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點半,他突然接到了管家的電話,便放下了案頭的工作,急匆匆地趕回到了郊區的這棟別墅裡,聽完了管家和僕人們的匯報,他可以確定這次她是離家出走了。下午是女僕艾米麗和她一起出去的,據艾米麗說她們到了店舖街,她借口去洗手間,然後就再也不見了蹤影。開始的時候,他有點茫然,屏退了所有的僕人,反覆地回想著事情的經過,早晨他離開這棟房子的時候,她分明還在睡著。他在臥室裡煩躁的抽煙,不住地兜圈子,突然看見那瓶黑白相間的方盒子的香水就安放在櫃子頂上,她並沒有拿走,也並沒有打開過,香水的名字叫做「恆香」,但是此時此刻,那個帶著淡淡香氣的女孩兒卻消失不見了,真的就像是一縷清香,隨風而逝。
他早該發現端倪,在昨天夜裡他送給她這瓶香水的時候,她低垂著烏黑的眼睛用一種落寞的語氣說:「日子久了,香氣會淡。」那個時候他竟然沒有發現,她說那話的時候,表情是多麼異常的,或許是因為他慌於掩飾,觀察力和判斷力不再敏銳了。她一定發現了什麼,就在他的公文包裡,他的黑色筆記本上,記著和霍夫曼將軍的小女兒克裡斯汀娜見面的時間和地點。
她本可以質問他,當面譴責他的不忠,或許那樣會讓他難堪,但總比現在的狀況好上萬倍。他開始緊張,顫抖,渾身冷汗,發瘋一樣翻著每一個櫃子,尋找她的東西,翻出了她的衣服和首飾,提包和手絹……還有一疊白色的信封,他把每一個信封都拆開,一遍又一遍地掃視這些信的內容,裡面沒有任何的關於她下落的訊息。所有的信,是和塞在他公文包裡的那封一樣,是柔情蜜意的詩一樣的信件。然而因為昨天一整天他太過忙碌了,那封塞在他包裡的信,是同這些信一起讀的。忙碌到連喝一口水的時間都沒有,他原本的計劃是在九天的假期裡,一半的時間加班,一半的時間用來陪她,如今他知道自己再也無心加班了。
他再次撥通了辦公室的電話,這一次,派出了更多的人手,即使是一個高超的隱秘的逃犯,也絕然躲不過這種拉網式的搜查,他命令他們搜查所有的旅館,飯店,臨時公寓,酒館……可以藏身的任何地方,就算是把整個帝都翻一遍,他也發誓要把她挖出來。
只是沒想到,這個世界上,竟然有他找不到的人。
她就這麼消失了,這一次,她像是一隻脫了線的風箏,完全脫離了他的掌控,他逐漸意識到自己並沒有想像中的堅定和剛強,也沒有想像中絕對的控制力,直到昨天夜裡為止,他以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可是現在,他才發現自己是那麼懦弱無能,他實在是高估了自己。
最後他竟然在日曆牌上,發現了一行字,用娟秀的筆跡寫的「再見。」他的目光僵住了,他突然意識到那個看上去柔弱無辜的女孩,實則比自己還要冷酷無情。他恨她,她竟然對他撒謊,監視他,跟蹤他,那個愚蠢的女人辜負了他的一往深情。他把那張日曆撕了下來,揉成了一團,他直想把目光所觸及到的一切都付之一炬,可即便是燒成了灰,什麼東西還是會在灰燼裡重生。
接下來的時間,他在渾渾噩噩中渡過。六神無主地在河邊走著,看那無情的秋風把一束潔白的花瓣吹落到了河水裡。他怔住了,那朵潔白芬芳的小茉莉,應該在溫室裡盛開,綻放清香,而不是暴露在冷風裡,因為它是那麼柔弱,哪怕是一陣風,也會讓她消失的無影無蹤。在這種非常時期,任何一個人都有傷害她的能力,她隨時隨地都可能喪命。
以往無論她逃到哪裡,他可以完全掌控事情的局面,他早就讓人在墨菲斯租戶的那個公寓裡裝了竊聽器,可以在第一時間得知裡面的一舉一動所以,所以她盡可以放任自己,撲入到一個陌生男人的懷抱裡,尋求慰藉;無論她逃到哪裡,他都會在她的身後數十步遠的地方,在暗中監護著她,所以她也可以放任自己,全然不顧這個世界的危險,在陰森的黑夜帝都的廣場上,穿越那層層的荷槍實彈的森嚴崗哨,揮灑她的淚水和情緒。
