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下了一整天,直至入夜。
吃完了晚餐,卉跟著老師彈了一會兒鋼琴。她還在學習基本的指法,小小的手按不了幾個琴鍵,彈出來的也僅僅是一些簡單的音節。
練完了琴,她來到外公的書房道晚安。
將軍招招手:「卉,你過來。」
她走過去,被將軍抱在腿上:「今天雨真大,是不是?」
卉點點頭。
「雨季快要來了。這裡會到處是水。外公帶你出去旅行,怎麼樣?」
卉的手指撥動將軍腕上的佛珠:「好。去哪裡?」
「外國。說你的英語的地方。這裡下雨,那裡有陽光。這裡是黑夜,那裡是白天。」
「……好。」
「乖,去睡吧。我們很快就動身。」
所以她在深夜裡被輕輕的弄醒的時候,心裡並沒有覺得奇怪,既然那裡是白天,也許就應該起床玩樂,她揉揉眼睛,看見眼前的人。那是張最近開始熟悉的臉,很好看,和善,給她買芒果餡餅,給她拿來止住牙痛的茶葉。
「要出發了?」卉說。
小山看著她:「對,跟我走。」
「叫上外公?」
「我們先走。」
她被他抱起來,放進一個小包裹,有點熱,可是上面通氣,呼吸順暢。然後她感覺到自己被這人背在身後,他們輕巧快速的離開,沒有一點聲音。她緊緊的貼在他的後背上,在黑暗中感覺他在奔跑,攀越,時而隱蔽,等待。她的耳畔,有風聲,雨聲,他「咚咚」的心跳聲,穩定而強健。這種節奏,這種氣息,這被藏在身後的感覺,這是一種來自父性的生物的直覺,穿越了時間的隔閡,穿越了陌生和愧疚,讓她稚齡的心裡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定和信任。她把拇指放在嘴巴裡。
不知過了多久,卉被放下來,打開包裹,身處在車子中,他用濕毛巾擦擦她流汗的額頭和後背,低聲問她:「你還好嗎?有沒有那裡不舒服?」
卉搖搖頭。
「那很好,我們出發之前,再去接一個人。」
他推門進來的時候,神色與從前不太一樣。
她背對著他,在鏡子裡兩兩相望。
周小山穿著夜行的雨衣,髮梢濡濕,臉孔被黑色的衣服映得更白,目光黑亮。那樣的顏色,鮮豔的,有殘忍的力量,要把人吸引,然後吞噬掉。
佳寧嘆了一口氣,她之前畫了點妝,最後塗上胭脂。
如今走到這一步,除了自己,誰也怨不了。但是心裡還是清楚的,即使回到過去,憑她裘佳寧,再面對周小山,做的還是一樣的事情。
所以,錯也不在他,職責而已。
她受了教育,製造物質;他生於此地,奉命掠奪。
可這個人身上也有傷痛,只是不願意說出來,潰爛在年輕的心底裡。
她懂得了,所以能夠諒解。
她跟他說話,沒有抬頭:「我不能為你們工作,這個沒得商量。
我這條命,你們想拿就拿去。
但周小山,就當我是求你。
請你一定讓我丈夫回去。」
她說到後來已經不能再保持鎮定了,眼淚奪眶而出。自己拿手背抹了一下。
誰都怕死,她這樣妥協,已經是對得起最多的人。
小山過來,拽起她的胳膊,自上而下對正她流淚的眼睛:「好吧,佳寧,那就如你所願,我們現在上路。」
可已經抱著必死的決心的她被周小山塞到車上,發現副駕駛的位置上坐著年幼的故人。
孩子回頭看一看,也認出她來,擺擺手說「嗨」。
周小山再不說話,飛車上路。
車子在山道上疾馳,佳寧隔著密實的雨簾,仔細辨認,依稀彷彿是來時的路。那時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他們搏鬥爭執,車子摔到山坳裡,她的刀插在自己的身上。這樣想著,肋下的傷口彷彿又疼起來。
周小山這是要做什麼?
她小心翼翼的揣測,他可是終於要放了她回去?
佳寧在反光鏡裡看見他的眼睛,他一直專心致志,全速前進,終於在她的注視下微微抬起眼簾。
她見過他的偽裝,習慣他的鎮靜,體會過他的激情,見識過他的殘忍,也經歷過他的哭泣,可是,許久以後,當她人在北京,再回憶起這個人,只覺得在這個黑暗的雨夜,她在飛馳的車子的反光鏡裡看見的才是他真正的容顏,那些眼光,有話未說;那些感情,被折射在反面。
車子穿過西城,在湄公河的碼頭停下,直開到泊口處,有懸掛著紫荊花旗幟的船停在那裡。
小山的車子急剎住,他終於說話:「坐那艘香港快船走,馬上起航。不過幾個小時,很快就會到達廣州。」
「……」佳寧沒有動,這不期然的變故讓她悚然心驚,不能反應。
小山下了車子,走到她那一側打開車門:「走吧,佳寧,時間不多。」
他見她還是不動,乾脆伸了手拽她:「你的男人在上面等你,我放你們回去,回北京去。」
她聽到這話,本能的跳下車子,秦斌也在這艘船上?秦斌也在這艘船上!她不計生死,豁出一切的來到這裡,只為了找到他,救回他,如今知道他近在咫尺,就在這艘船上,他們可以一起回家!
