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她都待在房間裡沒有出門。第三天早晨芷伊打來電話興高采烈地說,天津酒家的那個小夥計已經被釋放了。聽到這個消息,碧雲的反應有些淡然,心裡卻暗自高興著。芷伊幾次央求要同她出去走走,碧雲拗不過她只好答應了。
「芷伊,我們還是不要去康德大街附近了。」
「怎麼,為什麼?」
「我有點累了,想回去了。」
「那我們去另一條街道吧。那裡有一家意大利餐館,味道很不錯的。你還不知道吧,我剛剛拿了一筆獎學金,就請你好好吃一頓,怎麼樣?」
「好吧,為你慶祝一下。」碧雲並不想掃她的興致,心想她鬧著要出來果然是有喜事。她立刻想到艾克爾中將,就打趣她說,「看來做學生的,真是要跟導師走的近些才好呢,終日粘著他,獎學金這等好事就輪不到別人的頭上。」
「瞧你說的,我又不是塊牛皮糖。」
兩人便手挽著手,說笑著向著巷子深處走去,這條石板路上行人很少,她們走到了街道盡頭,不遠處有個小廣場,廣場中間雜亂無章地堆著些木頭箱子,旁邊是吊著一些什麼東西,仔細看過去,她們二人驚叫了起來。只見幾個衣著不整的男人,他們耷拉著腦袋,被吊在廣場的竿子上面。僵硬的身子被風吹得一動一動的,面色是煞白的,看上去已經是死了一段時間了。
兩人剛剛還是談笑風生的,這會卻被這駭人的場面嚇得愣在原地,芷伊像是想起了什麼,一把拉起碧雲的手,盡量遠離那些吊著的屍體,快步轉到了另一條街道上。
「他們犯了什麼罪?為什麼會被絞死呢」碧雲剛剛一直沉默,突然低聲發問。
「或許,是因為非法倒賣物資吧。」芷伊指著接口豎立的一塊牌子,用一種異樣的口吻說道:「你看,這條街道是不允許猶太人進入的。」
碧雲朝那塊漆黑的鐵牌子看去,上面赫然寫著一行大字:「猶太人禁止通過。」她見過一些猶太人,老人、孩子、男人和女人,她本來就沒有太多的機會出門到大街上,現在在街上見到的猶太人越來越少,那些商店和診所倒閉關門,很多區域掛起了牌子,「這裡沒有猶太人。」
看碧雲站在巷子口愣神,芷伊似乎是改變了主義,「我看咱們還是不要在這裡久待了,趕快回到車裡去吧,雅各布上尉在那邊等我們。」
「嗯,也好。其實我家裡的意大利廚師做菜很地道的。」碧雲點點頭,低聲答應著。
芷伊挽著她的手臂,掉轉回頭,正準備離開。幾個衣衫襤褸的小孩子飛速從她們身邊跑了過去。其中一個小女孩像是一架被敵人擊落的飛機,沒頭沒腦的撞到了碧雲裙子上。
「小心!」芷伊急忙護住碧雲,讓她免於跌倒。
小女孩卻磕倒在地上,但這個頑強的小傢伙立刻掙扎著爬起來。
「你怎麼樣?有沒有受傷?……」碧雲的話沒有說完,一個高個的黑衣警察手中拿著警棍,追趕這些孩子,「站住!你這個猶太小崽子!」
剛剛掙扎站起身子來的小女孩,被他的警棍打倒在地上,她嗚嗚地哭著捂著自己的頭部,腦袋被打開了花,鮮血直流。
「天啊!」碧雲驚叫出聲,「不,長官,請不要這樣做!他們只是孩子!」
剛剛跑過去的一個小男孩不知道從哪裡衝上去,咬住了高大警察的手臂,像是一隻瘦弱的狼跟一隻壯碩的獅子對抗,他的五官因為疼痛扭曲,奮力地甩著自己的手臂,小男孩瘦弱的身體被他舉了起來,被凌空拋起,又跌落在地上。
「不,住手!」碧雲和芷伊同時驚叫了起來。那個孩子被捉住了腳腕子,狠狠地甩到了牆上,發出「咚」地一聲響,當孩子的身體從牆上滾落下來的時候,已經失去了知覺。
孩子的母親不知道從哪裡跑了出來,撲倒在不省人事的孩子身邊失聲痛哭了起來。
「是猶太人,看吧,小老鼠引出了大老鼠。」
碧雲感到腦袋發暈,雙腿發軟,芷伊拉起碧雲僵直的手,想從巷子裡跑到停靠在路邊的車子上。
碧雲也漸漸從驚愕中清醒了過來,她有些吃力地蹲□子,試圖從那個嘶聲哭號的猶太女人手裡抱過孩子,「讓我看看他,我是個護士!」
「你要做什麼,碧雲,我們該快離開這裡。」芷伊又氣又急,俯□子去拉她。
「他死了……」碧雲彷彿沒有聽到芷伊的話,直勾勾地盯著石板地上一灘血跡。那是那個孩子留下的,她抬頭望著那個高大的男人,「你殺了他,你這個殺人兇手。」
「你這個黃種□,你在說什麼?」警察正按著自己流血抽痛的手臂,她的話惹怒了他。
「長官,她不是那個意思,這是個誤會。」芷伊連忙解釋著。
「就算是他們闖入了禁區,可他就是個小孩子,為什麼要殺了他?」孩子的母親仍舊是在地上痛哭著,淚水也模糊了碧雲的眼睛,她直覺到自己這樣不是什麼聰明的舉動,可是即將成為一位母親的心情,讓她忍不住質問他。
