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0 章
甦醒

手術室的門開了,穿著白色醫師服的艾克爾在幾個醫生的簇擁下,從手術室裡走出來,他的身板很筆挺,神色卻有些憔悴,灰色的眸子掃過碧雲和芷伊,冷冷地說:「目前情況剛剛穩定,如果傷口不感染的話,不會繼續糟糕下去……」

碧雲沒有聽到下面的話,逕直地向手術室裡走去。

「你需要休息!」芷伊想攔阻。

「不要管她,任他們去吧。」艾克爾捉住芷伊的手臂,附在她耳邊低聲說,「得做最壞的打算,或許這將是他們最後相聚的時間。」

芷伊的內心有些複雜,似乎是為了掩飾什麼,她低下頭從口袋裡取出一方手帕,遞到了艾克爾的手上。「你也累了,艾克爾。」

「謝謝。」他灰色的眸子透過鏡片挑動了一下,接過手帕,在額頭輕沾著,「我還不能休息,我想,海因裡希司令正在等待我的匯報。」

他感到身體很輕,像是飄浮在空中,四肢不能動彈,連小指頭都不能活動,頭腦卻漸漸的清醒。他不知道自己的傷有多麼嚴重,此時此刻他渾身上下都沒有知覺,或許他失去了一條手臂,一隻腿。他清楚,在受了重傷之後,痛覺並不可怕,麻木的感覺更讓人心慌。

他突然看到了明淨的窗台上,擺著一個玻璃瓶子,裡面浸著一束茉莉花兒,那個朝思暮想的人兒就安然無恙的在他的身邊。她似乎是累極了,趴伏在床沿上,瘦弱的脊樑在輕輕浮動著。

「凱蒂……」他想方設法呼喚她的名字,卻發現自己的喉嚨發不出任何聲響。她看上去沒有受傷,是的,她平安就好,他這樣想著。

「蓋爾尼德!他醒了,他醒了!」他聽到了她的聲音,她用興奮的聲調和他不懂的東方語言在高喊著他的名字。他很想對她笑,可是那雙美麗的黑色的眸子映入他眼簾的時候,他再次昏迷了過去。

第二次醒來的時候,醫生們已經為他做了詳細的檢查。他週身仍舊是麻木的,僅僅能夠啟動嘴唇,發出一點聲音。他像個木頭人一樣,任憑醫生擺弄,眼睛卻始終望向站在病房一角焦急等待的女人。

她雙手交叉在胸前,倚靠著那掛白色的窗簾,安靜地站在那裡,烏黑的眼睛裡面波光粼粼。白衣的醫生,護工,還有黑衣的警衛在他們之間穿梭奔忙,一時間病房裡有些嘈雜,他們一直默默對視著,是如此安靜。

幾個小時之後,艾克爾回到了病房裡,翻查了一遍醫生們記錄的情況,「現在什麼感覺?」

「胸口很疼,像要裂開一樣。」他說話還是有些費力的。

「很正常,麻藥的作用就要過去了。」「後期骨頭和傷口癒合的時候會更疼。好在內臟和脊髓並沒有嚴重損傷。」

「唔……就像在地獄路上走了一遭。」

「作為你的主治醫師,我不得不忠告你,雖然炸彈的碎片已經都取出來了,但是要修養上一陣子,住院期間,不要偷著喝酒,還有……不要跟護士□,否則你的傷口會裂開。」

「護士?」

艾克爾笑了,沒有沿著他的話深究下去,「你受的傷很嚴重,也該修養上幾個月。」

「幾個月……」他合上眼睛沉吟了一聲,語氣裡竟有一絲輕鬆。

艾克爾低下頭,用鋼筆迅速地在本子上記錄著什麼,「我的權限是可以給你開三個月的假條,至於你能否休假,要看你的上司的意思。」艾克爾說著突然停住了,他眼睛的餘光瞥見一個瘦弱的女人,微紅著臉頰,從白色的布簾後面閃身出來,「哦,對不起,凱蒂小姐……我不知道你也在。」

「她是我的護士。」他吃力地仰頭,撇了一眼面露尷尬的朋友,隱忍著笑意。

護工在艾克爾博士的命令下為他注射了鎮痛用的杜冷丁。終於,所有的人都離去了,他感到舒服一些了,上肢也能夠活動。

「那個狙擊手打中了我,你知道我不是第一次中槍……我看到了你,可是你漸漸模糊了起來,我想說,你這個蠢女人,不知道自己暴露在狙擊手的射程內麼?直到那顆子彈射中了我,我才有些放心了。」

