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今天是他的休息日,卻起來的很早。
她蜷縮在被窩裡。瞇著眼睛,看他穿著白色的睡衣,握著一咖啡杯,站在窗子邊上,「這市中心的空氣,比起哈維爾河畔的林地要差一些。親愛的,原本我準備好了在初夏的時候,帶你去波羅的海旅遊。可是你肚子裡這個小小不速之客,把我的計劃完全打亂了。」他微笑著說,對面的湖泊邊的樹木已經漸漸呈現出嫩綠的顏色。「你看,春天又來了。」
「不,我不想出去了。」她突然間提高了聲調拒絕,抬頭看了佇立在窗邊的他一眼,「就在這裡挺好的。」
「怎麼了?」他向她走過來,她瞪大了眼睛望著他,早晨的陽光暖暖的。他淺金色的發在陽光照耀下。他俯□子,幾乎是跪在她的床邊,修長的手指撫摸著她額前的黑色髮絲,輕輕掠過她的臉頰,她的皮膚有些暗黃,眼圈也呈現出青黑色,他擔心地問:「你昨晚並沒有休息好。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了她和腹中的胎兒的健康,他甚至再也沒有在她的面前抽一顆煙。
她錯開他冰藍色的眼睛,垂下頭低聲說著:「沒事。」她不想提到昨天發生的事兒,她親眼所見,他的黑衣手下殘忍地殺害了一個天真的無罪的孩子,逮捕了孩子的母親。她沒有回答他的話,因為她不想因為這件事跟他沒有意義的爭吵,或者是陷入冷戰的僵局。
他也沒有繼續追問,他早在第一時間得到了下屬的匯報,她的這些反應也完全在他的意料當中。他坐在床上,挺著身板望向窗外,似乎是無意間發出一聲感歎,「我感覺這個春天必將不同尋常。」
她低著頭沒有說話。他注視著她,似乎是想說什麼,桌子上的電話鈴聲卻響了起來。他接了起來,對著話筒發出輕聲的應答。過了沒多久,扣上電話,滿懷歉意地對她說:「我有點公務要去趟辦公室,看來今天不能在家裡陪你了。不然,叫孔小姐過來?」
「不用了,我想一個人靜靜,你忙你的吧。」她朝他勉強擠出一個微笑。
從他出門不久,天就開始陰沉下雨。芷伊打來電話,不知道為什麼,碧雲也不想跟她多說。傍晚他回來了,帶了滿滿一手提袋的書。
「我給你帶回來一些書。也是時候為我們的孩子的出生做點準備了。」
她沒有看那些健康和育兒方面的書,心裡卻湧動著一股暖意,「這本《隨風而去》,是我喜歡的。」她捧著書,摩挲著它的封面。
「這個女作者,一生只寫了這一部著作,卻揚名立萬,」他斜著身子坐在了她的身邊。「我記得你很喜歡這本書,說過想要去看它改編而成的電影。我弄了一台放映機和幕布,到時候可以在家裡看電影,比在亂糟糟的電影院裡面要好的多。」
「一首詩,只要一句精彩就能夠讓人記一輩子;愛情也是這樣的,只要有一次心意相通的時候,就是永恆了。」她低低地說。
「為什麼這樣悲觀?親愛的,」他拾起她的手臂,在唇邊輕輕吻了一下,「你看,就像你喜歡的這本小說裡面的斯嘉麗那樣,種種生活的不平遭遇不會打擊到她失去信心。你是個外表柔弱的女人,可我總能在你的眼睛裡看到堅強。」
「沒有,我沒有芷伊聰明,也沒有斯嘉麗那樣的堅強。」她搖搖頭說。
「你已經很堅強了,其實你什麼都不需要做,只要信任我就夠了。」他注視著她的眼睛說。
「佳尼特……」她望向他。
電話鈴聲響起,儘管窗外雷電交加,下著傾盆大雨,睡前的激情耗盡了她的體力,她蜷縮在他的懷裡,她的額頭緊緊貼著他尖狹的下巴,她的臉頰靠在他溫熱□的胸膛上,她的身子隨著他穩健均勻的呼吸而輕輕浮動。
電話鈴不住地響著,如果是平時,他會立刻警醒,可是剛才的激情也讓他無比地疲勞和愜意。雷電的聲音又遮擋了刺耳的電話鈴聲,他不願意醒來,直到懷裡的人發出輕聲的呢喃。
他猛地意識到,可能出事了。於是他迅速地從床上起身,披上睡衣,走到電話機旁,拿起聽筒。
