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瘦削的黨衛軍上尉,目送著總指揮的專車離去,轉身上了樓梯,輕輕敲開了病房的大門。
他沒有臥床,而是背對著大門,站立在窗前,對於報告聲並沒有回應。
雅各布上尉覺得自己有些唐突,想退出房間,卻聽到他低沉的命令:
「收拾一下,準備出院。」
「可是醫生說您的傷勢還需要住院觀察。」上尉近前一步,站在他身側。
他似乎是沒有聽到雅各布上尉的話,「雅各布,你看窗外是什麼?」
「外面烏雲密佈,像是要下雨了。」
「我們的頭頂上是一個鋼鐵鍛造的蒼穹,人們像生活在罐子一樣,密不透風。我答應過凱蒂,等工作不那麼忙的時候,帶她去波羅的海度假,可是我的傷勢不能達成這個許諾了。」
「我想小姐她會理解的。」上尉謹慎地望著他,內心在揣測他的想法。
「通知醫方明天出院。」
「是!」雅各布上尉正身答道,「可是您打算帶著小姐搬到哪裡住?總指揮他似乎知道了您的住處。」
「那不重要了。」他略思索了一會兒,「就回到河畔別墅去,」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對自己的忠實下屬告知什麼,「這十天的時間,住在哪裡並不重要。」
雅各布上尉立正了身子,表情有些錯愕。總指揮剛剛來探望過將軍,他們在病房裡談話整整進行了一個小時,將軍異常平靜的表情,更是印證了這個可怕的想法。
窗外,大地籠罩在冬日的陰霾之中。
幾個月之前搬離了這裡,這次又重新搬回來。頻繁地搬家雖然讓身體勞頓,但是這個小女人顯得很高興,她很喜歡這棟幽靜的房子,還記得夏天河畔樹林裡鳥兒在鳴叫,冬天雪地裡活潑的小松鼠和野兔在嬉戲。
他的身體仍然虛弱,待僕從們收拾好了一切,他站在厚重的簾子後面,從縫隙裡窺視著對面樹林裡的一棟尖頂的房子。他發出冷笑,多麼諷刺,他最大的敵人,早已經安插了眼線在他的周邊,在前線戰事吃緊的情況下,沒有絲毫放鬆對於他的監視。
碧雲卻對於這個危險的信號絲毫沒有覺察,她已經不能出門去和動物朋友們玩耍,忙著為寶寶的出生作最後的準備。
「芷伊說,我們的寶寶,將來一定有非凡的藝術才能。」她一邊擺弄著一件小衣服一邊說。
「我的演奏水平有那麼出色嗎?」他悄然走進她的身旁,坐在沙發上。
「至少小提琴方面是可造之材。」她握起他的大手,有些粗糙的質感,拇指和食指上是拿槍的繭子和拿鋼筆的繭子。「瞧這雙手,誰能說這不會是一雙小提琴家的手呢?」
他握住她的小手,湊到唇邊輕輕吻了一下,「或許我該趁這段休假的日子,認真修習一下我的琴藝。」
他的話讓她喜出望外,「你真的可以,哪裡都不去?不去前線?不去打仗?也不去那個特務工廠上班?」
他愣了一下,隨即微笑著點頭,「是的,不去。」
「可是,前天海因裡希總指揮來找過你……」
他略頓了頓說,「不用擔心,我哪裡都不去。」
「我們的孩子,會在這裡降生麼?」
他錯開目光,仍舊微笑著說:「是的,在這裡,孩子還需要一個教父,一位德高望重的紳士,等……等我的傷好些,我們就舉家到瑞士去,去巴塞爾河畔的櫻桃莊園。」
「你要做個農場主麼?」碧雲會心得笑了起來。
「是的,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生活麼?」
「我們的寶寶出生之後,就會知道,他的父親是個農場主。一年四季,春種秋收,打春陽氣轉,雨水沿河邊。驚蟄烏鴉叫,春分地皮乾。清明忙種麥,谷雨種大田。」
「你這個小農婦。」
「我就是個小女人,小女人的夢想,就是給心愛的男人養娃,伺候他穿衣吃飯。」碧雲撬起嘴角,露出嬌憨的笑。
「小農婦,我愛你,愛我們的孩子。」
「為什麼突然說這種話?」她的臉紅了。
他笑笑,「只是想讓你們知道。」
「來,親愛的,」他拉著她的手,讓她安坐在寫字檯前的沙發上。
他從抽屜裡取出一本硬殼的相冊,平攤在手中,翻開了一頁。
「是什麼?」她眨動著眼睛,好奇地問他。
