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蒂,你怎麼了?」一直坐在包廂裡的男子關切地問到。這個女孩從剛剛回來的那一刻開始,就在座位上發呆,他問了她幾個問題,但是她始終是無心地答上幾個字,窗外夜色漸漸暗沉了下來。
碧雲手心裡捏著那張字條,被汗水浸濕,她終於想起,該把它放起來了,從手提包裡取出一個小緞袋子,把那張小紙條塞了進去,他顯然是看見了那個錦緞縫製的小錢包一樣的東西,「剛剛你說過你的家鄉是中國,在我印象裡,那是絲綢茶葉的故鄉,有著古老悠久文明的國度……」
他見她並不答話,只是羞答答地微紅了臉,仍舊是在愣神,「你獨自一人出來,家裡有些什麼人?」
「父母都健在,有一個姐姐和兩個妹妹,還有一個小弟弟,」碧雲望了他一眼,補充說到,「是姨娘生的。」
「在你的國家,可以一個男人娶多個女人麼?」他似乎對這個問題很感興趣。
碧雲點點頭,「嗯,其實父親原本不想納妾的,可是母親總是生不出兒子,就收了一個陪嫁的丫頭,做了二姨娘,生了小弟弟。」
「是的,或許世界上任何一個民族都是喜歡男孩的,」他微笑了下,「請原諒,我說這話沒有不尊重女士的意思,現在女人也可以做很多的工作,可是還有很多事情,還是由男人來做比較合適,比如說,戰爭。」他說這個字眼的時候,語氣還是一貫的那麼輕柔,只是那湖藍色的眼神變得幽深了許多。
「你的家人呢?」碧雲問到。
「我有兩個哥哥,大哥早年得了精神病,瘋了,二哥入伍了,不過捲進了一場軍內的鬥爭,後來……他自殺了。」
「啊,對不起……」她後悔不該唐突的問這個問題,想不到他看上去有些超然物外的感覺,身世竟然那麼不幸。
「這沒關係,」他搖搖頭,衝她笑笑,「其實那些都是我小的時候發生的事情。」
碧雲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低頭沉默了一會兒,還是他先開了口,「我看你總是望著車窗外面,外面漆黑一片,有什麼風景麼?」他有些調皮地把臉靠近玻璃窗子上,眼睛也向窗子外面望去,碧雲向玻璃窗上他的影子定定地望去,他是那麼英俊,連倒影都讓人著迷,同樣具有非常明顯的種族特徵,高挺的鼻樑,深陷的眼睛,只是五官非常柔和,不似那樣斧劈刀鑿的硬朗,透露著一種俊逸優雅的氣質。還有一樣不同的,是他有著褐色的發,長過耳後,微卷的髮梢,平添了一分憂鬱。
「沒有什麼風景,只是看窗外的黑夜。」碧雲略略低垂了眸子,重新看向車窗外那深不見底的黑暗夜色,每每這樣,她的心底就湧動著一股情緒。
「你在思念著誰麼?」他突然問到,語氣有幾分嚴肅,「讓我猜猜,一定是在想你的意中人。」
碧雲還來不及回答,他又搶先了一步問到:「你之所以去首都,也是為了找他吧?他是做什麼工作的?醫生?律師?還是個商人?總之一定是個很優秀的男人。」
碧雲搖搖頭,說的有些底氣不足,「他……是個農場主。」她撒謊了,因為她心裡真的這樣希望。
他愣了一會兒,一瞬間表情彷彿有些凝固,然後扯動嘴角微笑了起來,「……農場主麼?那真不錯,不過不管他是什麼人,被你愛著的那個人,一定很幸福,真是讓人嫉妒……因為,你給人的感覺很好。在你的身邊,就像沐浴在午後的斜陽裡,很愜意,也很溫暖。」
碧雲淺淺的笑了,在他身邊的感覺,像是被柔和的月光照耀著。他那麼英俊,像是月光下的王子。這個男人有一雙湖藍色的眼睛,那瞳孔是一灣秋日的湖水,古詩裡的「靜影沉璧」,用來形容這雙眼睛再合適不過了,他的目光似乎總是充滿了柔情,在與他對視的時候,會不自覺地被他包容,絲毫沒有被侵害和敵視的感覺。這是她到了這個國家之後,極少有的境遇。以往那些男人看她的時候,總是帶著一種異樣的敵視的眼神。
「你去首都做什麼呢?」她這次問的小心翼翼。
「我在那裡工作,利用假期,回鄉去參加表妹的婚禮……」他突然也叫了出聲,手指著窗外的天空,「呀,月亮出來了。」
夜空中的烏雲散去,一彎新月如鉤,清輝把天空照亮,她的嘴角露出微笑,「嗯,好美的月色。」
「夜行的人,望著它,總覺得不會那麼孤單了。」「我想我明白了為什麼路德維希二世總是喜歡在夜間出行了……」
這樣的談話一直持續到了下半夜,他們聊的很投緣,她沒有再問他的身份,猜測他大概是名作曲家或者是劇作家,因為他對於瓦格納作品的理解,不僅僅限於那座天鵝城堡的建造者對他的推崇,從他年少時期第一部帶有莎士比亞印記的作品《萊巴爾德與阿德萊達》開始,到「特裡斯坦」和弦、《尼伯龍根的指環》,再到戲劇理論著作《藝術與革命》裡的觀點。
