天不亮的時候,就悄然離去。
碧雲躺在床上,終日辛苦的勞作讓她渾身酸痛,但她只想拚命幹活,那樣就可以不空閒下來,讓大腦去胡思亂想,可靜下來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去想……她不明白這幾天,他深夜裡回來都幹了些什麼,然後又匆匆離開去了哪裡,或許他在外面有一個女人,又或許晚上他睡在薇拉的妓院裡。如果真是這樣,要她有什麼用?他帶她回來,不就是為了找一個任憑他宣洩、玩弄、虐待的對象麼!幾次他都忍著沒有發作,可該來的總會來,她閉上眼睛,試著讓自己盡快睡過去……
她閉著眼睛躺在床上,沒有看見一輛黑色的車子靜靜地駛入到大門裡,一切都在暗中悄無聲息的進行,他來到地下室的門口,把鑰匙探入門鎖裡,戴著白手套的左手輕輕扶住門,右手扭動著,門鎖發出輕微的「卡吧」聲,他打開了這扇鐵門,輕輕拉開一條縫隙,先是在門外注視了一會,然後彎下腰進入這個房間。
房間裡的光線很暗,唯一的照明就是地下室門外迴廊頂上的那盞小燈,他沒有打開燈,而是把腳步放的很輕,向床上的沉睡著的女孩靠近,女孩背對著門,蜷著身子躺著,他冰藍色的眼睛在昏暗的燈光下閃爍著,他能看到她的黑髮,散落在鵝毛枕頭上,她的頭髮很光滑柔順,但是細看起來有些參差不齊,其中一簇特別長的黑髮,有些不安分地垂到床下,她的身子很軟很柔,她的被子只蓋到腰部,上身穿著短袖的淡淡粉色的睡裙,睡姿卻顯示出她並不怎麼舒心,她蜷成一團,好像在抗拒著什麼,又好像害怕被什麼傷害。她的呼吸聲也是起伏不定……
他沒有再靠近她,站在離她兩步遠的地方,就那麼立正著站了一會兒,「晚安,我的睡美人。」他說,那聲音很輕,是從嗓子眼裡發出來的,彷彿只有他自己才能聽見,與此同時,微微頷首向她致意告辭。
她背對著他,緊緊地閉著眼睛,一顆淚水沿著腮邊滑落,滴入到鬆軟的鵝毛枕頭上。
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她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撲到半截的窗台前,手把著玻璃窗子,望向院子裡,那輛黑色的梅賽德斯轎車已經發動了,向著那漫無盡頭的黑沉沉夜色駛去。
碧雲終於明白了,這個午夜幽靈的真相,一連一個禮拜,他從那個國家的駐地趕回來,只是為了跟沉睡中的她道聲晚安,然後就立刻離去,他不遺餘力地去做這件事,毫不計算成本,這一來一回就是10個小時的路程。
他總是在給她講述童話故事,儘管之前的故事有些殘酷,穿著水晶鞋子的《灰姑娘》,和英俊的王子跳舞的《美人魚》,現在,他又在給她講一個故事,並且親身演繹一位王子,她是他的《睡美人》,他夜夜來到心愛的公主的床邊,這位王子比故事裡的那個還要深情,甚至不忍心打擾公主的安眠,儘管他是那麼渴望把她吻醒。
碧雲不知道他為何會由一個猙獰的魔鬼轉眼間就幻化成一位深情的王子,但她清楚自己不能逃避,她要履行她的承諾,留在他的身邊,直到他想結束的那一天。她甚至不能選擇死亡,不管他怎麼對待她。這一次,他似乎在朝她散開黑色的漫天大網,要網縛住的是她的靈魂。可不管故事是瘋狂的、殘酷的,或者是唯美的、迷人的。故事終究只是故事,是講給小女孩聽的童話,她已經不是個小女孩了,不會輕易被這美麗的表象所迷惑。
這一天,他回來的很早,太陽還沒有落山,他在落日的霞光中走進大門,就看到她正俯身在打掃客廳裡的皮沙發,他摘下帽子掛在衣帽鉤上,站在門口,對埋著頭忙碌中的她說到,「今天晚上,有一場音樂會,你願意陪我去麼?」
碧雲的手停住了,仍然是背對著他,她清楚的記得,他把她帶到這棟房子的第二天,他彬彬有禮地邀請她去參加舞會,那個「請」字沒有任何尊重的含義,如今他的口氣已經溫和了很多,可還是讓她不願接受,亦無法拒絕。
她還是沒有出聲,這種無聲的反應,被他當做了默許,「一個小時以後,我們就出發。」說完,他快步走上了樓梯。
她也踱步回到地下室裡,換上一件黑色的格子裙子,凝視著鏡子裡,這件裙子有些肥大了,因為她比先前更加瘦削,她的臉色太過蒼白,嘴唇乾裂,絲毫沒有血色,她下意識地抿了抿嘴,在美國讀書的時候,女孩們喜歡裝扮自己,然後快快樂樂地和男孩去參加舞會,她也參加過這樣的聚會,可她總是素面朝天,沒有用過什麼化妝品,那時候她的面色紅潤,散發著青春的光澤,如今,她蒼白的像個遊魂一樣,顯然不能就這樣出去。她突然記起,伊麗娜送給過她一隻口紅,好像就被她隨手准進了挎包裡,她從暗紅色的小包裡把它翻出來,擰開蓋子,對著鏡子塗在嘴唇上,一張慘白的臉,和鮮花一樣紅的嘴唇,更顯得突兀怪異,她撕了一點紙巾,擦掉了嘴唇上粘膩的膏體。
他已經在大廳裡等待她了,他穿了一身黑色的禮服,這是為黨衛軍特別訂製的社交場合穿著的正裝禮服,他的幾個衣櫥裡有很多衣服,多到鋪天蓋地程度,但絕大多數都沒有被穿過,她曾經恪守女傭的職責,一件件地翻出來清洗它們,並熨燙平整。
他看到她烏黑的眼睛正落在他的膝蓋上,唇畔浮起了一絲微笑,「這就是當季的禮服,雖然我並不喜歡換衣服,那太浪費時間了,但我也不能辜負上官的好意,對麼?」
碧雲沒有做聲,她認得這件衣服,是那個戴著白色假髮的御用裁縫,為他量體定做的,她不禁再次感歎,那個裁縫的手確實很巧,衣服合體、整潔、英挺。他的神色卻有些憔悴,她知道他連續一個星期,每天午夜回到這所房子,又立刻趕回到駐地,像個專門跑夜路的運輸司機,在兩個國家之間的一條道路上穿梭。他不但喜歡虐待別人,自己也是個受虐狂,只有一個受虐狂才會這樣整夜不睡覺地自我折磨。
他上前一步,挽起她的手,走出大門。司機已經把車開到了大門口,他為她拉開車門,她坐進車子裡,他一手扶住車頂,彎著腰,對車裡的她說到,「你口紅的顏色很漂亮。」
碧雲皺起眉頭,下意識地把手背湊在唇畔,剛剛那口紅擦的不是很乾淨,留下薄薄一層淡粉色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