「是時候,讓孩子瞭解它的父親了。」
碧雲有些羞赧地笑了,下意識地撫摸自己的小腹,「弗裡德裡希·艾伯特·馮·蓋爾尼德上將。」
「啊,這張照片是你剛剛入伍的時候,」黑白照片上是個俊美的少年,短短的金色卷髮,面頰清瘦,輪廓分明,一雙深陷的藍色眼睛裡有一絲怯生生的神情,碧雲有些興奮地說:「是你小時候,好俊俏的模樣啊!」
「十六歲。」
看到他少年時候的模樣,碧雲心裡有種說不出的喜愛,雖然相冊裡他那個時期的照片很少,她還是反覆翻看著,愛不釋手。直到她的眼神落在一張年輕士兵們的合影。
「格斯特·珀爾。」碧雲心裡一震,想將那一頁迅速地翻過去,她已經習慣於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不去觸動他的隱痛。
他突然按住了她的手,指著那張合影低沉地說:「格斯特·珀爾中尉,可以說是個正直的『好人』,我和紅衣社的人混在一起,偷盜、打架和放高利貸為生,帝國在招募兵員,為了三餐有著落,我和另一個男孩報名入伍,剛剛入伍不久,和一夥老兵痞起了爭執,他們失手殺了他,又怕事情暴露,把受傷的我關在廢舊的軍用倉庫裡,是格斯特中尉把我救了出來,如果不是他,我就餓死在裡面了。」
「他不僅救了我的命,還教我騎馬和射擊,破格把我提拔到了騎兵營,那種地方是那些所謂的高貴的子弟的專利,在那裡我得到了良好的訓練。」
碧雲看向他指尖所指著的那張照片,從整齊地一排幾個正裝騎馬的士兵中,一眼就認出了他。他年輕俊美,身姿格外挺拔,還有一頭耀眼的金髮。只是他的眼神和那些陽光帥氣的小伙子們不同,顯示出不符合年齡的深沉與陰鬱。
「為了報仇,更是為了爭奪生存的權力,我把對方的頭目殺了。我以為自己做的很乾淨利落,可是格斯特還是追查到了線索,」他停頓了一會兒,似乎在回憶什麼,繼續面無表情地說:「他沒有告發我,如果他那樣作了,我將在帝國的監獄裡面渡過餘生。他憐憫我,把我降職到軍用木器場去作苦工。我的頭兒是一個粗魯的酒鬼,粉塵和木屑每天嗆到嗓子裡,我的肩膀和手上也佈滿了繭子,我每日都在忍耐,但我知道自己不會一輩子都幹這個的,就像我在妓院裡作酒保的時候一樣,終於有一天,我的機會來了,集團司令到我們這裡視察。」
「也是那個時候,我第一次知道了,什麼是權力,」他挑起嘴角笑了,翻動著相冊,指著一張照片給她看,「這是我的第一枚十字勳章。」
「那個時候,你已經是上尉了。」她讀著他的領章和軍銜。
「成功策劃實施了那次暴動,讓司令對我信任有加。」他冷笑了一聲,「可是格斯特那個蠢貨,我冒著被革職的危險把他從敵對者的名單上劃去,可他偏偏堅持他的可笑正義,要揭發我的罪行,他到死也不明白,世界上無所謂黑白是非,只有勝利者才有說話的權力。」
他感到她在自己懷裡瑟縮了一下。他翻過那一頁相冊,一張他身著黑色的燕尾服的單人照片展現在眼前。
「很少見你穿便衣禮服……」
「這是張失敗的照片。」他挑挑眉毛,似乎想要快速地翻過去。
「讓我看看,這是什麼時候的照片。」碧雲從他手裡奪過相冊,仔細端詳了一陣子,換上了長身的黑色禮服,只覺得照片上那個英俊的金髮男人,沒有絲毫軍官的戾氣,俊俏的身材和標誌的五官更像是個不折不扣的模特,她突然想到了什麼,有幾分認真地問到:「我記得聽誰說過,你曾經要跟經營俱樂部的薇拉結婚。」
他唇邊浮起一絲笑,「是的,我向薇拉求過婚。」
「因為她救過你麼?」她又不甘心地追問。
「她的確救過我,但我並不是為了報答她才向她求婚的,」他略頓了頓說:「我祖母的親信從奧地利帶來口信,他告訴我,我是巴伐利亞的王族後代,祖母正在尋找我,我的父親當年跟一個妓女廝混,丟盡了王室的臉,如今我長大了,要讓我認祖歸宗。」
「你是為了報復你的祖母?」碧雲突然想起了什麼,「在天鵝堡裡的那張畫像,夏洛蒂公主,她就是……」
「沒錯,她是我的祖母,路德維希二世的戀人。在我的父親死去之後,我的母親無力撫養我,她把我交給我的養父,我無法原諒那個固執古板的老太婆的所作所為,當時我血氣方剛,要燒了天鵝堡,毀滅她和路德維希二世所有的回憶……」