「你說……放心?」她仍然是恍惚的,似乎沒有聽懂他的話。

「對,子彈打中了我,就不會再打中你了,」他略停頓了下,「很顯然,那個狙擊手很聰明,他知道怎麼做才會讓我生不如死。但是我不會讓他得逞的……」

「不,不要說了。」她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撲到他的懷裡。

他揉著她的烏黑的髮絲,「親愛的,不要哭……墨菲斯那個傢伙說的沒錯,這份愛情,太昂貴。」他的傷遠比她重,知道她也受傷了,手腕上纏著紗布,滲出點點血跡,「別人愛的時候,燃燒的是激情,而我們不同,我們的愛,燃燒的是你的血,我的命……」

她捂著嘴,「嗚」地一聲哭了出來,她知道,這個男人是在拿命愛她的,一切似乎都變得不重要了,灰色的集中營,密佈的鐵絲網,吶喊扭曲的靈魂,一切都抵不過這雙冰藍色的眼睛,她不能失去他,一刻都不能。

「告訴我,你不會死的,對不對。」她一邊嗚咽著一邊說著。

「是的,不會死。」他的聲音微弱,語氣卻篤定,「因為從我發誓向愛情效忠的那一刻起,我的命就不再是屬於我一個人的……我的女主人。」

她點點頭,「那麼,我不許你死,要好好的活著,你是我的守護騎士。要愛惜你的生命,如同愛惜我的生命。要用行動來實踐你的諾言。」

「那是我的榮幸,陛下。」他扯動嘴角,勉強露出笑容。

她有些羞澀地低下頭,快速眨動著黑色的眼睛,她的眼窩深陷,膚色暗黃,他也好不到哪裡去,因為失血和虛弱,面色慘白。她從來沒有見過他如此虛弱,他向來是多麼強勢的一個男人,剛毅、冷峻,卻在極少數的時候,向她坦白地呈現出他的柔軟和傷痛,每每這樣,就會撥動她心底深處的那根琴弦,「你知道我最愛你什麼時候麼?」

「是什麼時候?」他輕聲問到,乾裂的嘴角浮起一絲微笑。

「就是在你住院或者生病的時候。」她第一次感覺到他的親切,是在他被伏擊的時候,肩膀上中了槍。她為了給他取出子彈,撕裂了自己那件嶄新的連衣裙子。

「上帝,為什麼?」

「因為只有這個時候,你才離我很近。」她捧著他的臉頰,心疼地凝視著他。

「那麼做-愛的時候呢?距離是負數。」

「我說的是心理的距離。」她臉頰微紅,認真地糾正他的話。

「可我喜歡跟你做-愛,那個時候,我才有擁有你的實感。」他並沒有戲謔或者是挑逗她,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也是認真的。他伸出右手的手臂,想要攬著她,「過來,寶貝。」

「你,你要幹嘛?小心你的傷口。」她急忙按住了他。

「別怕,我只想吻你,還有我們的孩子,它還好麼?」

她點點頭,握著他的手臂,輕輕按在自己的小腹上,「你摸摸,它很好。」

他的大手在她圓弧型的肚皮上,從這個球一樣的核心處,傳來了一股溫熱的悸動,他突然間就有些手足無措了,連語言也變得不連貫,「對不起,寶貝,是我疏忽大意了,竟然,沒有保護好你們……我以為這一次真的要失去你了……或許我該感謝那個狙擊手,如果不是他打中了我,真不敢想像,你那樣消沉下去,你和孩子會怎麼樣?」