他顯然是精力旺盛,越聊越起勁,「小雨點」已經在窩裡睡著了,還在打著呼嚕,碧雲也漸漸有些睏意了。
「哈——」她掩著嘴巴,打了個哈欠。
「我想你該休息了。」他停住了話,看了下腕上的手錶,「我的上帝!已經是凌晨2點了,這輛火車早晨6點多就會到站。」他的語氣非常誠懇,「真是抱歉,打擾了你這麼久,如果可以,我寧願它拋錨,走上兩天兩夜,那麼我就可以和你多待一會了。」
「你真幽默,墨菲斯。」碧雲朝他微笑,但是她真的有些疲憊了。
「那麼,不打擾你了,我去隔壁朋友的包廂,你們兩位『女士』在這裡好好休息吧,雖然只有不到5個小時了。」他望著她,又看看正在座位上打著呼嚕的小狗。
「不,我還是回到那邊去吧,這多不好意思。」
「那怎麼可以,請給我一個表現紳士風度的機會。」他的語氣讓人很難拒絕。
「其實我並沒有做什麼。」對於他的照顧,她感到受之有愧。
「那麼,晚安了。」他不由分說的為她輕輕關上了包廂的門。
昨晚她睡的很沉,幾乎感覺不到列車的顛簸,傳來輕聲的叩門,碧雲從睡夢中醒來,打開了包廂的內鎖,是他筆直的站在門外,像個男僕一樣,端著一份早餐。
「早晨好,凱蒂,」他微笑著向她問好,並沒有遺漏掉熱情地撲咬他褲腿的小傢伙,「還有你,小雨點。」
「天啊,已經6點了15分了!來不及了!」碧雲看了看手錶,驚叫了起來,她的頭髮一定是亂蓬蓬的,也沒有梳洗打扮,再過一刻鐘,火車就會進站,她記得那個戴著鴨舌帽的男人說過,他會在親自到站台上接她的,她怎麼可以讓他看見自己這副狼狽的樣子。
「不必著急,」他看到她有些手足無措,和聲說到:「還有1個小時火車才會進站,這列車晚點了。」
「什麼?列車晚點了?」
「對,昨夜你剛剛睡著的時候,列車員每個車廂通知的,我沒讓他吵醒你。」
「哦,謝天謝地。」碧雲長舒了口氣,靠在座椅上。
他進到包廂裡,把手中的餐盤放置在小餐桌上,「不知道這些合不合你的胃口?火車上的東西就是這樣,到站之後,我可以請你去一個像樣的地方,共進午餐,」他湖藍色的眼睛灼灼地望向她,「你知道,我沒有來得及替朋友好好感謝你。」
「別這麼說,我其實並沒幫上什麼忙。」
「下車之後,你會去哪裡?」
「抱歉,我真的不知道要去哪兒,我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城市。」事實上,在上火車之前,她去過一趟市政電話局,那裡的負責人說,他給她的那個電話號碼沒有登記地址。如果不是昨晚那個戴著鴨舌帽的男人來給她帶到的口信兒,她並不知道該去哪裡找他,原本是打算到了之後,打他的那個號碼碰碰運氣的。
他並沒有再追問下去,「好吧,你慢慢用餐,我也該去換件衣服了。」他的眼神閃爍了下,向她頷首行禮,然後再次離開了這個包廂。
她目送他離開,迅速塞了一塊麵包到嘴裡,又咕嘟咕嘟大口地喝下了一杯牛奶,急急忙忙去到洗手間,擦了把臉,又從黑色的提包裡,翻出自己唯一的一件化妝品,一支淡粉色的口紅,對著鏡子,仔細地塗在嘴唇上。儘管昨夜睡的很晚,整個人有些疲憊,但是塗上了這支口紅,立刻顯得氣色紅潤了許多。
他從更衣室裡走出來,換上了一身黑灰色的制服,這讓他的身材更加筆挺,她弄不明白他們的軍銜,但知道這身制服是屬於國防軍的,有些黯然地感慨著,「為什麼,你們這些英俊的青年,都要參軍呢……」
「我們?」他怔了一下,微笑著回答,「原因很多,家族的傳統,志向和信仰,或者僅僅是滿腔熱血,」他湖藍色的深陷的眼睛直直地望著她,緩慢地說到,「看起來,這讓你很失望。」
碧雲笑笑,有些無奈的說到:「我以為你是位音樂家,或者是個詩人。」
他眨動了一下眼睛,戴上了帽子,那黑灰色的帽簷遮住了他褐色的頭髮,「在以後吧,或許我會考慮。但是現在,我並沒有選擇。」
她失神地望向他挺拔的身影,這身黑灰色的制服似乎有著一股不可抗拒的魔力,只要穿上這身制服,就可以把那些樣貌不怎麼出眾和身材不標準的男人,所有的缺陷都遮蓋起來,也可以把這樣溫柔如月光的目光完全掩蓋,還可以把那孤寂的心壓抑地更加緊實和冰冷。
「我來替你提箱子吧。」他微笑著說。
「不,不用,這很輕。」她想都不想就拒絕。
「還是讓我來吧,像你這樣的女士,不能幹這種活兒。」他已經提起了她的箱子。
「不,真的不用!」碧雲把箱子從他的手裡奪了過來,她知道自己這個舉動有些無禮,並非不想接受他的好意,而是,她不想讓這個年輕的國防軍軍官見到,她口中所說的「農場主」情人是帝國的上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