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感到脖子後面一陣冰涼,「敖」地一聲叫了出聲。原來是身下的人兒,趁他不注意,把一捧雪偷偷地塞進了他皮風衣的領子裡,這是他第二次被她作弄了。
「哈,哈,」她掙扎著從雪地裡站起來,拚命地往前跑,不住地哈著白氣。
他把皮衣領子裡的雪都抖了出來,才開始了新一輪的追捕,這一次,這只白色的小兔子已經離他幾十米遠的地方停住了,張望著他的景況。
「站住!不要跑!」他有些氣急敗壞地指著她吼到。
這一次她加快了腳步,跑的上氣不接下氣。
「啊!啊!不要!」在他的大手抓住她的前一刻,她像只松鼠一樣吱吱地驚叫了起來。他抓住了她,可是她的腳下一滑,整個人擦下了小山坡。他迅速地把她包在了懷裡,兩個人糾纏著沿著小斜坡滾落下去,碧雲只覺得天旋地轉的,最終她落在了他的懷裡,穩穩當當的,他被壓在了下面。其實剛剛他叫她不要跑的意思,就是為了提醒她,前面的地形有些複雜,看上去是平坦的一片,其實有個小斜披。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他一個翻身,再次把她壓倒了身子下面。
「不敢了,真的不敢了……」她連聲求饒。
他露出壞笑,不動聲色地從地上攥起一把白雪。
「哇……不要,不要,不要!」她用手指摀住臉,縮著脖子,繼續求饒。
「哈哈哈哈,」他高聲笑了起來,捏著一個雪球在她頭頂嚇唬她,卻沒有真的揉到她的臉上。他冰藍色的眼睛灼灼地望著她,「你這個可恨又可愛的女人,很抱歉我剛剛衝你發火了,可你要知道,遲到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
她冰涼的小手沿著他黑色皮衣的翻領,撫摸上他的脖頸,金色的卷髮上面還粘在晶瑩的雪花兒,她哈出一口氣,黑色的眼睛裡攢動著光,「要是你能永遠都別上班就好了。」
他凝視了她一眼,唇邊浮起笑意,「走吧,我們回屋子裡暖和一會兒。」
聖誕節前夜,他安排管家召集了府邸裡工作的僕人們,舉辦了一個小規模的慶祝會,並且提前告訴她,將有非常特別的客人參加聚會。
碧雲一直在猜測,他所說的特別客人是誰,在當天的下午,當碧雲看到迎門而入的這個久違的黑頭髮黃皮膚的中國女孩時,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芷伊,是你!」
「碧雲,我好想你!」
兩個女孩子激動地抱在了一起,沒有什麼比在異國他鄉遇到故鄉的親人和朋友更讓人高興的事了。
「艾克爾,我的朋友,好久不見了,最近還好麼?」他上前一步,輕輕攬住跟在女孩身後的穿著一身灰色制服、戴著玻璃眼鏡的男人,那寬厚的肩膀,「歡迎來到首都。」
艾克爾露出微笑,「弗裡德里希上將,您是代表黨衛軍總部還是代表您個人?」
他並沒有回答朋友的話,而是回以微笑,兩個男人展開雙臂,互相擁抱了一下。
經過了精心籌備,慶祝會如期進行,管家、廚師、花匠、幹雜活的女傭,還有司機,各盡所能地為這場小型的舞會奉獻著節目,當然大家最期待的,是這所別墅的男主人和女主人的一曲合奏。
碧雲穿著一襲白色的長裙,坐在琴凳上,她深吸了口氣,雙手放在那架白色鋼琴的琴鍵上,她的手心還有一道褐紅色的傷痕,是前些天不小心打碎了玻璃花瓶留下的,但是並不會影響到她的發揮。
