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6 章
上海

上海,幾年沒有下過雪了。朦朧夜色中,兩岸的燈火昏黃,繁華迷離了雙目。沉默無語的江水蕩不盡心中的惆悵,在靜寂的水面下纏綿的哀怨。

「雲兒,你今年可是二十一週歲了。」

「你那個同窗林幕楊一表人才,但我們真的不合適,」碧雲婉拒著,「再說要成親也是長幼有序的。」

「我是男人,你是女兒家比不得我的。」他扶住她的肩膀,「女孩總是要有個歸宿的。」逸安哥哥總是這樣笑著打趣她,接下來的話他說的有些閃爍其詞,「前些日子,我給你的那份材料,幫我看的怎麼樣了?」

「看了一些,」碧雲轉身從書架上取下一個厚實的大號牛皮信封,捧在胸前,「這是德文。」

「你在德意志時間久,認的字比我多。」

碧雲淺淺皺眉,「但這是份涉及機械和造船專業的文獻,我從書局買了本新辭典,不知道能翻譯到什麼程度。」

「就盡力而為吧。」

「嗯。」碧雲應著,並沒有問他這是做什麼用的,從信封裡面取出一疊草稿紙,「裡面夾帶的這封信函,是用密碼寫的,我只能按照規則把這種組合找出來,如果要讀懂它的意思,需要一個密碼專家。」」這是蓋世太保加密文件使用的一種手法,把每頁的字母首尾相連,她曾經在柏林的別墅裡百無聊賴的時候,跟一個男人做過這樣的文字遊戲。

「謝謝你,雲兒。還有一個月就過年了,過幾日學校放假,你打算何時回鄉?」

她無奈地搖搖頭,父親始終不肯原諒自己。母親心疼終日以淚洗面,卻拗不過父親的意思,姐妹們也只能從旁規勸。

「你的小妹碧嵐,三月初春時候就要出閣了。你這個做姐姐的,怎麼能不回去幫忙打點打點。」

「那門親事本該是年前就辦的,因為出了我的事情,才一拖再拖的,好在陸家家長是位開明紳士,我既辱沒了父親的面子,再耽誤了小妹的婚事,便是十惡不赦的了。」

「碧嵐與陸少爺是滬上師專的同窗,也算是自由戀愛的新青年了。哪裡會在乎這個!只是伯父未免有些老古板了,他把你當兒子看待,對你寄望最重,難免苛責了些。」逸安笑著說。

「這不怨父親,是我不好,不說我的事兒了,你打算何時回家過年?」

「社團的事情多,今年恐怕不回家了。」

「哥哥,答應我,現在時局亂,不要去做危險的事。」她不能再失去他一次。

「在德意志的時候,時局更是凶險,我這不是好好地回來了。那天你來探監之後離開不久,在牢獄裡我見到了他們的長官,一個黨衛軍的軍官,看樣子官階不低,在提審的時候他一直從旁觀看,也不說話,看得出審訊官們都是看他的眼色行事,最後我就被單獨關押著,過了幾天,我就被幾個便衣警察押送到漢堡港口,上了回上海的船,其他老師怎麼樣就不得而知了。」

碧雲的眼神停駐在那份德文文件上,她沒有想到在保險櫃裡找到的那個黑色筆記中的槍殺令竟然是假的。是他暗中安排手下把逸安哥哥遣送歸國的麼?就算真的是他法外施恩,也僅僅是這一次,他手上血債纍纍是抹不掉的。只是,如果當時她不去聽信小白狐的挑唆,探究他的秘密,今日不知會是怎樣的境地。

《新民報》的國際時政版上刊登了一條他在邊境遇刺不治身亡的消息,歐洲各國風雲事件,只是中國老百姓哪裡曉得這個陌生的德意志將領的名字——弗裡德裡希艾爾伯特馮蓋爾尼德。

半年前,碧雲隻身從德意志的漢堡回到了上海。在芷伊的幫助下,產下孩子,用醫院裡買來的一個死去的新生兒矇混過關,親生的孩子則托付給了天津酒家的老闆夫婦。大戰在即,在德意志時局艱難,中國人開的飯館難以為繼,老闆原本就合計帶著夥計們歸國。臨行之際,與老闆約定再三於上海會面,下船之時遇到青幫和日本人槍擊事件引發騷亂。碧雲留在上海多方打聽,月餘仍舊沒有音訊,無奈只得返回家鄉,再作打算。

