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失蹤的學生
鄉紳的聚會,本是一大家子人在院子裡面擺酒,幾個圓桌,再請上一台戲,一起熱鬧熱鬧的,不知從哪裡請了西洋樂手,水榭前擺上幾個桌案,佈置著白色蠟燭和鮮花。
周老爺一身青黑緞面的長衫,儒雅的打扮,在夫人耳邊切切說:「這個崇洋媚外的老劉老兒,總覺得把女兒送去留洋就長了多大的臉面,如今辦個酒宴也要搞的洋不洋,土不土,這個場面真不知道是喜宴,還是發喪哩。」
「好了,你少說幾句。」周夫人邊賠笑邊叮囑道。
「還有那個夢蘿,咋咋呼呼的像個什麼樣子,還是我們雲兒,這幾年出落的是落落大方,楚楚動人。」
周老爺和夫人同時向女兒望去。
碧雲是個極美的女孩,身量比起四年前又高挑了許多,越發地裊娜多姿,她在姐妹們五光十色的裙子裡選了件月白色的長旗袍,外面罩了件鵝黃的鏤花披肩,靜靜地立在水邊,望著水中銀月的倒影,白淨的臉上纖塵不染,烏黑的眸子裡有絲愁緒。對於她的歸來,周夫人又開心,又有些擔心,總覺得她心事重重的。
「周瑛,是你!」一身洋裝晚禮服的劉夢蘿向她走來,上來就展開雙臂,來了個擁抱加貼面吻,「你變得我都不認識了哦!」
「是啊,好久不見,夢蘿妹妹更加漂亮了。」
「自從四年前你離開美利堅聖瑪利亞,跟著那個萬人迷的漢斯博士去了歐洲,我還以為你們到歐洲結婚定居了呢,對了,後來紅十字會的人還來學校找過你呢!」劉夢蘿環顧左右似乎在尋找,「他人呢?怎麼沒有帶回中國來呀?」
碧雲低頭沒有回答,一旁的周老爺和夫人面面相覷,氣氛頓時尷尬異常。
「雲兒,在想什麼呢?」逸安哥哥的話打亂了她的思緒。
「沒什麼,你剛剛說什麼?」
「我說我被幾個蓋世太保押送到漢堡港口,坐船回到了上海。罷了不提了,今天晚上是平安夜,我請你去淮海路吃法式西菜。」
「別破費了,逸安哥哥。」碧雲淺笑著說:「晚上我要去聖依撒教堂奉獻。」
她每個週末都會來到聖依撒教堂做義工,為唱詩班的孩子們鋼琴伴奏,或者和那個耳聾的老婦一樣重複著簡單機械的工作,把神壇下面的燭台上燒盡的白色蠟燭根拔掉,再把蠟油清理乾淨,以便信徒們插上一支支新的蠟燭。
今天,她並沒有去教堂奉獻。今天晚上,她與一個男子有約,對方是上海灘大名鼎鼎的裕豐紗廠的少東家林慕陽,她和他在一家西餐廳吃完晚餐,又被帶到了這家酒吧裡。
「小姐,這款雞尾酒是本店的特色,它的名字叫忘情水。」穿著西服打著領結的侍者恭敬地介紹。
「這個世界上如果有一種藥水,能讓人喝下了就忘記了過去該多好。」碧雲說著說著,垂著眸子,烏黑的瞳孔在水汪汪的眼睛裡顫動著。
林慕楊注視著這個女人,她那麼美,並不是時下小姐們那種富麗堂皇的洋裝打扮,她是留過洋的,卻打扮的很清麗,穿了一襲素色的旗袍,高高的立領遮住了那長長的脖子,窄窄的袖子勻稱白皙的胳臂,談吐中透露出一股難以言喻的獨特韻味,他閉上眼睛,滿滿地嗅了一口,像是茉莉花的清香味兒。
「怎著?周小姐有想忘卻的事麼?」
她秀美的眉頭皺了下,沒有回答他的話,眼中的愁緒更加濃重,看向舞台上那個紅衣濃妝的歌女,她在唱著一首歌。
「天涯啊,海角,覓呀覓知音。……」
她凝視著台上,專心地聽,他也跟著聽了一會兒,總覺得今天這個歌女唱的特別。
「維特爾!」他打了個響指,在侍者耳邊交代了幾句。
「女士們,先生們,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你們現在享用的這杯酒,全由這位先生買單。」服務生說完,場上響起了一陣掌聲。
「為什麼要這麼做?」
「或許世界上並沒有忘情水,讓所有的人陪你一起喝,心情就會好一些罷。」
她不語,這個男人的慇勤並沒有什麼作用,她的心已經不是用慷慨和慇勤可以打動的了。她很想馬上離開,可是今天來赴約的正事尚未完成。
「林先生,我們現在可以談談我那幾個學生的事麼?」
「這事你不用擔心,我已經跟憲兵隊的松田長官打好招呼了,相信很快就會放人。至於他們到我的廠子裡面大鬧停工造成的損失,也既往不咎了。」
