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雲本不想參加這樣的晚宴,尤其是和德國人日本人扯上關係的宴會。可是裕豐紗廠的老闆林慕陽說,他見過今晚出席客人名單,那裡面可能有人知道小晴的下落。晚宴在日本大使館舉行,林慕陽作為當地親日的工商界名流而被邀請,碧雲則是他的女伴。
他也來到了宴會上,今天的歡迎儀式是日軍佔領政府為了德意志派遣到中國布希曼少校而舉辦的,這位上校是他一手培植的老部下。當他再一次見到那個嬌小美麗的身影時,忍不住笑了。這一次真的不是他費心安排的結果,儘管她可能並不相信,命運總是讓他們一次次重逢。於是他就這樣走向她,來到了她的面前,禮貌地請她跳開場前的舞。
碧雲想逃開,林慕陽就在她幾步之遙的位置和幾個高官太太們談笑風生,音樂聲起來的那一刻,他卻趁機將她攬在了懷裡,林慕陽沒有看出什麼異樣,還以為自己的女伴只是跟這個高大英俊的洋人跳舞。她是個出類拔萃的美人兒,自然會有人邀請她跳舞。
她就像一面冰壁拒人以千里之外,儘管跳的是優美的華爾茲,腳步卻是僵硬的。不過在外人看起來,並不損害她舞姿的優美,她的舞蹈向來打動人心,帶領她跳舞的男人是那麼高大偉岸,她就像一盞小帆,芊芊地停靠那黑色的港灣。只聽見他在她頭頂用小聲的德語說:「聽那個樂器店的老闆說,你幫助過猶太聚居區的那些難民。」他停頓了一會,帶著她轉了個圈兒,「其實你沒有必要對我那麼防備森嚴。我並沒有加害他們的意思,我只是想謝謝你。」
她終於忍不住開口說話,「你沒有必要感謝我,我只是為了讓我的良心好過一些。在德意志的時候,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被迫害,卻沒有盡我的力量去拯救他們。」
她的話裡帶著幾分挑釁的味道,他冷笑著問:「盡你的力量,你想怎麼樣?殺了我,拯救他們。」
她注視著他的眼睛,這雙冰藍色的瞳孔變成了褐色的,目光卻是依舊,「殺了你,弗裡德裡希上將,黨衛軍總部自然有人會接替你的位置,我的力量根本微不足道,比起奧斯維辛殺人工廠的速度和效率來說,我什麼都做不了……上海是這些猶太難民唯一的家。」
「是的,這裡很好,我的心在這裡能夠感到安寧。」他也注視著她說。
她冷笑了聲,「那是因為那些猶太人並不知道你是黨衛軍的武裝警察上將。如果他們知道你就是迫害他們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元兇,你認為自己還會安然無恙地站在這裡麼?」
他帶領著她的舞步,走出眾人艷慕的眼光,將她漸漸帶到人少的露台上。停下了步伐,華美的落地水晶燈金色的光下,穿著絲緞紫羅蘭色禮服的她是那麼美。他鄭重地對她說:「我不再是帝國的上將了,我被除職了,開除了黨籍和軍籍,在黨衛軍的檔案裡再也找不到我的名字,」他頓了頓說:「我想你知道,德意志政府已經發表了我遇刺身亡的消息。」
「那麼,你來上海做什麼?你偽裝成一個小提琴家又是為了什麼?難道不是希姆萊總指揮策劃的又一次陰謀嗎?可是你們的戰線在歐洲,這是中國,你和你們的日本盟友,到底要在我的國土上做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你真是個有見識的女人。你這些話說出去的,足夠讓中國任何一個情報機構刮目相看了。」他自嘲地笑著,「我現在隸屬於國防軍海軍情報處,沒錯,就是我的宿敵弗萊姆凱利斯的機構,只是他不會想起過問我這個名不見經傳的中尉軍官的。」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你不怕死麼?」
「如果你想要我的命,三年之間,有的是機會。」
