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是那種八個大洋打扮起來的舞女。
十六歲那年家鄉遭了災,裕豐紗廠的包工頭來村裡招女工,給了父親三十塊大洋就把她領走了,十九歲那年她從紡織廠逃了出來。她可不願意再起早貪黑的做工,和一群豬玀一樣的工友住在骯髒的帳篷裡。
今天晚上她本來不想接客了,一年下來也賺了不少錢,除了貼補老家的父母弟妹,雖然不夠她過那些洋樓別墅裡小姐的日子,也穿上毛皮衣,用上了洋貨香水。
在租界港口上總有洋船停靠,有些舞女專做那些美國大兵的生意,一個老太太學會跳艷舞也能大把的賺鈔票。她可不想涉足這行,她怕花柳病,幹這行的姐妹十個裡八個是染了花柳病去的,最後整個人渾身腐爛生瘡,怕人的很。
這幾天那個高瘦又英俊的洋人夜夜都到酒吧來,找一個最不顯眼的角落,要一瓶酒,然後從黑色風衣的口袋裡掏出盒煙抽,她對他有些好奇,不是因為他長相英俊,也不是因為他出手大方,因為他看她的眼神並不像其他人一樣,總是色迷迷的盯著她。櫻桃會的英文不多,卻足夠和洋人**用的。
「這位先生。您是一個人來的嗎?」
「小姐你有什麼事?」
櫻桃吃了一驚,他的中文說的不錯。她舉起一個玻璃酒杯。「可以請我喝一杯嗎?」
他垂下眼眸,默不作聲。
他知道這個穿著紅旗袍,燙著大波浪的女人是個歌舞廳的舞女,以往他的身邊都是些身材高大的金髮碧眼的德意志女人,他卻偏偏鍾情於那個清瘦嬌小的黑髮的東方女人。他的家族、朋友乃至副官們大多不贊成他的選擇。儘管她有一口熟練的英語和過得去的德語,瞭解西方文化,但她在他們當中無疑是個異類。如今,所有一切就這樣戲劇性地顛倒了過來,他來到了她的國家,這個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會來的東方國度,他的身邊儘是穿著各色旗袍的東方女人,他的小鴿子在這裡是個標誌的美人兒。
他還是喝了很多酒,櫻桃扶著他的臂膀,那突如其來的重量簡直要壓彎了她的柳腰。他把這個穿著旗袍的東方女人攬在懷裡。
清晨,他從那個舞女的居所回到了他租住的客房。打開大衣櫥,上面整齊懸掛著他的幾套衣服,其中有那套灰色的制服,中層是個小保險櫃,下面是一個黑色的琴箱。德意志遠東情報站,聽上去名頭不小,卻沒有多少實際工作,尤其是對於他這樣一個情報老手來說,充其量也只是掌握各方的動向,為柏林做下一步的決策做參考。或許是他許久不再是位於柏林政治漩渦的風口浪尖上,與死敵周旋的種種,也漸漸淡忘了這樣一個身份,而更樂於接受另外一個身份,一名小提琴師。前日的演奏上他的琴弦斷了,琴身也有些損壞,需要專業的師傅修補。他拿起琴箱,走出酒店的大門。
曾經,他的生命很沉重,沉重壓抑地像是在鐵罐子裡面一樣密不透風。如今,他感到的是另一種難以承受又不可表達的東西,他像是一片羽毛一樣輕盈,飄蕩在江南這潮潤的空氣中。他推開樂器店的大門。一個穿著素色小團花朵旗袍的中國女人,正用熟練的德語跟兩個女孩和一個男孩子交談著。他的母語是種發音生硬低沉的語言,但是從她的口中吐出來的每個音節都是柔和的,他低下頭,想笑,如果說緣分這種東西不存在的話,那麼連上帝都要發笑了。
「是你!」碧雲第一反應是下意識的,看到了推門進來的黑衣男人,立刻像是老母雞一樣護住了兩個孩子,又把站在稍微遠一步的小男孩撈到了她的懷裡,不知所措孩子的被她抓得發痛,「你想做什麼?」
他將她的表現受盡眼底,她一定是以為他會傷害這些猶太兒童,而這並不是在德意志,他也並不是在執行任務,他只是聽到了同行的介紹,才到這條街道裡面找到了這家店舖,為了修他的小提琴,那把產自瑞士的琴弦斷了。
她見到他立在原地不動,也明白了自己的失態,這是在中國的土地上,面前的曾經不可一世的男人,也不再是那個黨衛軍的武裝警察上將。在這個猶太人的聚居地裡,他是不可能傷害這些兒童的。但是在德意志的那些日子,讓她已經形成了一種深入骨髓的習慣,本能地認為他要帶走他們,把他們關進集中營裡。
他努力讓自己平靜,走到老闆的面前,用熟練的帶點口音的英語說到:「先生,請幫我檢查一下這把琴。」
「這把琴作工很好。」
「是的,它來自瑞士。」他向店主說,目光卻望向碧雲。
他的英語說的很好,騙的過任何人,卻欺騙不了她,但她沒有揭穿他的偽裝。「老闆,我想先告辭了。」
「再見,周小姐。」
他望著她纖細窈窕的背影發呆。
「周小姐是個好心的中國女人。為了躲避德意志納粹政府的迫害,在我們的船剛剛抵達的時候,她為我們找工作,並幫助我們開辦學校,讓孩子們讀書。」
他沒有做聲,心底卻流淌著一股異樣的情緒。
店主撫摸著孩子的頭,小傢伙有一雙純真的藍色的眼睛,他朝孩子露出笑容,這樣的和一個猶太家庭的和睦相處,在德意志的時候,是他完全意想不到的。如今褪下那身黑色的制服,他似乎不必面對迫害無辜者的種種壓力和良心的譴責。
他突然間想,假使他們的孩子還活著,安全順利地生下來,會不會像這個孩子,他清楚地記得艾克爾所說的話,他和她的結合,是不可能生下一個金髮碧眼的日耳曼人樣子的孩子,那雙藍色的眼睛始終縈繞在他的心頭,他以為時間可以平復一些痛苦,可是時間一點點過去了,這道傷口卻依舊如此新鮮。
「先生,先生,你的琴需要時間修補,請過幾天來拿。」孩子稚嫩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維。
「不過下周我有一場演出。」
「請您放心,在那之前,我會盡快修補好的。」
「謝謝您。」
他走出店舖,漫步在狹窄的街道上。天色依然是霧濛濛的,他的心情格外晴朗,或許是剛剛見到了朝思暮想的人,或許是別的什麼原因。早在日本人佔領上海之前,國民政府收留了這些猶太人。這一個苦難深重千瘡百孔的國家,對於這些難民,卻如此慷慨。這裡的條件算不上多好。擁擠的街道上處處是搭建的臨時房,女人們在清洗衣服,孩子們在街邊玩耍。但比起奧斯維辛好千百倍。他聽到這些人說熟練的德語,語音和語調讓他覺得親切。他隻身行走在他們中間,身後沒有黑色的黨羽,再也沒有人向他投來恐懼的目光,像一道冰牆,將他和眾人隔絕孤立。或許這一切本該如此。這一刻,他甚至想做點什麼,來守護這難能可貴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