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黝黯的門

她的這招果然管用,他再也沒有踏入她的房間半步,儘管每天夜裡,他還是會返回到這棟房子裡。她本來就不想去招惹他,也樂得清靜,可是這幾天的氣氛太安靜了,她甚至懷疑,他的興趣已經轉移到了那個新來的美麗女僕身上,因為他好幾次單獨把她叫進房間,又是過了好久女僕才出來,碧雲不禁有點同情那個女孩,她看上去那麼拘束、木訥、溫順、純良,怎樣應付的了陰險狡詐、詭計多端的他……

這一次,碧雲看到那個新來的美麗高挑的女僕,那白皙的臉上有著不正常的潮紅,衣衫不整地從二樓的樓梯直奔下來,衝進了一樓公用的洗手間裡。碧雲往前走了幾步,卻沒有進到洗手間裡,就聽到裡面傳來「嘩嘩」的流水聲。好大一會兒,女僕才從洗手間走出來,她碧藍色的眼睛裡還殘留有一絲掩飾不住的慌亂。

碧雲正對上那雙碧藍色的眼睛,只見玫瑰般的紅唇邊浮起迷人的微笑,張開嘴吐出像波斯貓一樣性感富有彈性的聲音,「凱蒂,我的純情小天使,咱們又見面了。」

「伊麗娜!是你麼?」這個女僕一反平常拘謹呆板的樣子,碧雲有些狐疑,那個重複了多遍而沒有回應的問題,再次脫口而出。

「不是我,還會是誰呢?」她挑動嘴角笑地更加燦爛。

碧雲一把扯住她的胳膊,驚呼了出來:「真的是你!你為什麼要打扮成一個女僕的樣子!還要裝作跟我莫不相識!對了,你怎麼會也來到這裡!你不是在塞繆爾藝術學校麼?我哥哥被釋放了麼?學校的老師們都怎麼樣了?黨衛軍的人和治安軍有沒有再找他們的麻煩?」她一氣問了好多問題,伊麗娜臉上始終保持著那份笑容,此時碧雲心裡漸漸清楚了一個事實,伊麗娜的來歷肯定不像自己想像中的那麼簡單。「伊麗娜,你到底是什麼人?」

「凱蒂,我並不是存心欺騙你,你知道,在藝術學校的那段日子,過的很快活,我把你當做自己唯一的知心的朋友。」她纖長的手臂拉過碧雲的肩膀,扶著她坐在椅子上,注視著她烏黑的閃爍的眼睛繼續說道:「朋友之間本來就應該無話不談的,可是,你也有對我保守了不少秘密,不是麼?你和這棟房子的主人——黨衛軍上將蓋爾尼德之間的關係,你就隻字都沒有對我提起……」

碧雲在她的注視下垂著頭,低低地說到:「對不起,我不是故意騙你,而是不想提那些。我是逃走的,從這棟房子僥倖逃脫了出去,那一天,在雪地裡,我跑了整整四個小時……後來被負責轉移難免的組織搭救了,才會到那個國家,在藝術學校裡,我只想安靜地活著,那些事,我誰都沒有告訴過,包括我的哥哥……」說著說著,她的眼角溢出了淚花。

「好了,好了,別哭了,」伊麗娜撕了一點紙巾,替她擦拭著眼淚,柔聲安慰到:「那都過去了,現在他不是對你禮遇有嘉麼?」

「禮遇……還是不要說這個了,你怎麼會來到這裡?」她眨動著烏黑的眼睛望著這個褐髮碧眼的女郎,她雖然不如金頭髮時候那麼性感迷人,可還是那麼嫵媚靚麗。

「我的身份,我想你應該能夠猜到。」伊麗娜用她藍寶石一樣的眸子望著她。

碧雲讀懂了她的眼神,她點點頭,沒有追問她的身份,不禁為朋友的處境擔心,「伊麗娜……你做的事情很危險!你要處處小心,憑我的感覺,他,並不是個好對付的人。」

「這些隨後再說吧,你會把我的身份告訴別人麼?」

「當然不會的!伊麗娜……啊。」碧雲趕緊摀住嘴,改口到:「我是說,羅斯。」

「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一些了,正如你所說的,他的確是個厲害的角色。」伊蓮娜邊說邊挑動起美麗的眉毛。

