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後,身體會留下生前最後的故事,而劍也是啊。」我說,「而這就是鑄劍師唯一會說的故事,劍的故事。」
※※※
她來我劍鋪的時候,臉上帶著淚痕。
我正在擦拭著劍,抬頭看了她一眼,又繼續拭抹著我的劍。
但也在這一眼,我已經憶起,這女孩半年前曾經來過,而且,當時,她也帶著淚痕。她坐下,看著我,聲音帶著鼻音。「鑄劍師父,我來退劍。」
「嗯,退妳當時邀的劍嗎?」我擦拭著手上的劍,淡然的說。
「是。」她從懷中拿出一柄用布細捆的短劍,放到了桌上。
低沉的鏗的一聲,那是專屬於劍的聲音,而且是一柄經歷過無數血戰後的劍,才能發出的聲音,我認得。
「喔。」我看了劍一眼,又看了那女孩一眼,這次我瞧見了這女孩的腹部。
身孕?
「劍僮。」我回頭,對著屋內喊了一聲,「有人要退劍,兩百兩銀子,拿出來。」
「……是。」劍僮的聲音從房內回應,聲音有些遲疑。
劍僮捧著兩百兩銀子出來時,表情猶豫,我能理解她的猶豫,因為我的劍寮,向來不給人退錢,劍這東西,若非拿起來玩兩下就自己斷掉,不然根本不會輕易破損,若你要和別人用劍互砍造成斷劍,這又不在我鑄劍師的保障範圍內。
「鑄劍師父,你誤會了。」女孩搖頭,「我不要錢。」
「嗯。」我看了女孩一眼,眼角餘光又輕輕帶過她已然隆起的肚子。「確定不要嗎?」
「不要,但你為什麼不問我,為什麼要退劍?」女孩看著我,又是那雙美麗但卻帶著強烈個性的眼睛。
「客人的事,我向來不過問。」
「可是,我想讓你過問,」女孩手伸向了桌上的布包,「鑄劍師父,你還記得,我半年前為何找你邀劍嗎?」
「嗯。」我苦笑了一下,我當然記得。
就是那個晚上,這雙美麗且個性強烈的眼睛,讓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想你一定記得,我是為了夫婿而邀劍,」女孩抓著劍布的手,五根指頭慢慢的用力。「會邀劍,主要是因為他和我成婚後,突然接到了國家的緊急召集令,說什麼南方越國的鬼兵進逼,要動員國內壯丁進行抵禦……」
「嗯。」
「當時我和他才成婚半年,我很怕,怕從此失去了他,於是我來找你,邀劍。」
「嗯。」
「原本我希望散盡我們這些年的積蓄,打造一柄軍劍,戰場上,一柄好劍不只可以殺敵,更可以自保,但礙於國家規定,軍劍無論是樣式、長度、重量都要要統一規格,所以不能任意打造,」女孩越是說,手上的劍越是用力,「所以,你建議我改成打造一柄短劍,因為短劍可以貼身而藏,一旦軍劍斷碎,短劍便能自保,對吧?」
「嗯。」我點頭。
「所以那天你看過了我和我夫婿之後,為我們打了一柄短劍,」女孩的手,抓著桌上綁劍的布包,越來越用力,而我彷彿聽到了布包中的劍,受了疼,微微發出了劍鳴。
當然,劍鳴這種聲音,只有少數的劍客和少數的鑄劍師,才能聽得到。
「嗯。」
「我夫婿出征前,我對他提出了要求,這要求很小,我不要他一戰成名,更不要他帶回什麼狗屁功名,因為我覺得功名這東西不過是那些大官往上爬的垃圾,我只要他一件事。」女孩說到這,慢慢閉上了眼。「就是,回家。」
「嗯,回家……」我淡淡嘆氣,「這要求,可一點都不小啊。」
「打不過就逃,逃不了就降,不要硬撐,不要當什麼民族英雄,我只有一個要求,就是要他回家,平平安安的回家。」女孩說到這,眼眶慢慢紅了,而我聽到布包中的劍,鳴聲也正在加強。
這把劍,一定很疼吧?