「娶一個妓女為妻,讓巴伐利亞王室蒙羞。」碧雲接過他的話。
他笑地有些尷尬,「我原本是這樣打算的,但是……薇拉拒絕了我的求婚。」
拒絕的好,簡直是個無賴!碧雲在心裡恨恨地想。
他挑挑眉毛,不置可否,「雖然那是一場鬧劇,但我有了顯赫出身和家族遺產,這一切更讓我平步青雲,我可以追逐我的理想。」他側眼瞧見身邊的女人有些表情木然,「你在聽麼,還是已經覺得無聊了?」
「這一切造就了三十歲的帝國上將。」照片上那個身著綴滿勳章的黑色華服的男人,依舊是英俊無比,那雙鷹一般銳利的冰藍的眼睛裡,已經沒有絲毫的遲疑和困惑,如同他身後猩紅旗幟上的符號,漩渦一樣的深不見底的黑暗,「在得到的時候,有沒有想過,自己失去了什麼?」
「親愛的,我沒有時間去患得患失,這是我的命運,我生存的唯一方式就是與逆境抗爭。」
她望向他的眼睛,輕輕地說:「佳尼特,我知道,你厭倦那一切了。」
他點點頭,眼底閃爍著說,「是的,我厭倦了。」
「我想一輩子纏著你,不要你去做那些事。你是那麼有才幹,做任何事情都會出類拔萃的,為什麼還要替納粹政府賣命?」
「是的,我在黨旗下宣誓效忠,我像所有人一樣行標準的舉手禮,可是我心裡並不真的信那套說辭。或許他們也並不相信,因為人人都是瘋子,做一個清醒者要承擔多麼大的苦痛,日復一日的思慮會將你的內心磨平。」他的聲音漸漸低沉。
「你還加入過空軍麼?」碧雲指著一張照片,他身穿飛行員的服裝,英武地站著,身後是一架戰鬥機。
「不,親愛的,這只是飛行愛好者協會,一個民間的組織。」他的手掌親暱地撫摸著她的頭髮。她原本一頭烏黑的長髮剪成了齊耳的短髮,卻依舊如絲般柔順,露出一截白皙纖細的脖頸。「有時候,我渴望自己是一名戰士,單純地為理想和信念而戰,為了保護愛人而戰。」
碧雲沒有抬頭,只是抹唇淡淡一笑,他的這些話彷彿在哪裡聽過,那麼耳熟,卻又想不起來。突然她眼前一亮,「這張照片上的女孩是……是我!」
「呃,是的,是你,我的小天鵝。」
「你怎麼會有我的這張照片?這是我在聖瑪利亞女校新年慶典上的演出照片。」
他簇著眉頭,笑的有幾分尷尬,「在你不肯接受我的時候,我只能對著這張照片排解思念。」
「你這個油嘴滑舌的傢伙,顛倒是非黑白,說的好像你是個無辜的受害者。」她早就見識過他的老謀深算,他的相冊裡出現這張自己在美利堅讀書時候的照片,還不為奇,下面的另一張照片更加讓她咋舌。
「怎麼會有這種照片,這是什麼時候拍的?」碧雲驚叫了出來。
「就在別墅屋子後面的花園,不是麼?」他聳肩攤手,瞇著眼睛,一臉無辜。
午後的暖陽,透過籐蘿葉片的縫隙,照耀在花園的白色躺椅上,小狗在籃子裡面安詳地睡午覺,金髮的男人穿著一件褐色的制服襯衣,黑色的吊帶馬褲和長皮靴子,領口是敞開著的,嬌小的黑髮女孩坐在他的腿上,親暱地摟著他的脖頸,像是在說什麼悄悄話,他修長的手指探入到了女孩的裙底,兩個人的動作那麼親密無間。碧雲羞得簡直要找個地縫鑽進去,「太過分了,是誰偷拍了這種照片!」
「我想是《衝鋒隊員》的小報記者偷拍的。」他哼笑出聲,「我記得是一組照片。」
她氣鼓鼓地,更過分的是這個傢伙,竟然把這樣一張合影放到相冊裡面,她努力回想那個午後在花園的躺椅上,後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不用回憶了,那些過於暴露的照片都被我銷毀了。」他忍不住笑了出來,捏了捏她的小臉。
「都怪你,總是光天化日之下要做那種事情。」她突然想起了什麼,低聲說到:「我們都沒有一張像樣的合影。這是張□的照片,一點都不莊重。」
他注視著了她一會說:「那麼馬上請攝影師過來,為我們拍一張你滿意的。」
「我只是隨口說說,等你傷好些吧,何必著急。」碧雲按住他微笑著說。
他沒有說話,仍舊是用眼睛注視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