她的身子失去了支撐,她半張開迷離的眼睛,卻看見他已經套上褲子,正在穿著襯衣。
「這麼晚了,你要出去?」
「有點事。」他簡單地回答,利落地穿著外套,窗外「卡擦」一聲打了一個閃電,將他左胸的十字勳章照的寒光閃閃。
「外面冷,多穿一點衣服。」她抱著胸部起身,坐在床上,見他行色匆匆,她望了一眼窗外的大雨傾盆,禁不住叮嚀囑咐。「別忘了帶上雨傘。」
他的眼神閃爍了下,低頭踏上了黑色的軍靴,「你先睡吧,不用等我。」他朝她綻出一個微笑,關上了臥室的門,她把身子倚靠在床頭,聽到他下樓的腳步聲很急促。她還是有些擔心他是否帶傘,外面的雨實在是太大,她把窗簾拉開一個小縫,只見樓下的大門前,聚集了一隊士兵。都穿著黑色的雨衣,有幾個人打著黑色的傘,那一定是為他撐開的,她想,她又立在窗台邊,望了一會,看見有一個副官向雨傘裡的人匯報著什麼。
外面雨聲太大,根本聽不見別的聲音,只能在電閃雷鳴聲地間隙裡,聽到幾頭軍犬的狂吠聲。有幾個士兵扭送著幾個被捆綁的男人,他們踢打著這些囚犯,讓他們跪在泥濘的地上。在暴雨中,他們似乎在審問,又像是單純的拳打腳踢。碧雲的心忍不住發顫,她看到有一個人已經岣嶁著身子,倒地不起。還有兩個在士兵的腳下被打地抱成一團。可是除了軍犬的吠叫聲,聽不到任何的響聲。
碧雲再也看不下去,她合上窗簾,想把這一切都擋在簾外,她爬上床,那柔軟的雪白的鵝毛枕頭上,還殘留著他和她歡愛的氣息。她乾脆鑽進被窩裡,被窩已經有點涼了,但他的溫度還沒有完全散去。她閉上眼睛,卻毫無睡意。
突然,幾聲槍響穿透雨夜的躁動。碧雲怔住了,世界彷彿一瞬間安靜。她捂著嘴,嗚咽出聲。她並不知道外面那三個男人是誰,但是可以肯定,是他下令殺了他們。三條鮮活的生命,就這樣瞬間在槍口下葬送,狗吠聲漸漸停歇。
她睜著眼,不知不覺間淚水濕透了枕頭,直到她清楚地聽到樓梯上響起了他的腳步聲,她趕緊用手把眼淚抹拭乾淨。他已經打開了門,進到了臥室裡。他將大衣脫下,他的頭髮和鞋子都被雨水淋濕,他以為她還在睡著,所以一切響動都很輕。直到他脫下了靴子,轉身向著床邊看去。
她正坐在床上,拿一對烏黑的眼睛望著他。
他的眼角抽動了一下,「怎麼不睡?」他坐到床上,他的身上帶著暴風雨的溫度和氣味。那股自屋外攜帶進來的冰冷,讓她不自覺地打了個寒戰。
「睡吧,別著涼了。」他撫摸她的黑髮,溫柔地示意她躺下,只是他的眼神還殘留著一絲暴虐。
碧雲別開眼睛,遞給他一方手帕,低低地說:「你的臉上……有血。」
他的眼睛驀然睜圓,下意識地往臉頰抹去,果然是血跡。他從床上起身,快步走到洗手間裡,緊接著洗手間內響起了淋浴的聲音。
碧雲斜躺在床上,聽著那水聲忽大忽小,眼神空洞,過了幾分鐘,他□著上身出來,一條白色的浴巾包住他的□。
碧雲看了他一眼,他立刻不自覺地又向左臉頰摸去。這次他的手上什麼都沒有,很乾淨。他望向碧雲,只見她那雙烏黑的眼睛仍然盯著他。那審視的目光簡直逼他發瘋,他克制住自己的脾氣,「我去書房待一會兒,你自己睡吧。」說完,轉身出屋,掩上了臥室的門。
碧雲倒在床上,眼睛望向天花板上,此時被窩已經冰涼,她的心也跟著冰冷。那三個倒地死亡的人影不停在她腦海中浮現出來,那些廣場上吊著的屍體在她腦海裡浮現出來,似乎變成了漢斯博士,又似乎是小花匠阿密特,還像是她的逸安哥哥。她終於失聲痛哭了出來,踢打著床上的被子。但她沒有注意到,下樓的腳步聲並沒有響起,臥室的門也只是虛掩著,還閃露著一條縫,他就守在門外。
善與惡,原本就對立,就像光明與黑暗不能共存,無論她怎麼麻痺自己,還是無法對這些□裸的罪惡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再這樣下去,她即便不死也要發瘋。
