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來到了劇院門口,他紳士地為她開門,不由分說地挽著她的手臂,碧雲被他揪了出來,看見另外一輛車子恰好開過來,車門打開了,先是下來一個身材高挺的軍官,他同樣表現地很紳士,為坐在後排的女士打開了車門,一個穿著黑色晚禮服的女孩扶住他的手臂,從車子裡出來。
碧雲認得那個男人,就是在他的升職宴會上,似乎對自己表現出極大興趣的男人,她迅速埋下頭,躲在他的身後,因為那道鋼灰色的目光,即使透過玻璃鏡片,遠遠地射到她的身上,同樣讓人不寒而慄。
「艾克爾!」他拉著她快步向前,跟老朋友打了個招呼。
「蓋爾尼德,真沒想到在這裡見到你,我以為你會一直待在駐地。」
「你總得讓我過個週末,」他哼笑了聲,眼光落在艾克爾身邊的女伴身上,「這位美麗的女士是?」
碧雲怔怔地看著她,這是一個和自己一樣的黑頭髮、黑眼睛的東方女孩,她打扮地很淑女,可那雙烏黑的大眼睛裡帶著一絲調皮,還是洩露了她實際上是個小女孩,不過和以往那些小女孩不同,她並沒有為眼前蓋爾尼德那神祇般的英俊所著迷,她只是仰頭用烏溜溜的眼睛撇了他的臉一下,而後就垂下眼睛饒有興味地打量著碧雲。碧雲也同樣驚奇,竟然在這裡能見到一個東方的女孩。
艾克爾微笑著執起她的手,用頗具驕傲的口氣,向他們介紹著,「她是我的助手,芷伊,慕尼黑大學的法醫學博士。」
「你好,我叫孔芷伊。可以認識麼?」女孩眨眨眼睛,發出清潤甜美的聲音,是用中文說的,顯然她的眼睛裡,完全無視這兩位男士,她是對著碧雲說的。
「碧雲……周碧雲。」她喃喃地答道,暗自驚詫,剛剛只看出她是個東方女孩,沒想到她也來自中國,在這裡華人非常稀有,想不到她外表那麼柔弱、那麼年輕,卻已經是慕尼黑大學法醫學的博士。難怪她能夠那麼從容、優雅、自信地站在這個讓人恐懼的納粹高官的身邊……
艾克爾並沒有再看碧雲,兩個男人之間也在交流著自己的話題,「蓋爾尼德,你的氣色可不太好,少抽點煙,別再酗酒,對你沒好處。」
「你想我和你一樣靠吃巧克力度日麼?」他微笑著說,低頭摘下手套,攥在左手中。「你可真是積極響應元首的號召,讓全帝國的軍人都放下煙,嚼起巧克力。」
「我可是為了你好。」艾克爾盯著他的鼻尖,略略靠近他一點,兩指在他胸前的飛鷹徽章下面扣了一下,「別忘了,酒色傷身。」說罷,就擎著女伴的手臂,步入了演出大廳。
碧雲凝望著他們入場的背影,那個軍官的身材很高大,肩膀平直,女孩的體態略微豐盈,可是腰身纖細,在他身邊卻像只歡快的小鳥,她回頭顧望了一眼,朝碧雲綻露出一個淺淺如小荷花般的笑。能夠在他鄉遇到故國的人,碧雲也想回以友善的微笑,可她被他的手牽著,根本笑不出來。
「我們也該進去了。」他加大了力道,緊握了一下她的手。
「這是普契尼的歌劇《圖蘭朵》中的唱段,《今夜無人入眠》」。他微微側著頭,輕聲在她耳邊說了句,就正直了身子,專心看向台上。
從剛剛進門開始,他托著她的手,落座之後,他平放著手掌,掌心向上展開著,他讓她的手輕輕的自然的搭在他的手掌之上,他沒有戴白色的手套,他手心的熱度能夠直接透過她手心的皮膚,傳到她的身上。
舞台上,一個男高音歌手在唱著深情的詠歎調。
「今夜無人入眠!無人入眠!
公主你也是一樣,
要在冰冷的閨房焦急地觀望
那因愛情和希望而閃爍的星光!
但秘密藏在我心裡,
沒有人知道我姓名!
等黎明照耀大地,親吻你時
我才對你說分明!
用我的吻來解開這個秘密,
你跟我結婚!
消失吧,黑夜!星星沉落下去,
星星沉落下去!黎明時得勝利!