她該高興不是嗎?
然而是什麼釘住了她的身體,讓她本該奔過去,卻連一步也無法移動?
她隔著大雨看著他,雨水在他們的臉上交匯成河流,他的樣子在她的眼前被沖刷淹沒,她要看不清他了。
她向他伸出手去,想要觸摸,確定他的存在。誰知撲了空。
小山躲開她的手,開了副駕駛的車門,將卉從裡面抱出來,塞在佳寧的懷裡:「你救回來的小孩子,你把她帶走吧。」
那柔軟的小小的身體在她的懷裡,忽然成了所有溫暖的源泉,佳寧用自己的身體護住她:「這是你的……?」
「誰也不是。」小山說,「抓錯了人,又送不回去,你帶她走吧。送到孤兒院裡。不用太費心力。」
雖然那麼相像,她猜得到,他也不會告訴她。欠的太多了,怎麼又能加上這一筆?讓她帶走他的女兒,然後怎樣都行,都會好過留在這裡。
佳寧把小孩子緊緊的緊緊的抱在懷裡。
小山用雨衣把她們裹在一起。
停泊的船鳴笛,小山推佳寧的肩膀:「走吧,該上船了。他在上面等你。」
是啊,秦斌還在上面等她,登上了船,就會就此離開這裡,回到真正的屬於自己的世界裡去。
佳寧被小山推著往前走,快上甲板的時候,他忽然說:「裘老師,事情已經這樣了,你能不能告訴我究竟……」
她轉頭看他。
「你給的是真的A材料的方程?」
「……」她看著他,沒有表情,「常規的工作環境下,那是很好的材料,可以用來製造汽車,不過造價太高,沒有實際應用價值;如果,如果真的發射到太空裡去,高速旋轉中,它會像藥物的糖衣一樣,分崩離析……」
她未說完,他便笑了:「是啊,你才是專家。」
汽笛又在催促,她要上船的時候,他拍拍她的肩膀:「裘老師,之前得罪了。」
她腳步一窒,可是不能回頭。
身體在這一刻彷彿將一切重新經歷。他們的意外相識,處心積慮,勾心鬥角,你死我活,還有覬覦彼此的身體,水一樣的柔情……她的身體在冷雨中發抖,只是抱住卉,自己不能喘息。
有人在上面伸出手來拉她上船,佳寧抬頭,果然是秦斌,她想說些什麼,為了這歷盡磨難的重逢,可是不可能,身體和思想已經不受控制。
她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拽住秦斌,跨了一大步上了船來,突然腳下一滑,就要被纜繩絆倒,秦斌抱住了孩子,佳寧重重的摔在地上。
他趕緊扶她起來,往船艙裡面走,佳寧被壓倒了原來的傷口,那裡本來已經癒合,此時卻突然冒出破裂,鮮血從濕透的衣服裡滲出來。
「佳寧你怎麼了?這裡受傷了嗎?疼不疼?」
「疼,」佳寧說,眼淚終於找到好的理由,瘋狂的流出來,不用抑制,不能抑制,在臉上氾濫,「疼死了。秦斌你去給我找些紗布來,好不好?」
他聞言就去找船家。
佳寧抱起小孩子,趔趄著挪到窗口。
周小山已經不在那裡了。車子也開走。
從來都是如此。
沒有問候,沒有道別。
可是,如何道別?
說再見?
怎麼再見?
佳寧的雙手搭在卉的肩膀上,看著她那與小山一般無二的臉,他連她都給了她,那周小山就連自己也要捨棄了。
孩子看著她哭得那樣洶湧,伸手去擦她的淚。
她握住那小小手,聲音顫抖地說:「那個人,送我們來的人,他是誰,你知不知道?」
「他很好。」
「你要記住他的,他是爸爸。」
「……」
孩子的眼睛漸漸有淚光旋轉,一眨,落下來。
她把她摟在懷裡,也把自己身上的重量負在這個小小的身軀上:「不要哭,以後我們在一起。以後,我是媽媽。」
裘佳寧乘坐的船深夜裡啟航,天色微亮,看見廣州港。
同一時間裡,周小山已經連夜返回查才城。
莫莉還躺在的病房裡,她一直沒有甦醒。
小山把潔白的枕頭壓在她的臉上,看著心率儀上的曲線漸漸拉直。
「莫莉,我親愛的妹妹。我們不能這麼活著。」
雨下了兩天,一直不停。東南亞的雨季來臨。
在這間病房裡,他卻忽然嗅到茉莉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