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捏著一張加急沖洗出來的合影沉思著,照片中間穿著黑色黨衛軍上將制服的男人筆直地站著,依偎在他身旁的東方女人抱著一束鮮花,她原本就瘦弱,有了鮮花的遮擋,並看不出她是身懷六甲的。這是一張極其滑稽的照片,他從來不跟女人合影,這是唯一一次例外。軍隊專職攝影師帶著鎂光燈和器械來到別墅的時候,她還在午睡,就像現在一樣,她沉沉地睡著,他不想任何人打擾她,只想默默地注視著她的睡顏。
對於該如何向上級匯報這次意外事件,他早已打好了腹稿,然而總指揮的話是出乎他意料的,那個男人並沒有因為他違反了帝國的紀律和命令,並且把上司的規勸和警告當做耳旁風,跟一個黃種女人廝混在一起,而歇斯底里的譴責他,總指揮的態度是那麼友善,彷彿是一位年長的老友,語重心長得拍著他的肩膀說,「蓋爾尼德,我理解你的苦衷,所以我封鎖了消息,不會允許任何人把你這次受傷的原因上報元首,同時也希望你借這段養傷的時間,認真思考清楚,你還那麼年輕,帝國的明天,是我的,更是你的,元首的任期內他的目標是整個是歐洲,我們的目標不限於此,我們的目標是整個世界……」
當他聽到總指揮這番話的時候,他知道自己是一貫的面無表情,他將會前途無量,獲得無比尊榮的位置,一個男人所想要得到的權利的頂端。那山呼海嘯的歡呼聲和吶喊聲,像是潮水一樣淹沒了那個瘦小的黃褐色制服的男人。每當巋然不動地注視著這一幕的時候,權利的**,讓他熱血沸騰,他清楚自己內心的渴望。原本他把她藏匿在慕尼黑那棟別墅裡,那裡是他的老巢,有很多舊部和眼線,相對來說是隱蔽安全的,可是她偏偏不安分地來到了首都。他還有很多機會可以甩掉她,在那個墨菲斯出現的時候,他本可以將計就計地離開她,可是該死的嫉妒,讓他再一次把大業拋諸腦後。他也可以順水推舟地在她離家出走的時候,放任她離開,可是結局總是陰差陽錯,每一次都超出了理性的掌控。
大多數時間,他是一個幕後的掌控者,但是,終有一日,命運要將他推到萬眾矚目的台前。一個人的履歷可以偽造,可以為一個流浪的棄兒尋覓一份沒落王子的貴族身份,可以將一個混跡在妓院的流氓粉飾成一個底層貧苦民眾的代言人,可以將那些不光彩的過去一一抹平,唯一不能隱瞞的,是這個流著他的血的私生子,它像個定時炸彈,無論他把她們母子藏在什麼地方,也會有敵對分子發現她們的行蹤,這將是他政治生涯中最大的污點,是他暴露在敵人手上的最大弱點。
那些並不是決定性的,真正要過的,是自己這一關。
他承認自己是愛她的,他深深地愛著這個女人,還有她肚子裡的孩子,她天真浪漫、善良溫柔、她的的確確就是個天使,甚至教會了冷血的他,什麼是愛情。她讓他感到溫暖和愜意,還有由衷的感動,甚至是幸福,有家、有妻子、有孩子,在累了一天推開家門的時候,有杯溫熱的咖啡,讓他活得像個男人。
或許尼采是個瘋子,但他有一點說的對,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是救世主,每個人都應該是自己的太陽。天堂和地獄,往往只有一界之隔,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還是自斷羽翼,墮天為魔。這種痛苦的根源,就是愛,他並不信佛教——這種緣於東方的古老奧義,但是他清楚這個萬字符,代表著永世的輪迴,如果他不做個了斷,那麼就注定永遠的痛苦和掙扎下去。
他的槍,剛硬的線條,子彈可以打穿她的脊樑,隔著不到十公分的距離,他可以準確地計算地出這種速度和破壞力,他不需要再她的肚子上再補上一槍,殺了她,也殺了她腹中的小生命。無聲無息間,兩條生命就會停歇,這對他算不了什麼,死在他手中的生命成千上萬。他也無數次出賣靈魂,沒有什麼不可以出賣的,包括愛情,路德維希二世正是為了這個虛無縹緲的東西斷送了一生,他想要得到她,得到她的愛情和信任,那是他**的一部分。
然而,她是他最愛的唯一深愛的女人。
煙就在他的拇指和食指之間燒盡。燒灼著他的皮肉發出焦糊的味道,他卻沒有感到疼痛。