「再見,」他冰藍色的眼睛注視著河水的漩渦,彷彿是要隨著那渦旋扭動的水流,深陷進去,自言自語地說著。「說什麼『再見』,蠢女人……」他發現自己犯了一個語言學上的錯誤,僅僅憑著第一判斷,把那個詞彙的意思理解成了「再見」,沒有想到是它的另一層含義——「永別」。
再把那些因為緊急任務而無法休假的可憐屬下們,罵到狗血淋頭、戰戰兢兢之後,他冷靜了幾秒鐘,又向這些跟隨了他多年的忠心耿耿的男人道了歉,掛上了電話。他突然想起了,至少還有一種辦法,他還可以向上帝祈禱,於是他來到了教堂裡。一位穿著黑色袍子的白髮蒼蒼的牧師從神壇緩步朝他走來。
「孩子,你要懺悔麼?」老牧師一手持著胸前的十字架,一手朝他展開。
他抬頭看向那個和藹微笑著的牧師的臉,哼笑著搖搖頭,他從不懺悔,因為他內心十分清楚,在這個祈禱室裡,他命令手下裝了多少竊聽的設備,他也清楚,這些看上去像是專業的神職人員之間,混跡著多少他的手下和他的宿敵凱利斯海軍情報處的諜報人員,古往今來多少秘密是在懺悔室裡透露的。
他在老牧師錯愕的注視下緩緩走到了神像的面前,一個長條的祭壇,擺著一排潔白的蠟燭,蠟燭燃著瑩瑩的火光,照耀著被綁在十字架上的主的像,偉大的主一臉靜穆的仁慈與無畏的犧牲。他雙手合十,默默地閉上眼睛,在這個沒有生命的聖像面前,他可以默默說出心裡的話,可太多的罪惡要懺悔,他不知道從哪裡開始說起,或許連神也不會收容他。
他頹然地走出教堂的大門,一陣狂風席捲著沙塵,將他的淺金色的發從吹亂,他出門的時候只穿了一件短外套,沒有披上風衣,但是他絲毫沒有感覺到冷,在風暴的呼嘯聲中,一步步向著街心的廣場走去,繞過一個乾涸的噴泉雕塑。和勃艮第大門上那手執長矛的青銅勝利女神與騎馬揮劍的神聖騎士不同,這些源於上個世紀的雕像,表現的是擺弄著樂器的文藝九繆斯和小天使,還有手持紡錘和操縱著萬物命運之線的命運三女神。
原本在廣場上啄食的鴿子被驚飛了起來,他停住腳步,望著這些撲扇著翅膀飛向天上的精靈,冰藍色的瞳孔要望穿那灰藍色的天空。那只嬌美的鳥兒,應該在他的掌心跳舞,然而一個不小心,卻讓它飛離了他的掌心。就像去年的冬日,他在雪地裡將她放生,就再也沒有想過她會回來一樣;這一次,他牢牢地看著她,小心翼翼地把她捧在手心裡,也從來沒有想過她會就這樣離他而去。
直到走了好久,他才反應過來,周圍的景色並沒有變換,原來是自己始終在繞著這個命運三女神的雕塑轉圈。
或許一切只有交給命運之神去裁決……
窗戶外面寒風呼嘯著,天氣說冷就立刻冷了下來,碧雲起身去關嚴了窗子,又坐回到了木頭椅子上,安靜地注視著病床上這個小傢伙的睡顏,小男孩有著一頭柔軟捲曲的金髮,胳膊上纏著石膏繃帶,在止痛針和安眠藥的作用下剛剛睡去。她把被子給他蓋嚴實了些,不由得輕歎了口氣,這一次,她是故意跟艾米麗走散的,因為不想再繼續連累那個女傭,她只想找一個沒有人找到的地方,安靜地呆一會。
她隨身帶了證件和足夠的錢,正準備找一個小旅館過夜,剛剛踏入到了大門的時候,她看到幾個便衣警察表情冷峻地對著旅店服務員盤問著什麼,她對這些人沒有半點好感,又退回到了大街上,偶然間看到了對面街角的一個麵包店的燈光亮著,她想進店裡去買一個麵包,來應付自己飢腸轆轆的肚子。
一個小男孩不知道從哪裡躥了出來,橫穿馬路,被一輛飛馳而過的汽車撞倒在地上,車子逃跑了,小男孩倒在了地上□不止。她不能放著他不管,於是跑上前去抱著胳膊流血的孩子來到了市中心的醫院裡,為他支付了醫藥費,又跟醫生和護士一起幫他打好石膏和繃帶。碧雲覺得這個小傢伙非常可憐,他是個啞巴,她沒法子從他口裡得知他父母的消息,但是她清楚自己不可能看護他太久,在這種境遇下,她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下一步都不知道要去哪裡,怎麼還能夠救人呢。