「有句話,我不知道該問不該問……」碧雲說的很小聲,臉頰也微微泛紅。

「什麼?」

「剛剛你從他的房間裡出來,有些慌張,是他強迫你做了什麼嗎?」

「哼哼,如果是那樣,倒還好說,我倒是不怕對付那些色鬼和流氓,」伊蓮娜扯動嘴角,露出一抹性感迷人的微笑,「可是事實恰恰相反,凱蒂,他什麼都沒讓我做,這才是最難辦的……」

什麼都沒做麼?碧雲在心裡又嘀咕了一聲,剛剛分明看到伊蓮娜衣衫不整的鑽進了洗手間裡,碧雲微蹙著黛色的眉毛,抿了抿嘴,沒再詢問下去,因為這好像不是自己該關心的事情。

向她坦白了自己的身份之後,伊蓮娜也並沒有要求她做點什麼,只是希望她能夠保守秘密,可碧雲還是忍不住去關注這個身份特殊、使命重大的朋友的一舉一動,她雖然不能幫她什麼忙,至少可以幫她密切注意「敵人」的動向,剛剛從地下室裡,看到他的車子發動了,他已經出了門,不知道去了哪裡,或許是開往幾百公里遠的駐地。碧雲想向伊蓮娜說這件事情,可她剛走上大廳的時候,就看到一個高挑的身影,像貓一樣矯捷地鑽到了走廊的盡頭,她加快腳步跟了過去……,轉了一個彎,那個身影已經消失不見了,只看見走廊上其他的房間都是半掩著門,只有會客室的門是完全關著的,她試探著推開了那個房間的門……

眼前的景象讓她驚呆了,裡面的確是有一個人,只不過不她的朋友伊蓮娜,而是一個黑色的狹長如鬼魅般的身影。她怔在原地,大腦有些僵硬,剛剛明明看到了他的車子駛出了院子,可他怎麼會還在這棟房子裡!

他就活生生地端坐在狹長的黑色胡楊木辦公桌後,這個房間裡到處是淡薄的煙霧,嗆得人直咳嗽,她想逃離這個地方,但又找不出理由,只好有些無措地說到:「對不起,我走錯房間了……」

「進入房間之前,不該先敲門麼?」他抬起冰藍色的眼睛,撇了她一下,坐在椅子上低聲發問。

以前他進入閣樓她的房間,向來就是不請自入的,現在每天午夜裡,不是也不敲門,就擅自用鑰匙打開她的房門麼,他侵入她的空間的時候,何嘗問過她的感受。

「對不起……」這一次,的確是自己失禮了,她還是決定道歉,碧雲偏轉過頭,不讓他發現她游移不定的眼神,實際上,她在尋找的是伊蓮娜,一個潛伏在這所房子裡的秘密特工。儘管不清楚伊蓮娜要做什麼,但她是她的朋友,自己有義務保守她身份的秘密,並且保護她。

「既然你已經把自己當成這兒的主人,就不必道歉。」他淺淺地笑了一聲,

碧雲不明白他話裡的意思,抬眼望去,他的樣子像是喝了很多酒的,黑色制服外套像是一張毯子一樣的披在身上,扣子都解開著,襯衣的扣子也是,胸前有些濡濕,金色的發很是凌亂,可是那對冰藍色的眼睛卻那麼清醒。

一對上那雙眼睛,碧雲又感到莫名的慌亂,她心裡清楚,不管伊蓮娜的出現是基於什麼目的,一定是針對他的。她錯開那道冰冷刺骨的目光,眼神不經意間落到他身前的檯子上。

雖然他一身酒味,但是檯子上並沒有放著酒,也沒有任何雜亂無章的跡象,而是在桌子一角,整整齊齊地擺放著一疊文件一樣的東西。她從上面那些各種顏色的字體就能辨認,這是一份名單……

他的手中也握著一疊紙,正在用打火機燒灼著這厚厚的一打密密麻麻的名單。紅色的火苗迅速把他手中的紙張引燃,藍色的內焰吞噬著這些名字,不一會就把它們燒灼成深黑色的紙灰,他冰藍色的眼睛一直盯著那紙張燃盡,不知道哪裡來的一陣疾風,窗子突然被吹開了,紙灰像雪花一般漫天飛舞著。

他端坐在這紛落的黑色雪片中,紅唇邊露出一抹淒厲的笑。

碧雲突然意識到了,那些被他燒成灰燼的名單的意義,那密密麻麻的紙上的每一個名字,就代表一條鮮活的生命。她注視著那些黑色的雪落在地面上、桌子上,書櫃上,他直挺的肩膀上,他的袖子上,甚至是他金色的頭髮上,她的淚水止不住地湧了出來,為那些無辜枉死的靈魂而悲痛哭泣。