他的樣子不亞於一位樂團的專業小提琴手,穿著一身黑色的燕尾服,頎長的身子挺立在鋼琴旁邊,一手托舉著提琴,微側著頭,尖狹的下巴頭夾住琴,擺好了姿勢,握住琴弓的手腕抬起,示意她可以開始了。
先是鋼琴清脆的的聲音響起,幾個小節過去,委婉悠揚的小提琴聲也加入了旋律,一唱一和,如泣如訴,他們配合的是如此默契,這首來自東方的茉莉花的旋律,讓在場的人都聽得入了迷。
一曲完畢,他放下他的提琴,展開手臂,示意觀眾們為他的鋼琴伴奏師鼓掌,碧雲在大家的注視下緩緩地站起身子,羞赧地拉開她的裙擺,頷首向大家致意。在場的人們情緒激昂地為他們完美的演奏鼓掌。
他向熱情的觀眾們表示感謝,而後一手托著琴,一手拉起她的手,將她纖細的手臂高高地擎起,俯□低著頭在她的手背上深深地吻了一下。
碧雲轉過頭,望著他,那雙冰藍色的眼睛也在注視著自己,她有些害羞地略略低下了頭,柔嫩的小手在他的掌心牢牢地握著。蜜一樣的幸福,濃在心裡,也洋溢在臉上。
接下來是孔芷伊帶來的節目,她脫下洋裝,換上了一身旗袍,還是捏著一條白色的手帕做道具,發出細潤甜美的聲音,唱著那首在她們看來是熟悉的,而在這些洋人們看來,則是陌生而新奇的東方小調。
「天涯啊,海角,覓呀覓知音……」
碧雲望著她,只覺得這一次再聽這歌,和去年復活節的時候在慕尼黑大學的慶祝晚會上聽到的那次相比,內心的感覺全然不同。
芷伊唱完了歌,又學著歌手的樣子謝了幕,回到了餐桌上,「大傢伙兒唱歌的唱歌,彈琴的彈琴,可是有一個人,當了一晚上的觀眾,他是不是也該為我們表演一段節目?」說完,一雙丹鳳眼瞟向了坐在客人位置上的艾克爾。
「芷伊,你又要故意為難我!你知道的,我不擅長樂器。」艾克爾端著酒杯笑了起來。
「就唱首歌吧!」芷伊故意高聲嚷道。
「艾克爾,別說,我還沒有聽過你唱歌。」他也趁機說了一句。
「那好吧,我就不再推辭了,」艾克爾站起身來,扶了一下鼻樑上的眼鏡,清了清嗓子,用一種低沉雄渾的聲音開始演唱:
「德意志,德意志,高於一切,高於世間所有萬物;
無論何時,為了保護和捍衛,兄弟們永遠站在一起。」
芷伊附在碧雲耳邊說,「這個傢伙真是不解風情,竟然唱國歌。」
碧雲跟著點點頭,微笑地望向專心唱歌的艾克爾,坐在主人位置上的俊美男人也站起身來,加入了合唱,緊接著,在座的人紛紛站立起來,以同樣的低沉雄渾的,富有力量的語氣,合唱著這首歌。
「從馬斯到默默爾,從埃施到貝爾特,
德意志,德意志,高於一切,高於世間所有萬物。
德意志的婦女,德意志的忠誠,德意志的美酒,德意志的歌曲;
遍及世界,卻永遠保持他們古老而高貴的名聲;
激勵我們從事高尚的事業,即便要用去我們的一生。
……」
「萬歲!萬歲!萬歲!」一曲完畢,人們舉起酒杯,齊聲歡呼了起來。
碧雲有些失神地望著在人群中格外耀眼的那個穿著黑色禮服的俊美男人,他擎起酒杯,與穿著灰色制服的艾克爾碰了一下,仰頭把杯子裡的酒飲盡了。
一個僕人開了留聲機,放了一首歡快的舞曲,人們開始跳舞。芷伊和艾克爾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他坐在男主人的位置上,點燃了一顆煙,抬起冰藍色的眼睛望向碧雲,似乎並沒有打算馬上起身和她一起跳舞。
女僕艾米麗在人群中穿梭,她到了飯桌前,在他耳邊了句什麼話,他斂住了微笑,起身向著三樓的會客室走去。碧雲也跟著站了起來,尾隨在他身邊幾米遠的地方,也來到了三樓的樓梯口。
他在會客室裡接著電話,因為大廳裡太嘈雜了,聽不清楚他在電話裡講了些什麼。不一會兒,見他神色鄭重地從會客室裡走了出來。