「嗯。」
「我只是想要他回家而已,這要求不過分吧?」女孩緊咬著下唇,用力吸了一口帶著鼻音的氣,「但你猜怎麼著?」
「嗯?」
「他沒有回來!」女孩聲調揚起,「他,沒有回來,鑄劍師父,你知道嗎?他沒有回來,只有這把劍回來!只有這把劍回來而已!」
「嗯。」
「他死了。」女孩說到這,終於忍耐不住,眼淚從眼眶中滑下。「他沒有依照諾言,他死了,而他的劍,則送了回來。」
「嗯。」
「所以我好生氣!」女孩那雙美麗的眼睛中,強烈的個性,強烈的怒意,也代表著那強烈到無與倫比的,悲傷。「所以我要退劍,我要退去這臭男人,這不守信用男人的劍!」
「喔。」我點頭。
但我耳中,卻持續聽到那桌上的劍,正在鳴動。
很疼吧,劍。
聽到女孩內心的悲傷,你也很疼吧,劍。
可是,你也有你的故事要說吧,所以你才會疼成這樣吧,劍。
「所以,我不要錢……我要退劍!」女孩起身,「鑄劍師父,請你把劍丟到熔爐裡面,我不要它了。」
「姑娘。」這時,我伸出了手,拿起了桌上的布包,「妳不收我兩百兩銀子也可以,要我將這把短劍重鑄也可以,但,妳可否也聽聽我的故事,」
「你的故事?」
「不,嚴格說起來,不是我的故事。」我把布包放在懷裡,小心翼翼的,一圈一圈解開布條,露出裡面的短劍。
果然,是千瘡百孔,是受盡滄桑的一柄短劍。
劍身已斷,這是經歷了無數苦戰之後,驕傲的斷裂。
「是這把短劍的故事。」
「短劍的故事?」
「是,」我溫柔的撫過手上的短劍,它的鳴聲好悲,「或者說,是妳夫婿帶著短劍,最後的故事。」
「你又沒有親自去戰場,要怎麼說我丈夫最後的故事?」女孩不懂。
「我說故事的方式只有一種,就是鑄劍師的方式。」我把這柄斷裂的短劍拿起,然後從火爐中拿出燒燙的烙鐵塊,順著劍脊滑了過去。
當烙鐵塊順著劍脊前進,劍身在烙鐵的高溫下,竟慢慢出現了變化。
充滿灰塵與傷痕的表面,在高溫下,慢慢的褪去,露出劍更深層的面貌。
「這是……」女孩眼中映著烙鐵的亮紅色光芒。
「人死後,身體會留下最後的故事,而劍也是啊,」我眼睛專注的看著劍身,「注意看囉。」
下一秒,我把被烙鐵激到高溫的劍身,用鐵夾夾起,然後朝著一旁備好的冷水,丟了下去。
高溫碰到了冷水,瞬間激起了騰騰的蒸汽。
「鑄劍師父,這是?」
「請看劍。」我說,我再度把劍夾起,這一次的劍,面貌已經改變。
原本佈滿塵埃,充滿傷口的劍身,在反覆高低溫之下,所有的傷口變得清楚而銳利,一筆一劃,彷彿是被斧石鑿入,映著火爐的紅光,閃爍著一條一條熒熒的光芒。
「劍的傷口,變清楚了?」
「對,這叫做淬火,高溫與低溫的反覆作用,能將劍承受過的傷口清晰呈現。」我慢慢的說著,「所有的故事,都藏在這些傷口裡面。」
「嗯。」
「短劍上這橫的紋,是半刀半劍,更是越國士兵專用的刀。」我說,「共有八道,這短劍承受了八次刀,八刀方向不同,紋路更不同,所以是八把不同的刀所砍的。」
女孩訝異,「鑄劍師父,你連這都看得出來?」
「如果妳煉了一輩子的劍,看過一輩子的劍痕,妳也會看出來。」我淡然的說,
「嗯。」女孩點頭,「所以,這把短劍,共承受了八個越兵的攻擊?」
「除了橫紋,這斜紋較細,應該也是劍,斜紋雖淺,但可分辨有四筆,」我慢慢說著。「四筆,同樣來自四個方向,所以又是四個拿劍的越兵。」
「嗯,四個拿劍的人,輪流圍攻這柄短劍?」女孩聽到這,呼吸漸漸沉重。「這麼……多人?」
「是,再看這縱紋,這才厲害,妳猜這是什麼?這是斧紋,三筆斧紋,斧頭是越兵最致命的武器,威力驚人,通常只有對付馬車或是獸類才需要用到斧頭,但短劍上,竟然足足有三筆?」
「這短劍……又承受了三次斧頭的攻擊?」女孩呼吸越來越沉重,八次刀攻,四次劍攻,再加上威猛絕倫的斧頭連劈三次,這柄短劍,在臨終前,究竟承受了多少攻擊?
抑或,她的男人,在臨死之前,究竟承受了多少猛攻?
「當然,劍的傷口,是不會說謊的。」我淡然的說,「讓我們再看看更深處的傷口吧!」
然後,我再次拿起烙鐵,再次將劍加溫之後,扔進了冷水中,在激發而出的高溫中,我將劍拿到了女孩面前。
這次劍,又顯現出了更深的樣貌。
「那時候,在下著大雨。」我淡淡的說著,「因為劍身上混著雨水和血水,印入了傷痕之中。」
「在下雨?大雨中,我丈夫握著這柄短劍,被這麼多武器輪番攻擊?」
「還不只。」我搖頭。「下面還有更深的傷痕,這是鐵鍊絞過的痕跡、野獸的咬痕,還有許多凌亂的刀紋、劍紋,甚至還有擊落弓箭的痕跡。」
「嗯。」女孩雙目緊盯著劍,看著那些被我用高溫與低溫逼出來的傷痕,她也許無法理解我為何能看穿每種傷痕的來歷,但她一定能明白的是,這柄短劍,最後承受了超乎想像的戰鬥。
也就是說,她的男人,在拔出了短劍之後,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究竟經歷了什麼?