「孩子……蓋爾尼德,因為我無法忘記在。」她注視著他的眼睛,淚水在瞬間充滿了她烏黑的雙眸。

他深深地回望向她,他知道這些回憶並不美好,或許是充滿了痛苦和恐懼的,可是她願意說出來,向他傾訴,總比悶在心裡要好。於是,他並沒有打斷她的話,而是讓她繼續說下去。

「在那裡,我看到了,老人、婦女還有孩子,焦油的氣味兒一個勁兒的往鼻孔裡鑽,煙囪裡冒著黑煙,灰燼刮到人的頭髮上,衣服上,孩子,是的,孩子,一個小女孩,就像是一隻雞仔兒一樣,那麼瘦弱,她穿著肥大的條紋衣服,她太小太瘦了,沒有人注意到她,也沒有什麼活兒是她能幹的,有幾個附近的孩子,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或者是守衛鬆懈了,他們並沒有阻止她跟這些孩子一起玩,因為其中一個孩子給了她一塊巧克力,所以她心甘情願得在遊戲裡扮演那個誰都不願意扮演的角色,可是當他們玩的正起勁的時候,一個黑衣的守衛端著長槍走了過來,毫無理由的用搶把打斷了她的胳膊,就當著那些孩子的面,小女孩哭號著,疼地在地上打滾兒,然後守衛逼她,用斷了的那條胳膊,一點一點在地上掘出了一個土坑,然後,站在遠處的一個守衛,開槍擊中了她的脊樑,她那麼瘦弱,跌落在坑裡,灰塵埋葬了她。那些孩子眼睜睜的看著,守衛對這些嚇呆了的孩子說:『她是個劣等民族的人,不配跟你們玩,他們應該被趕盡殺絕,』蓋爾尼德!為什麼,為什麼你們要這樣!他們還是孩子,是孩子啊!」

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但是他知道無法迴避,終究要面對這個問題,凝視著她烏黑的有些狂亂的眼睛,低沉地說到:「我的天使,我很抱歉,你知道,我不想讓你看到這些,但,這就是戰爭。」

「戰爭,對,這一切罪惡都可以歸咎為戰爭,可戰爭只是大人間的事情,為什麼要在無辜的孩子身上,這些孩子犯了什麼錯,僅僅因為是猶太人,就要被趕盡殺絕,與他們相比,那些金髮碧眼的孩子卻那麼幸運,即使是孤兒,也會被政府收容,住在漂亮的大房子裡,有衣服、零食和玩具……」

「我的天使,育嬰所和孤兒院?那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局。」他打斷了她的話,劇烈地咳了幾聲,胸膛上的傷口在針刺般的疼痛,「不,他們並不是孤兒,他們是從親生父母的身邊被搜捕來的,因為帝國需要兵源,這場戰爭的計劃遠遠不止十年、二十年。想要獲得堅貞、忠誠、勇敢而強壯的騎士,是要從小開始培養的。」

他的話讓她怔住了,她不知道他還掌握著多少慘絕人寰的秘密。再這樣下去,她的神經會徹底崩潰的,她抓住了他的手臂,搖動著他,甚至忘卻了他的傷經不起任何的顫動,「蓋爾尼德,求求你,不要再殺人了,不要再參與這些罪惡的勾當!」她淚水粼粼的眼睛注視著他,懇求地說到,她心裡明白,他並非傳言中的那麼冷血無情,他的心底也有一方純淨。

他沒有說話,眉頭深鎖,注視著面前這個黑髮黑眼睛的女人,她營養不良、面黃肌瘦,只有肚子是凸出的,他讓她懷上了他的孩子,單是這一條,就可以置他於死地了,他的胸膛在發堵,發悶,說不出一個字來。

「就算不是為了我,也要為了我們的孩子,積點德吧。」她把頭顱靠在他的右邊的胸口。

「你這是在引誘我叛國,我的天使。」他閉上眼睛,吐出一口氣,手臂勾住了她的後腦,按在自己的胸膛上。

碧雲空洞地看著遠方,淚痕凝固在烏黑的眼眸裡,她知道自己無論怎麼求他,也不會撼動他的信仰,不能左右他的抉擇,她什麼都做不了,「如果,我們的孩子,在一出生的時候,就注定要背負著那麼沉痛的命運,那麼我寧願它不要出生。」

「不!我不會讓那一切發生的,我會保護你和孩子,會讓你們幸福。」他說得情緒激動,一陣眩暈讓他閉上眼睛,眼前彷彿出現了點點殷紅的血,在集中營的手術室裡,那一排排盛滿了福爾馬林液體的架子,一個一個胚胎或者是已經成型了的嬰兒,無數只血淋淋的眼球,彷彿正在猙獰地注視著他,面對死亡和殺戮,他向來都那麼鎮定,只有那一次,他真的發狂了。

是的,他感到恐懼,從來,剛剛昏迷不醒的時候,彷彿有千萬隻乾癟的手,撕扯著他,往一灘黑色的水裡沉,無數個像是從地底發出的呻吟歎息聲在他耳邊,讓他的頭痛的要裂開一般,他本來以為已經沒有生的希望,可是心底卻響起一個聲音,眼睛裡彷彿看到一束白色的光,他循著那光芒望去……於是,他醒來了,張開眼睛之前,意識已經在復甦,週身火燒一般的痛楚告訴他,自己活過來了。

他已經回不了頭了,他所要捍衛的幸福,正如他的功勳和榮譽一樣,是踐踏了多少生命換來的,可是此時此刻他依然希望,上帝如果還聽的見他的祈禱,那麼就讓所有的罪惡和報應都有他一個人來承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