周家是吳興鄉里有名的大戶,祖上曾出過一任戶部尚書,幾位進士及第,周家世代耕讀,吳興又是絲綢之鄉,周府名下有數個繭站和繅絲廠,日軍侵佔東三省,蠶絲外銷行情不好價格一路下跌,蠶農們苦不堪言,又有洋行洋紗搶佔市場,祖傳的絲廠也日漸凋敝。所幸周家祖業豐厚,尚有田地度日。

江浙自古出美人兒,太湖之濱的吳興亦是美女之鄉,周家三個美貌的女孩兒裡,模樣兒最出挑的當屬二小姐碧雲,早年紹興大班來吳興唱堂會,班主福芝芳在幕後一眼就看中了隨母親聽戲的小碧雲。這個眉清目秀、唇紅齒白的小女孩竟到台上有模有樣地學唱了一段《訪妻》,周老爺門第清高,自是不許女兒當個戲子,這件事卻被鄉里傳為美談。周家幼子尚小,周老爺便下了大本錢栽培碧雲,她素愛音律,琵琶管弦這些本幫樂器樣樣不少,周老爺還托人從上海洋行買了架西洋鋼琴,又請了樂師專門教習,女師,直至十七歲,在北平叔公的引薦下將她送去留洋。周家二小姐自美利堅學成歸來的消息,傳遍了整個吳興城。

周家的宅子是祖上流傳下來的,白牆、灰瓦,栗色門窗,隨時幾進的大宅院,也如其他江浙民居一般,與青山翠竹、叢林溪流融為一體,宅內的雕刻傢俱頗為講究,周老爺最愛古玩字畫和藏書,屋裡的陳設也是古樸雅致。

先是見過父親,拜祭了祖母的靈位,碧雲便來到母親的臥房,年過半百的周夫人是大家出身,有著江南女子獨特的端莊溫潤。

「長頭髮怎麼剪了?」周夫人坐在紫檀木榻上,碧雲伏在母親膝上,母親的手愛憐地撫摸著她的後腦,「小時候你最看重這頭長髮了。」

「學校讓剪的,就剪了。」碧雲抬頭微笑著答。

「這樣倒也挺清秀,」周夫人點點頭,目光仍舊舍不得離開她半秒,姐姐和妹妹挽著手站在一旁也笑著。大姐碧霞已為人母,她是個標誌的美人,頎長身材,長脖子,穿著一身合體的墨蘭絲緞旗袍,胸前戴著一條細細的珍珠項鏈。小妹碧嵐年方十九,圓臉蛋、大眼睛,眉宇間有股英氣,學生打扮,一身淺青衫,黑布裙子。

「我看二妹可不像留洋回來的小姐,衣裳打扮都還是清水芙蓉的樸素。」碧霞走上前去,拍著碧雲的肩膀說。

「留洋讀書是極清苦的,哪裡像你們個個在家裡享福。」周夫人眼裡淚光點點的。「當初就不該送你去讀什麼書。」

「是的,是的,」姐姐上前勸慰到:「美利堅萬里之遙,雲兒你一去數年沒有音訊,可把母親和我們想壞了。」

「那個劉府上的大小姐也是從美利堅回來的,光是行李箱子就裝了兩馬車。」

「劉小姐?」碧雲看向小妹,眼裡有些慌亂。

「就是鎮上劉老爺的大女兒夢蘿,比你晚一年去的美利堅。」周夫人攥著碧雲的手說,「說起來也是你的同窗了。」

小妹碧嵐是個心直口快的姑娘,「劉老爺最愛跟父親攀比了,二姐跟表哥上了美利堅聖瑪利亞學校,他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的,鑽營著把女兒劉夢蘿送過去。連我這等不爭氣的去上海讀個師專,也要他家裡小女兒效仿。」

「夫人,三位小姐正說著呢,劉府為夢蘿小姐擺了酒,知道二小姐回來了,要請周家的人過去赴宴,老爺已經答應了。」傭人香媽進來通稟。

「雲兒,快去找你大姐要身衣裳。」周夫人戀戀不捨地鬆開女兒的手。「晚上要在劉家給你那個愛面子的爹多掙點臉面才是。」

小妹碧嵐挽著她的手說,「這幾年來,每到春暖秋涼換衣裳的時候,娘不知道給你做了多少身,動都不許我們動,都給你留著呢。」

「走吧,走吧。」姐妹簇擁著她,向內間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