「是的,三年,從我十九歲那年冬天遇到你開始,我的心裡就很滿,滿滿地塞著你那些骯髒的不可告人的秘密,現在好不容易清空了,我再也不想讓那些東西進入到我的心裡,你不要再糾纏我了。」
「你現在應該知道,我並沒有殺害你的兄弟。你看到的那份名單只是為了掩人耳目。」
「我知道你沒有殺我的堂兄,你把他偷渡回國了,我在上海見到了他,但是紅十字會的埃爾夫會長呢?漢斯博士呢?那些奧斯維辛的煙囪裡燒的黑煙呢?」
「我並沒有選擇,那個時候殺人是我工作使命所在。」
她停止了爭論,她深知他的所作所為,與其說被他欺騙不如說她自己在欺騙自己,她甚至可以躲在哈維爾河邊的別墅裡,不去看他黑色制服袖子上的血跡,不去想他的公文包裡埋藏著多少慘絕人寰的秘密。
「那把頂在我後背的槍呢?殺掉你的情婦和私生子也是你的使命。」
他沉默了許久,「你說的沒錯,當初我的確險些被誘惑沖昏了頭腦。海因裡希總指揮為我勾畫了一副通往權利頂端的金光大道,我太想得到它了。我的猶豫也是因為這個,但在真正失去了你和孩子的時候,我才知道,你們才是我的全部。」
「現在說這些還有意義嗎?」她錯開他的眼神,冷冷地說。
「或許那個時候我就該向你解釋,那樣就能留住你,我並非不清楚筆記本和名單也在保險箱裡,我只是簡單地以為,你不會去選擇相信一紙文字,而不相信我。你知道儘管我曾經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利,可是在德意志的境況,我想和你在一起並不容易,在我與敵人周旋,為了捍衛我們的幸福而戰的時候,你卻因為誤解而背叛我,我被無邊的痛苦籠罩著,世界上的一切對我都不再有意義。」
「你有什麼資格跟我談背叛,你向我做出的承諾實現過麼?每一次我只能被動接受,從我第一次遇到你開始,就沒有選擇的權利,我只是想選擇一次,讓命運回到我的手裡。」
「或許我從來沒有真正得到過你,」他自嘲地笑了聲,「這不是你的錯,我給你的愛並不是你想要的……」
她側著身子,故意冰冷地對著他,卻把他的話都聽進了耳朵裡,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停了。她奇怪地轉身看他,只見他的眼睛望向主席台的位置。
在一隊日本兵和幾個德意志士官的簇擁下,日本駐軍司令和今晚的主角布希曼少校來到了主席台上,還有一個穿著日偽制服的中國翻譯官。
碧雲沒有心思聽他們在台上講話的內容,大致是些歡迎的致辭。這個布希曼少校是從柏林過來的納粹高官,必然在德意志見過他,熟悉他,他難道他不擔心自己的身份會洩露麼。她抬頭看面前這個高大的男人的臉,只見他的神色鎮定自若,並沒有絲毫的倉惶。
懷裡的人兒像冰人一樣默不作聲,似乎在等待他繼續說點什麼。然而他什麼都沒有說,只是輕輕地擎起她的手,在那雙柔若無骨的小巧的手背上輕輕親吻了一下。
「女士,謝謝你賞光陪我跳舞。」說完轉身離去。
碧雲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只見林慕陽已經來到了她的身後。
「小雲,我找你好久了。」他拉起她的手,有幾分羨慕地說:「你是留過洋的,剛剛那個洋人跟你說的是什麼語言?我聽起來怎麼跟萬國商會那些英文不太一樣。」
「是德文。」她自知瞞不過林慕陽,便說了實話。
「德文?你真是個才女,怎麼學會的德文,這個年頭在上海灘做生意,會幾門洋文是必不可少的了,我非常想結識德意志大使館的參贊,不知道你可否替我翻譯。」
「抱歉,林先生,我只是輔修了一門德文,說的不好,還不能做翻譯,怕給你弄巧成拙。」她在德意志待了三年,德語相當熟稔,但是她不願意跟德國人打交道,那些大使一定能從她熟練的德語中聽出什麼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