這個長的像是日耳曼肥豬一般的高壯警察從來沒有受到過如此大的侮辱,尤其是從一個黃種女人口裡說出來的,這個瘦弱的女人那道漆黑的目光看的他很不舒服,正想發作,另外幾個黑衣的軍警從巷子那頭跑了過來。
他們迅速地清理現場,押走了幾乎暈厥過去的孩子的母親,也帶走了受傷的小女孩。
一個英俊的中尉軍官走到了這兩個黑頭髮黑眼睛的異族女人的面前,彬彬有禮地說:「小姐們,請出示一下證件。」
芷伊從手提包裡翻出了她的證件,交到了對方的手上。中尉仔細地翻看了之後,又疊好,禮貌地交還給了她。
碧雲已經好久沒有隨身帶著自己的證件的習慣了,她甚至沒有看過自己的那份證件,應該是被壓在了她的行李箱底下,通過了檢查的芷伊極力辯解著:「我們是一起的,長官,請您行個方便。」
芷伊正在想著該怎麼解決這件事。雅各布上尉的及時趕到迅速化解了僵局。上尉並沒有多說什麼,僅僅是向他的同僚亮了下證件,她們兩人立刻被放行了。
芷伊攙扶著碧雲進到了那輛黑色的梅賽德斯車子裡。
「希望您沒有因此受到驚嚇。」回去的路上,雅各布上尉不停地在安慰她。芷伊一言不發,用一種猶豫又遲疑的眼神盯著她,碧雲心裡很清楚,上尉這樣說的目的,是勸自己不要對他的長官說起這件事。事實上,不用雅各布上尉叮囑,她也絕不會提半個字的,因為她不知道該怎麼對他說。
他在午夜才回到這棟房子,顯得很疲倦,洗了個熱水澡之後就上了床。不到五分鐘,他就睡沉了。她沒有像往常一樣,小貓一般地蜷著身子,向他強壯而溫暖的懷抱裡靠過去,而是呆坐在這張寬大的床的另一頭。這棟房子比起哈維爾河畔的那棟別墅各方面的設施條件差很多,臥室面積也小了許多,僅僅保留著上下兩層和簡單的幾間屋子。她很清楚這一切都是為了隱蔽。不選擇喧鬧的市區和單獨的房子,這裡唯一讓她有家的感覺的,是他每天晚上都會回來。溫柔體貼的情人,不遠的將來或許還會是個稱職的父親。
她無法入睡,因為一閉上眼睛,腦海裡就浮現出那個瘦弱的小孩子被摔到牆上的那一幕,還有那個猶太女人發出的嘶聲吶喊。這恐怖血腥的回憶不斷地折磨著她,她還想到了喬納森·阿普費鮑姆先生和他的孩子們,她不得不強行中斷自己的思維,不敢繼續再往下想。
碧雲想起漢娜夫人曾經跟自己說過,那些帝國高級將領們腐化墮落的私生活。不單單是將軍們,元首也有一個秘密情婦,名叫伊芙,那個女人秘密地跟了元首好多年了,可她既沒有名分,也沒有得到過多的饋贈,兩年以前還是在照相館裡做一個招待客人的售貨小姐。以至於她的父親寫信給元首,要求給女兒公正的待遇。說那些話的時候,漢娜夫人總是抑制不住語氣裡的羨慕。或許以這些高官太太們的標準而言,他對她真是很好,他並非是個鋪張浪費的人,但是在她身上相當慷慨,他總是想給她最好的,特別訂製的貂皮大衣,意大利的手工小皮靴子,鑲嵌著鑽石的首飾,法國知名品牌的衣服,儘管她並沒有多少機會穿戴它們,他還為她建造別墅,帶她到他名下的城堡裡,換做任何別的女人都該滿足了,那些英國上流社會的貴族淑女們最嚮往的也不過是嫁給一位大公。他是一位王子,每一個小女孩做過的美麗夢境裡面出現的那種擁有著城堡和尊貴血統的英俊王子。可她最想要的卻不是這些,在物質上她只要求溫飽即可,也不像漢娜夫人的女朋友們那樣渴望權力,她最希望他能夠擺脫黑暗投向光明,可是純粹的善良之心,偏偏是他沒有的東西。
他翻了個身,面朝向她,闔著眼睛,冰白色的月光透過窗框和紗簾,淡淡的月影像是一雙溫柔的手,輕柔地撫摸過他輪廓分明的臉頰和俊美的五官。他的胸膛在均勻地起伏,溫熱的鼻息在她耳邊鼓動。
「蓋爾尼德……」她凝凝地望著他,多麼希望自己是只金絲雀,躲在金絲籠子裡面,從此不諳世事,可總有這樣那樣的事件會突然間發生,左右著她的心情,也讓他們的關係忽近忽遠。他們本不該在一起的,可事實是他們在一起了,她肚子裡還懷上了他的孩子。就像芷伊說的那樣,她瞞著父母私定終身,即是不孝也是不義,他也一樣在涉險,在盡力為她營造一個安全的環境,盡心地守護她和未出世的寶寶。
她內心深處也早就不把自己當成情人,而是他的妻子,既然是妻子,就有義務無條件的信任和愛護自己的丈夫。她已經不再是那個嘴上高喊著正義和理想,對抗邪惡勢力的小女孩了,她漸漸開始理解他們的立場和處境,這個理性和文明著稱的國度,處處充斥著狂熱和躁動不安。猶太人像是過街老鼠一樣人人喊打,作為一個黃皮膚黑眼睛的中國人,她的處境也不樂觀,未來的路究竟該何去何從。
她的思緒紛亂,一晚上都在想著這些事情,無法入眠。
第二天清晨,今天是他的休息日,卻起來的很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