他聽到了門裡面傳來她失聲痛哭的聲音,他並不完全理解她為何要發瘋,她應該知道殺人只是他的任務和使命。如果她真的愛他,像他那樣愛,那麼便不會在乎他是誰,他在做什麼,就像他毅然接受了她並非日耳曼女人的身份一樣。近來他很容易衝動,自己難以控制情緒,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清晨,她的眼睛浮腫,臉色很難看。
「早晨好。」他輕輕叩門,走近了床邊。她抬頭看了一眼他的樣子,就知道他在書房裡待了一夜,也是沒有合眼的。
「凱蒂,我們談談。」
「如果是關於昨天晚上的事兒,我不想談。」
他舒了一口氣,「如果可以的話,我會另找一個機會跟你說這件事,但是時間不允許,因為我近幾天可能要離開柏林。」
「離開柏林?去哪裡?」她抬頭問。
他哼笑了一聲,用沉默來作答。
她從他的眼睛裡面看出了端倪,他一定是接受了上面的秘密命令,要去完成什麼緊急的重要使命。她突然感到心裡發慌,像是被什麼抽空了一般。
「去多久?」
「說不準,直到完成任務為止。」
她垂下眸子,心中有種極不好的預感,接下來他的話印證了她的這種預感。
他用藍色的眼眸注視著她,「早在幾個月前,元首把大家叫到一起,他似乎是不經意間說了一句,『好了,將軍們,現在以帝國的經濟實力足以支持這場戰爭了。』當時在場的人並不多,我想他們聽到敬愛的元首說這句話的時候,內心的想法一定是各種各樣的。」
碧雲怔住了,以往這種涉及到高層機密的軍國大事,他很少對自己提起。帝國元首的那番話,莫非是大規模戰爭的前兆。
「你想知道我的想法麼?」他輕輕佻起嘴唇,微笑地望著她。「雖然元首經常指責將軍們是一群職業軍人,但我仍舊希望在戰爭打響的時候,自己是個軍人,而不是個政客。」
她滿眼憂鬱地望著他,他的過去和現在,用「陰謀家」來形容並不過分,他在這條黑暗之途上走的太遠了,做了太多天理不容的事,他的內心深處仍執著於作為一名真正的騎士,單純的為榮譽而戰的理想,儘管那只是個理想。
「國會已經秘密通過了『白色方案』,這場戰爭不可避免。」他略停頓了下,「上個禮拜,黨衛軍的秘書處下達了總指揮的命令,他要求校級和以上的軍官們秘密寫好遺書。」
聽到「遺書」這個字眼,她瞪大了眼睛,「不,蓋爾尼德……你不要說了!」她打斷了他,她實在無法想像沒有他的日子。
他平靜地注視著她繼續說到,「在寫那封絕命書的時候,我不知道別人是什麼感覺,但是我竟然有種奇異的欣慰的感覺,一旦我在戰場上或者別的什麼地方陣亡了,那麼那封信會由負責寄發遺囑的部門寄到你的手上,你會讀到它,先前我以為沒有人會讀到我的遺囑,它會像那些孤家寡人的戰士的遺囑一樣,被郵遞員燒成灰……」他望向她的小腹,冷峻的冰藍色眼睛裡閃動著從未有過的異常溫和充滿了期望的光芒。「還有我的私人財產,至少那些城堡和莊園已經有了繼承人,不是麼?」
「我不要收到你的遺囑,不要!」碧云「嗚」地哭了出來,「我也不要孩子來繼承什麼遺產,我要你發誓,一定要好好的,看著寶寶出生,健康的長大……」
他捧著她的臉,用溫熱的拇指按拭去她的淚水,「小傻瓜。」
「帝國有那麼多的日耳曼女人,為什麼你偏偏就對我……」她說了一半,沒有說下去。
「就算你是個猶太女人,那又能怎麼樣?」他直視著她,什麼東西在那冰藍色的瞳孔裡沉寂。
她心頭一酸,緊緊地依偎在他的胸口,聽他的心臟強勁有力的跳動,閉上眼睛,淚水靜靜地流淌著。「可是……我們還有寶寶,都要對抗時局和命運吶。」
「凱蒂,請不要懷疑我真誠的愛意。」沒有什麼外界壓力能夠阻擋他內心想要追求的東西。「相信我們會在一起,戰勝一切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