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的司機慇勤地把她請到了座位上,林慕陽的專車是新購的德意志的梅賽德斯轎車,整個上海也並沒有幾輛,車內的陳設也是奢華,到了一處哥特風格尖頂窄窗的公館,遠遠的只見圍牆內草坪上燈火輝煌、熙熙攘攘的,碧雲哪裡顧得上看這些,心急如焚地只希望早些打聽到女學生小晴的下落。
「這公館是德意志的建築師設計的,本來是德意志大使的住宅。社長新娶了個德國太太,為了討她歡心,便買下這裡,做上海的別墅。」
一陣樂聲隨著輕風迴盪在噴泉長廊裡,那悠揚而略帶憂傷的聲音是出自一把小提琴。
「據說今晚的樂師是來自瑞士愛樂樂團的,對了,你是留洋學音樂的,比我懂地更多。」
碧雲沒有做聲,只覺得這段樂曲似曾相識,只是無論多麼高妙的曲子,此時此刻她並無心欣賞。
「待會兒我向社長夫人介紹,你是我的女友,該不會介意吧。」林慕陽笑著說,見碧雲面無表情,「開個玩笑,請。」一面像她伸出了手。碧雲沒有否定,輕輕將手搭在他的臂彎裡,如同其他自前廳大門進入的男男女女一般,步入大廳。
小提琴、鋼琴和大提琴的三人合奏團裡,為主的小提琴聲音戛然而止。
她嬌小的身影映在他褐色的眸子裡。她穿著一身湖藍色的晚禮服,露出頎長白皙的頸,肩膀和手臂的曲線圓轉而優美,纖細地腰身不盈一握,她的手臂不太自然地搭在西服革履氣質不凡的中國男人的臂彎裡,她略低著頭,耳垂和指尖彷彿是透明的,一舉一動都是那麼美,像一隻雪白的天鵝,翩然落在湖水之上。
他低下頭,錯開那雙烏黑的驚詫的眼睛。
碧雲怔住了,她做夢也沒有想到會看到他。分明是他,儘管這個英俊的樂師有一深棕色的發和一雙褐色的眼睛。她不知道他是如何變化成這樣的,但僅憑著琴聲,她也能斷定是他。
琴聲就這樣硬硬地斷了許久,其餘兩名樂師急忙用另一個曲子補上。只聽見「蹦」的一聲悶響,小提琴的一根弦斷了。
她錯開眼神,心知肚明,是演奏者無法解釋為什麼琴音戛然而止,面對觀眾們紛紛投來的疑惑眼神,演奏者只好而將弦一根硬生生扯斷。
「周小姐,我們進去,我為你介紹社長和夫人。」
林慕陽用嫻熟的日語和社長寒暄,她雖不懂日語,也能猜出一二,社長在誇讚林慕陽有個漂亮的女伴,夫人是個金髮碧眼高挑的歐洲美人,和身材矮小的社長十分不匹配,她顯然來中國時間並不長,用德語向賓客問好。夫人用碧藍色的眸子友善地望向碧雲,她裝作聽不懂這種熟識的語言,無法抑制自己紛亂的思維,把注意力集中在社長夫婦身上。
「怎麼了,你不舒服麼?」她蒼白的面色,額頭的汗滴和倉促的呼吸,讓林慕陽看出她此時身體極不舒服。
「我去露台透口氣。」
她告別了林慕陽,獨自來到彎月形的露台上,覺得周圍壓抑地透不過氣來。
合奏曲已經停止,大廳裡響起了用留聲機播放的歡快華爾茲舞曲。男女賓客們紛紛起舞,碧雲倚著冰涼的大理石柱子,眼睛餘光掃向大廳一角,只見樂師們正在整理譜子和樂器,他掏出手帕按在食指上,而後開始收拾那根斷了的琴弦。幾個打扮時髦的女人已經漸漸向他圍了過去,不知道用什麼語言試圖與他交流。
紅男綠女在成雙成對的翩然起舞。這棟豪華的別墅和燈火輝煌的華麗舞池,讓人錯覺這放佛不是在中國,而是在歐洲。
她沒有和他跳舞,他也並沒有邀請她,他們彷彿互相排斥的兩塊磁鐵,在舞池裡始終離得很遠,可她怎麼都抑制不住自己,會想起他們之間的那些過往。恰巧他也到了露台上,她回頭看見了他,他看了她幾秒鐘,還是一言不發,而後轉身離去。
他為什麼會出現在上海。她沒有太多時間考慮這件事,林慕陽神色匆匆的向她走來。「小雲,關於女學生這件事,我已經打聽到了。」
「怎麼樣?她現在人在哪裡?」
「這裡不方便,我們回去說。」
碧雲依舊是呆呆地立在那裡。
「小雲,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嗎?」
舞會結束了,賓客們告別主人,紛紛退場。華麗的水晶燈也熄滅了燈光,最後只剩下幾個侍者在管家的指揮下有條不紊地收拾打掃著。
樂師們的工作也完成了,管家客氣地奉上主人的酬勞。
「愛德華,要一起去酒吧喝一杯麼?」蓄著絡腮鬍子的大提琴師說,「看你臉色可不太好。」
他一言不發地裝好琴箱,對同伴的話充耳不聞,大步走出大廳。
「真是個怪人。」另一位琴師聳聳肩膀。「別理他了,我們去吧。」
他高瘦的身影漸漸消失在燈火闌珊的夜色中。
夜色闌珊中綿綿細雨灑向黃埔江水,像情人在低聲呢喃。
碧雲回到棲身的小公寓裡,對著枕邊一串檀香木的小佛珠發呆。每當她被噩夢纏繞的時候,便念想著這串佛珠有著驅邪避凶的作用。那是前些日子離開家鄉,路經靈隱寺參佛時,遇到一位在井中汲水的老僧所贈。
老僧請她止步飲水。
「是苦的。」碧雲喝了一口說到。
「不是水苦,是女施主你心中有所苦楚。」
想到種種遭遇和別離,碧雲落下淚來,「我願像師傅這樣,遠離紅塵,脫胎換骨。」
「女施主塵緣未了。即便是勉強皈依佛門,依舊解脫不了心結。」
「可是生逢亂世,我只看到惡者猖,善者泯,烽煙四起,生靈塗炭。」
老僧笑道:「不知死,焉知生,鳳凰涅槃,浴火重生。」
她要放下他,放下對他的癡戀和仇恨,繼續尋找到她的孩子,過平靜的生活。
她不知道,他為什麼會來到上海。但是她知道,倘若他是為了自己而來的,她是無法躲避他的,就算她躲到天涯海角,也逃離不了他的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