碧雲拜託過那位接診的好心的兒科大夫,幫忙尋找小男孩的家人,她決定再為他留下一筆錢,足夠支付一周的住院費用和生活費,她想自己能做的就這麼多了。
她親吻了這個小天使一般的孩子的額頭之後,拿上自己的箱子,準備離開這個病房,一位神色憔悴的中年婦人衝了進來,與她撞了個滿懷。這個金髮女人高大健美,長得很漂亮,打扮地也是雍容華貴,碧雲總覺得她的面貌有些眼熟,但是又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婦人一進門就撲倒了病床上,哭著抱著小男孩,「我的小傑米,我的上帝,終於找到了你了。」
小男孩醒了,藍色的眼睛眨動了一下,看到了母親,他蠕動著嘴唇,發出了一個不完整的音節,「媽媽」。碧雲看到這母子相逢的一幕,心底也有些動容,跟著掉了幾滴眼淚。
身材高大的主治醫生也跟著進來了,為婦人說明了小男孩的傷情,又溫和地望向碧雲說:「就是這位小姐,她把您的兒子送到這裡來的,並且支付了住院的費用。」
「謝謝你,好心的女士。」婦人急忙掏著自己的挎包,似乎是想把錢還給她。
「不,這沒關係。」碧雲按住了她的手,「並沒有多少錢,就算我的一點心意吧。希望他能快快好起來。」
「不,這怎麼能行呢,」婦人掏出了厚厚的一打鈔票,「剩下的就是感謝您的酬金。」
碧雲不想再退讓下去,只得收起了錢,醫生在為男孩檢查著,婦人和碧雲一齊望向這個孩子。「吉米是我三個兒子裡面,最讓人操心的一個。他到現在還不會說話,或許……」她歎了口氣,「我太粗心大意了,真不該讓兩個哥哥和他呆在一起,那兩個傢伙總喜歡惡作劇。」
「夫人,我覺得吉米並不是天生失語,他能發出短促的音節不是麼?我想他可能是有點抑鬱症,自我封閉,不願意跟外界交流。」
「叫我漢娜吧。」婦人望著碧雲,「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凱蒂。」
「凱蒂小姐,真是非常感謝。」
「凱蒂小姐是這方面的專家,」醫生已經為小吉米檢查完畢,走過來說,「她是慕尼黑大學醫學專業的高材生,專門從事幼兒護理的。」
「是麼?這真是看不出來。」婦人重新打量著這個黑頭髮黑眼睛的美麗異族女孩,「你是位醫生。」
「我……其實,我是實習的。」碧雲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她的那本證件上的身份是偽造的,一名慕尼黑大醫學專業的學生,或許是在慕尼黑大學兼任導師的艾克爾幫他造的假。
「你是來首都的醫院裡實習麼?」
「不,我是來走訪親戚的。」她不想過多的提及自己的身份,那疊錢她剛剛偷偷趁這個婦人不注意的時候塞到了枕頭下面,「漢娜夫人,我想我該告辭了。」
「凱蒂小姐,我有個冒昧的請求,」婦人有些難為情的開口,「能不能請您幫我看護吉米。當然是付費的,價錢您隨便開。這不會耽誤您太多的時間。」
「不,不是錢的問題,我……」碧雲正在猶豫著,對上小傢伙的那對藍色的玻璃珠兒一樣的眼睛,似乎在說,請你留下來。從抱著他到醫院開始,她就能感覺得到這個孩子雖然口不能言,內心是多麼細膩和敏感的,他還很堅強,在包紮的過程中,疼地呲牙裂嘴,卻始終盡可能地忍住了眼淚,她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導致他幼小的心靈受到了傷害,竟然讓他離家出走了,但是她實在狠不下心來拒絕那渴望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