他毫無溫度的冰藍色的眼睛逼視著她,語氣緩慢地說到;「我的寶貝,你真是個天使,可以用跟我上-床來交換他們的命,你用你的身體在救人……多麼高尚的行為。可你救得了幾個?12個無關緊要的老師?你的同事和朋友,你的堂兄,還有兩個被你隨口一說就歪打正著的陌路人?還沒有一個人,有這個勇氣,在我面前,就這麼明目張膽的編造謊言,從來沒有一個人。」

她的心跳彷彿猛地停住了,原來他早就看穿了她的秘密,最後兩個人名是隨口捏造的,她來不及去想他為何不在當場就揭穿她,而是等到這個時候才說這樣一番話,一句義憤填膺的問責已經出口,「你殺了這麼多的無辜的人!這一切都是你所犯下的罪惡勾當!你難道就不怕死後下地獄麼?」

「罪惡勾當?你說的沒錯,你想知道什麼是罪惡麼?」他垂下眸子,似乎是打量了一圈兒屋子裡散落的紙片的灰燼,緊接著挑動修長的手指,把袖子上的黑色灰片輕輕撣落。「我不會關心她們的生死,是的,3147,對我來說那只是一個數字,或許這個數字不是很準確,因為有些屍體燒焦了,無法辨認,我不關心這些,我關心的是那些訓練有素的帝國的士兵們,槍的後坐力震的他們健壯的肩膀,佈滿血泡,失去知覺,因為他們要不停地開槍,不停地開槍……」

碧雲被他的話語驚呆了,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向他,只見他冰藍色的眸子眨動了幾下,繼續說到:「不止是士兵,行政人員也有很苦惱,因為上前線的申請書堆滿了他們的辦公桌,是的,因為上前線面對的是冰冷的死亡和凶殘的敵人,而不是這些手無寸鐵的婦孺,老人、中年婦人、孩子……還有像你一樣年輕的姑娘,不過光看外表,已經很難分辨出她們的年紀,她們穿著同樣的條紋衣服,她們的頭髮全部被剃光,和那些羊毛一起,做成了毯子和墊子,然後再發放給囚犯,真是物盡其用,不是麼?」

他沒有理會她驚懼而震怒的表情,低著頭,繼續他的自言自語,「總指揮他不允許沒有結婚的士兵去幹這件事,那些男孩看到這些,一輩子都不想再碰女人。如果他們都不碰女人,那麼帝國的軍隊就後繼無人……」

「一個帝國的指揮官,竟然被他自己的命令嚇得昏了過去,真是天大的笑話……可沒有人能夠阻止,連他本人也不行,因為所有人都是這個巨大的機器的一個小小的零件,元首和總指揮是它的大腦,我是它的眼睛和觸手,至於那些奉命開槍的士兵,或許只是一個顆小小的螺絲,如果哪個零件生銹了,就會立刻被替換下來,扔進垃圾桶裡……」

他終於停住大段的娓娓的獨白,那修長的手指滑過擺放在桌面上的,剛剛從自己制服領子上摘下的一枚大十字勳章,「你剛剛說過什麼?下地獄?地獄不在陰間地府,就在人間,真正的罪惡也並不是,白骨鋪砌的榮耀,鮮血鑄就的輝煌,而是在這個群魔亂舞、野獸橫行的世界上,生而為人,卻渾然不知為何而信仰……」

她的雙眼已經被混沌的熱淚充滿,視線也模糊不清,哽咽地說到,「是你自己選錯了信仰,怨不得別人。」

他猛地抬起頭,對上她的目光,發出長聲的潸然的冷笑,「你的小嘴可真惡毒,和你的目光一樣,你總是拿你漆黑的目光刺痛我,」他抬起手臂指著她的鼻尖,又把手掌按在自己左邊的胸膛上,「不過我還是得謝謝你,是你讓我心痛,也正是這痛讓我清楚地感覺到,自己還活著。」他的手緊緊地抓著胸口的衣服,指甲已經嵌入到了皮肉裡,彷彿是他的心臟真的在忍受著劇烈的疼痛。

碧雲低下頭,不敢再望向那雙冰藍色的眼底,他的眼睛像是冬日的大海,表面上風平浪靜,實際卻是暗流洶湧,她是一葉小舟,在風浪裡飄搖不定,隨時都會覆沒。

這一次,竟然是他主動開口替她解了圍,「我的天使,回到你的地下室去吧,我想自己靜靜。」他鄙夷地哼笑著,手卻一直按在胸口,絲毫也沒有放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