「很快?憲兵隊是什麼地方?他們都是些不諳世事的孩子。不管怎樣,你也不該把他們交給日本人處置啊!」
「周小姐,你知道我的廠子大都在日本租界,我當日向警署報案也是出於無奈,誰知道把憲兵隊招來。今後就算你那些學生燒了我的廠,我也絕沒有半句怨言。」
「既然林先生這樣講了,我就轉告校長等您的好消息,時候不早,我該告辭了。」
「這酒……」林慕陽指著桌上玻璃杯裡的如寶石般蕩漾著藍色光芒的酒。
碧雲端起杯子,一飲而盡,抿著唇說,「謝謝您的好意。」
林慕陽堅持把她送到了公寓樓下,這種陰暗狹窄的貧民區在林家少爺眼裡看來有趣的很,甚至別有幾分景致,他本想再送她上樓,誰知她跟他道了聲謝,便像一尾魚一樣鑽進了窄窄的巷子裡。
回到了屬於自己的這個狹小房間裡,碧雲褪下外衣想洗個澡,因為酒吧裡的煙霧熏染了她一身的怪味道。她來到洗手間擰開了水龍頭,用半熱半冷的水沖擊著自己的身體,她的身體很美,水流過她纖長的脖子和纖細的腰肢,潔白如瓷的肌膚在水珠迸濺下閃爍著細膩的光,渾圓小巧的**上有一塊黑色的刺青。鏡子裡有一道黑色的影子閃過,她有些恐懼地看向鏡子裡,那隻狼又回到了她的胸口。
這個澡洗的很冷,她包裹了一根白色的浴巾,從洗手間出來,立刻鑽進被窩裡,隨手從床頭的小書架上取下一本小冊子,這是戲劇社的學生們打算排演的劇本,卻沒有排演成功,被一場抵制日貨的大遊行打斷了。碧雲捧著劇本,掀開一頁,在床頭小檯燈昏黃的光線下讀著。
不知道是酒精起了作用還是什麼別的原因,昏昏沉沉地睡去。
她陷入了夢境,這個夢彷彿是一幕戲劇,一個穿著黑衣的偉岸男人,坐在華貴的椅子上,她穿著單薄的蕾絲睡衣,匍匐在他的黑色長靴之下。
「亞特蘭蒂斯的神祇,暴虐的閃電之君,我甘願向您貢獻。」
「你願意貢獻什麼?我可只要你最珍貴的。」
「我將貢獻我最珍貴的,我的貞潔,求得您平息您的憤怒,換取我的自由。」
「你願意用你的身體換取自由?」
「是的。」
「愚蠢的女人呵,我不僅要你的**,還要你的靈魂……」
「不——!」
碧雲從夢中驚醒,頭髮被汗水濕透。房東太太在急促地敲門,「周小姐啊,樓下有電話找你的。」
碧雲急忙從床上起身,隨手披了件毛線開衫,去打開房門,見房東太太已經回屋了,下了樓梯,拿起樓道門口的公共電話機。
電話是學校打來的,說被憲兵隊扣押的學生們已經被放回來了。
她趕到學校的時候,校長和教導主任已經到了,正在安慰那些受了驚嚇的學生們。
碧雲像和幼崽失散了許久的母獸一樣,一個個地扳過學生的頭,仔細地查看過,幾個學生臉上,手臂上有傷,但都是皮外傷,應是騷亂中被憲兵隊的警棍打的。
碧雲突然想到了什麼,又打量過一遍這三個男生,三個女生。「小晴呢?小晴呢?」
幾個女孩只顧抱頭嚶嚶的哭。一個男孩開口說道:「開始的時候我們關在一起,可是後來,她被一個日本人帶走了……就再也沒回來。」
「後來你們誰看到過她,或者聽到什麼消息了?」
「不知道。」學生們紛紛搖頭。「周先生,您要救救小晴啊。」
「先讓孩子們都回去,他們的家人已經等了多時了。」校長說。
「林慕陽!」她不顧秘書小姐的阻攔,硬是衝進了裕豐紗廠的經理辦公室。
「周小姐是你?聽說學生今天早晨都被釋放了。」
「是,回來六個人,一個女學生失蹤了!」
「什麼?」林慕陽有些懵了,「怎麼會有這種事,當著株式會社社長的面,松田長官答應的好好的,怎麼會少了一個。」
「是一個叫曉晴的女學生失蹤了,回來的學生們說她第二天就被日本人帶走了,求你快救救她,再遲了,我怕她遭遇不測!」
「別急,別急,讓我想想,今天晚上在社長的府邸裡面有場晚宴,相信會去不少在上海的日本軍政要員,我再找機會問清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也去。」
林慕陽想了想說:「也好,你就當我的女伴去赴宴,但是你一定要保持冷靜,看我的眼色行事,和日本人打交道圓滑周詳才是。」
碧雲露出一絲冷笑,「我知道,不就是一群披著人皮的狼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