得勝利!得勝利!」
這個故事,是普契尼根據《天方夜譚》改編的,這個意大利的戲劇家無疑是個天才,可他並不懂得中國文化,只是借用了東方一個意境,是他們這些歐洲人眼中的中國,那只不過是一種異國情調罷了。這部戲的中心,是救贖,一個深情的王子用他無私的愛救贖了公主墮落的靈魂。
他們坐在中間靠近前排的位置,這無疑是整個場地裡最好的幾個位置之一,她的周圍都是穿著筆挺軍裝的納粹軍官們和他們打扮入時的女伴,同排不遠的位置,艾克爾中將瞇著灰色的眼睛,輕拍著那個美麗黑髮女孩的手背,女孩側眸笑的粲然,又像一隻百靈鳥一樣轉動脖子看回到台上,他側身在她的耳邊小聲說著什麼,左手輕輕佻動了一下銀色的眼鏡框,目光似乎在不經意間掃過碧雲,她趕緊低頭,錯開那道灰色目光的審視,這是為他們演出的專場。舞台兩側,懸掛著巨大的紅底色的惡魔的符號。一切一切都按照他們的秩序進行。
坐在她左邊的他是那麼英俊,幾乎英俊到不可思議的程度,從側面看那鼻樑更加高挺,他冰藍色的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窩裡,似乎是聽得入神,如同大海般蔚藍的瞳孔裡閃動著粼粼波光。
她的手,雖然只是貼著他掌心溫熱的皮膚,卻彷彿能直接觸及到他的靈魂,他平展著手掌,沒有對她施加任何的力量,但那靈魂裡衍生出巨大的渴望,彷彿在拉著她的手,墜入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她不能控制自己,彷彿自己是一隻鴿子,身體隨著音樂聲在半空中搖擺、滑翔,她羽毛未豐的翅膀那麼稚嫩,承受不了他靈魂的渴望和他那來自地底的吸力。這部戲劇裡,圖蘭朵公主的靈魂會被王子拯救,他的靈魂裡是否還有一絲善念……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善惡真的就在轉瞬之間麼?一個罪惡的靈魂真的能被光芒救贖麼?不,是他選擇了黑暗和墮落,如果真的能被救贖,那他的名字就不叫做法西斯,就不叫做魔鬼了。
舞台上的歌者已經唱到了最□,嘹亮的高音震撼了全場,這是她非常喜歡和仰慕的一位歌手,可現在她根本就一個音符都聽不進去。因為,她一整晚都在矛盾著,自己的手要不要從他的掌心裡抽離。
台上一曲唱完,台下的觀眾們紛紛起立鼓掌,掌聲如雷鳴,整齊而響亮。他也站起身來,加入為演員鼓掌的隊伍,她的手終於從這種桎梏中解放……
「我想去外面透口氣……」她先於他,快步走出劇院的大廳,下了台階,來到外面的小廣場上,現在已經是深夜了,夜幕中閃爍著寥寥幾顆星星,碧雲深呼吸了一口乾冷的空氣,聽到一個細弱蚊蚋的聲音從腳下傳來。
「女士,請買一朵玫瑰花吧。」是個衣衫襤褸的小女孩,她很瘦弱,彷彿從地道裡鑽出來的小老鼠,碧雲看到了她胸前那個黃色的六角星形勳章。
「天啊,你怎麼在這裡賣花。」
「請您買一朵吧。」女孩重複著她的話,一雙琥珀色的眼睛望向她。
她渾身上下沒有帶一分錢,她掏著自己的口袋,希望能給這個可憐的孩子一顆糖果,可是她也並沒有糖,她看向那劇院的門口,那些制服筆挺的觀眾們已經紛紛從裡面出來,她推著她稚嫩的肩膀,「快走,孩子,快回家去,這裡很危險。」
「求求你,好心的女士,買一朵吧,店舖被封了,爸爸被抓走了,媽媽病了,沒有錢,她就要死了……」
「兩位女士在談些什麼?」他的聲音從身後響起。
小女孩對突然間出現在眼前的高大英俊的男人,本能地有些驚懼。
「你在賣花麼?」他緩緩蹲下身子,和小女孩的視線持平,冰藍色的眼睛掃過小女孩胸前,落在她手中的破籃子上。「玫瑰花很漂亮,可今天不是情人節,小小女士。」
小女孩沒有回答,只是用一雙琥珀色的大眼睛瞪著他,她挎著的破籃子裡,有幾支玫瑰花,這些花一定是從哪裡偷來的,不然不會這麼參差不齊。
「把它們賣給我吧。」他掏出錢夾,裡面沒有零錢,只好抽出了一張整票子,「給你,回家去吧。」
「謝謝,」女孩握著這張鈔票,把整個籃子都放在地上,扭頭向著街角的巷子深處跑去……
他沒有看那小女孩,一支一支把玫瑰花叢那個籃子裡抽了出來,在手中攥成了一束。
她注視著他手中,像血一樣紅的玫瑰花,他並沒有立刻把花交到她的手上,而是低著頭哼笑了一聲說,「這個女孩這麼晚了,還在賣花,不是挺可憐的麼?」
她仍舊是注視著他,餘光看見那個小女孩的背影已經跑遠,消失在黑暗的街道盡頭,她懸在嗓子眼的心終於落到肚子裡。她長舒了一口氣,眼神閃爍著,不經意地掠過他手中捧著的那束花,又立刻把眼睛錯開。
「錯不在她,她只是個孩子,錯在她的父母,他們不該是猶太人。」他站立起身,側著頭,像是在發出感歎,又像是故意對她說。
她的眼神聚焦在他俊美無比的臉上,凝凝地注視著他,她無法理解他的話,在他眼裡,小女孩因為無知可以寬恕,可是她不知道一個普通的雜貨店老闆能犯下什麼罪行,一個普通的猶太家庭又有什麼罪行,但是此刻感覺自己的心更加沉重了,她雙手扯住胸口禮服的領子,彷彿外面的空氣也和劇院裡的一樣沉悶,她黑曜石一般的大眼睛不停眨動著,眼角閃著淚花。
他盯著她,把她的一切表情都看在眼裡,那雙冰藍色的眼睛漸漸變得黝暗。
「啪」一簇玫瑰掉在了地上,那些花兒那麼脆弱,一觸到地面,花瓣立刻就碎裂了,他轉身離去,黑色的靴子無意中踩過花兒纖細的梗,將它們碾地更加碎,然而碧雲無心關注花兒的命運,她低頭快步跟在他的身後,司機已經開來了車子。
「回府邸。」他徑直坐進前排的副駕駛位子,甚至沒有為她拉開車門。碧雲自己打開了車門,鑽進了後面的座子上。
冷峻的司機沒有一句言語,迅速啟動了車子。在回去的路上,他再也沒說一句話,也沒有按照他以往的習慣打開窗子,讓夜風吹進來,車窗緊閉著,沒有空氣的對流,車子裡的空氣彷彿凝固在一起,碧雲感到呼吸有些困難,她知道,每次暴風雨來臨之前,都是這樣恐怖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