他像是接到了什麼緊急的命令,禮貌地向大家告辭,然後帶著司機出了門。
「我說怎麼到處都找不見你!」芷伊終於在二樓的臥室裡找到了她,「人家都在大廳裡熱鬧,林妹妹卻自個兒躲在這裡思念情郎。」
碧雲被她嚇了一跳,轉頭望了她一眼,露出個羞赧的微笑。剛剛她送他出門,大廳裡人太多太鬧,於是她就上到了臥室裡,這裡地勢高,透過窗戶,能看到他在雪地裡邁著大步向車子走去,鑽進車裡,司機發動了車子,昏黃的車燈照亮了前方的積雪的道路,最終化成一個小光點,消失在一片寂靜的黑暗夜色中。
芷伊像是發現了什麼新大陸,也走到窗戶邊上,伸著脖子一個勁地往玻璃外面瞅,「你剛剛在看什麼呢?看的那麼出神兒,外面黑壓壓的一片,我怎麼什麼都沒看見?」
「沒看什麼。」碧雲把外層的輕紗簾子閉上,心想他的那輛黑色車子早就消失在積雪的道路的盡頭,有些悵然若失地歎了口氣,「他剛剛被一個電話叫走了。」
「哈?什麼人這麼大的面子,能一個電話叫走了他這個上將?」
「應該是司令部打來的,估計是海因里希總指揮吧,聽他接電話的語氣,在整個帝國,他恐怕只會在極少數幾個人面前那樣子。」
芷伊有些同情地望著碧雲,「他被叫去了哪兒?」
「聽說是有個臨時的會議。」
「天殺的,這可真是惱人,還不讓人過個節麼!」芷伊攥著拳頭,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似乎是無意間反問了一句,「好端端的,他們這是開的什麼會?」
碧雲搖搖頭,又望向窗戶外面黑暗無邊的夜色,「不知道,那些事兒他向來不會對我講的。」其實她也並不想知道。
「哎,無端嫁得金龜婿,辜負香衾事早朝,看來在哪個國家都是一樣的。」
碧雲有些惆悵地說:「就在他們唱歌的時候,芷伊,我突然覺得好害怕……」
「怎麼了?你有那麼強大的一座靠山。還有什麼可怕的。」芷伊打趣著說,笑意凝結在那雙明媚的丹鳳眼上。
「我說的是真的,難道你沒有感覺到麼?這個國家,這座城市,從來就不曾屬於我,不,是不屬於我們,我們這些異族人,始終處於他們社會的邊緣,有時候我會覺得有一絲慶幸,我們不是猶太人,那些猶太人很可憐,他們犯了什麼罪過,被當局一次又一次、越來越嚴苛的打擊迫害。」
「一部分人要是有心對付另一部分人,總歸會有說辭。」芷伊一邊低沉地說,一邊垂下眼眸,那道又黑又長的眉毛簇動了下,一雙珠圓玉潤的手輕輕地扶住碧雲纖細的手臂,卻瞬間變了個聲調,「你現在可是弗太太了,就不要胡思亂想了。生逢亂世,命如飄萍,女人總要有個依靠才是。」
碧雲聞言愣了愣,立刻反應了過來,羞澀地低頭說道:「去!什麼弗太太,他又不姓弗……虧你還是慕尼黑大學的高才生呢,哪裡有那麼翻譯的。」
芷伊「噗嗤」一聲笑了,剛想著怎麼揶揄她,卻見碧雲正灼灼地盯著自己。
「芷伊,我覺得你好像變了。」碧雲突然冒出來一句。
「變了?」芷伊低頭看了一下,嘟起嘴來喃喃說,「莫不是又胖了?」
「是這裡變了,」碧雲點點她的腦袋,「越來越個小布爾喬亞了。」
芷伊凝凝地望著她,先是一幅欲言又止的樣子,末了拉起她的手,爽利地說:「好了,好了,管他什麼大布爾喬亞,小布爾喬亞的。今晚上你家將軍是不是就回不來了?咱們可以好好聊上一宿了!」
「嗯。」碧雲點點頭,有她做伴,就不會無聊,被她聒噪一下,也就不會一晚上滿腦子都想著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