他靠在床頭,不停地抽煙,持續了一整夜,那個女人始終是蜷縮著身子,背對著他,毫無聲息。似乎是睡地很沉,但是他並沒有發現,一行清淚沿著她長長的黑色睫毛寂靜無聲地滾落了下來。
天際露出了魚肚白,大廳裡落地的鐘響過了五下,第十天,這是最後的期限。是的,他不能再逃避了,他辜負了她的性命,卻沒有辜負她的感情,他知道自此之後,他的世界將陷入永恆的冰封和黑暗,他沒有時間哀悼今生唯一的一次動情,成大事者,不可以如此軟弱優柔,一切都終將被黑暗葬送。
他端起了槍,冰冷的槍口抵在她柔弱的肩胛骨上。一道光線透過窗簾,射在了她的肩膀上,那個黑色的萬字符彷彿漂浮在了空中,他瞇起眼睛,自己肩胛上的傷口驟然緊縮地疼痛了起來。疼的幾乎無法呼吸,握著槍的手再次顫抖了起來。或許是疼痛喚起了記憶,他的腦海裡突然閃現出那個時候的感受,短短的一周,他卻兩次與死神擦肩而過,當飛機被敵機擊中墜落的時候,當他中彈昏迷中,一個人面臨死亡的時候,不是擁有什麼榮耀、地位和金錢,而是跟親人和朋友分享過內心的溫暖和快樂。他無比留戀世間美好,他多麼渴望看到一株潔白的茉莉花,想再次看到她的微笑,想自己的指尖,觸摸到她渾圓的肚皮上,那由核心傳來的溫暖的悸動。無論它將是藍眼睛,黑眼睛,黃皮膚,還是黃頭髮,這個孩子都將是父母的珍寶。
如果說在臨死之前,他的最大的遺憾是沒有讓整個世界臣服於腳下,那麼,讓他覺得死而無憾的,便是這個世界上至少還有一個女人真誠地愛過自己,並且始終如一。他的心情豁然開朗了起來,他甚至想感謝那個射中他的狙擊手,那顆擦過他鎖骨的子彈沒有要了他的命,卻給了他一次新生的機會。
這些日子,雅各布上尉被失眠困擾,每天清晨,走過將軍臥室前的走廊時候,他很擔心一推開門,會看到床上血泊中僵死的女人。特別是最後的一天夜裡,他整夜都沒有合眼,但是,最終槍聲並沒有響。電話鈴響了,是將軍的聲音,他快步走上樓梯。在二樓的轉角處遇到了他。
「雅各布,我的朋友,我要把她送到瑞士去,對,在那裡,威爾萊茵河畔的莊園裡,讓她把孩子生下來。」他的情緒很激動。
上尉仰著頭,會心地笑著答道:「那太好了!只是要快,凱利斯和總指揮的眼線已經盯了我們很久了。」
「你說的對,至少我們還有半天的時間可以部署。」他冰藍的鷹眸裡射出著堅定的光。「去叫司機備車,你先去幫我辦件事,我要跟凱蒂交代幾句,隨後就與你會合。」
他下樓去了書房,隨後回到了臥室裡。
「你要出門麼?」她的眼睛有些浮腫,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見他已經穿戴齊整,有些詫異地問。
他將她攬在懷裡,俯身吻過她的嘴唇,然後將一個小小的紙包按在她的手心,「這是書房保險櫃的鑰匙。我沒有時間向你解釋,但是,你必須要相信我!」
「相信你?什麼?」她吸了吸鼻子,問到。
「凱蒂,聽我說,」他小心翼翼地捧著她的臉頰,注視著她的眼睛說,「下面我所說的話,你要每個字都記到腦子裡。」他放緩了語速,把聲音壓的更低:「今天晚上,我會派人護送你到南部邊境去。記住,當你到達瑞士境內的時候,要借口甩開護送你的人,因為我們不能信任任何人,到了那裡,你用我的口令找老管家馬汀奴接頭,他會帶你到一個地方,那裡只有你和我兩個人知道,很安全。」
「蓋爾尼德,你在說什麼?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他用食指封住了她的嘴唇。「什麼都不要問,按照我說的做。」
「嗯,我記住了。」
「之後,你和孩子要做的就是等待。這或許有點難挨。」
「你會來的,對麼?」碧雲恍然間,明白了什麼。
「是的,我會。我發誓一定會去找你們。」
他注視著她的眼睛,將她的手輕輕捧起,在她的無名指上吻了一下。「在保險櫃的上層抽屜裡放著金條和現金,你取一些備用,還有一個禮物,是我早就想送給你的,它代表我堅貞的誓言,我將誓死守護你,我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