「再來。」我再度夾起劍,用烙鐵燒過,然後扔回水裡,第三次的高溫,再次剝出劍更深一層的傷口。
「嗯。」
「這次,又是更多的刀紋、更多的劍紋,以及更多的斧紋。」
「嗯,好慘烈。」女孩呼吸越來越沉重。
「然後,斷劍的原因,就在這裡了。」我看著最後的傷口,第三次的淬火,說出了劍斷的最後原因。
對手,也是一柄劍。
這是一柄做工獨特的劍,穿過混亂的傷痕,將短劍一口氣絞斷,短劍一斷,將劍主人最後的生機整個斷絕。
「終於被砍斷了。」女孩喃喃唸著,聲音哽咽。「他,好努力啊。」
「女孩啊,大雨中,這麼慘烈的兵器傷痕,這麼濃厚的血跡,」我看著短劍,「妳可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
女孩沒有回答我,她只是閉上了眼睛,她在想,想著自己的男人,生命中的最後一刻所經歷的事情。
這秒鐘,我聽到了短劍在劍鳴。
這次劍鳴得很哀傷,卻也很溫柔。
非常的,溫柔。
※※※
大雨中,男人的部隊扼守著峽口,遭到了越兵瘋狂的偷襲。
上千名越兵,夾著兵力與偷襲的雙重優勢,一口氣衝入了峽谷中的男人部隊中,展開了殺戮。
率先發威的,是越兵的刀。
橫揮起來威力倍增的刀,將男人的戰友們的頭顱,一個又一個從脖子上,削了下來。跟著登場的,是越兵的劍。
用劍的越兵通常是武功較高的,因為劍能對單點突破,面對著穿著甲冑的敵人,劍能穿入甲冑中的連接處,然後破壞敵人的身體結構,巧妙的奪去生命。
接著,才是越兵的斧頭。
猛烈的斧,只有少數的越兵能使,因為斧能破壞敵人的陣地、馬車,當然還包括了敵人的身軀,任何人類的身體只要被越國大斧削過,身體就會有一半化成點點血肉,碎裂在空氣中。
越兵殺得很痛快,一如男人部隊也減少得很快。
直到,當所有的越兵以為戰役已經結束,他們已經拿下這峽口之際,卻發現前方有了騷動。
峽口邊緣,一個僅能容納兩個人的狹窄之地,瘋狂的越兵們竟然攻不下來。
當所有的敵人都被殲滅,所有的越兵開始往那處湧去,他們想看清楚,那狹窄之地,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戰鬥持續如此久?
接著,越兵們訝異發現,久攻不下,造成數十名越兵陣亡的峽地,竟然只有一個男人。這男人不僅官階低下,而且長劍早斷,只靠著手上的一柄短劍,與不斷蜂擁而來,源源不絕的越兵死鬥。
大雨越下越大。
一名越兵發出怒吼,他揮動手上的刀,刀上早已沾滿了敵人的鮮血,朝著男人撲去。短劍擋住,然後劍刃順著刀鋒往下滑,這越兵的心臟,瞬間被短劍貫穿。
然後男子拔出短劍,滿臉血污的他,發出怒吼。
這怒吼,越兵聽不懂,但似乎在喊某個名字,或是某段咒語。
聽不懂沒關係,對越兵來說,這峽口雖然算是攻下,但怎麼可以留下一個敵軍不殺,必須讓一切結束,於是第二個拿刀的越兵衝了上去。
刀,再次被短劍擋住,然後,同樣是心臟被穿破。
第三個拿刀的越兵,第四個拿刀的越兵,第五個,第六個,第七個……眼前越兵的屍體不斷堆積,刀也不斷落下,男人每殺一人,就發出一次怒吼。
像是在喊著某段咒語的……悲傷怒吼。
而當這男人殺了超過五十個拿刀的越兵,越兵們卻步了,因為他們感到困惑,困惑的原因是,因為他們在戰場這麼久了,知道一個人的劍法再高,殺人技巧再強,體力絕對不會無窮,這男人殺了這麼多人,身體也累積了這麼多傷口,苦戰的時間更早已超過三個時辰,竟然還不倒。
怎麼會,還不倒?
這男人的哭吼,到底在哭吼什麼?難道是巫法嗎?
拿刀的越兵退卻了,這時更高階的越兵來了,這次登場的,是劍。
劍的攻擊方式比刀更多,更柔軟,更多彈性,也代表著更危險。
大雨,不斷的下著。
拿劍的越兵,右腳往前一踩水花,左手的劍已經化成閃電,穿入了悲吼男人的胸口。
越兵們才要歡呼,卻發現,劍停了。
因為,男人的短劍又格住了劍,短劍再度翻轉,然後看似慢,實則快到嚇人的速度,貫穿了用劍越兵的胸口。
吼。
男人繼續悲吼。
越兵怒了,三個拿劍的越兵同時躍出,他們先後發動攻擊,但男人一邊悲吼著,一邊一劍,宰殺了這幾個越兵。
男人身體都是血,身體多了好多個被劍刺中,宛如小噴泉的傷口。
但,男人不倒。
就是不倒。
不倒的代價,就是換來更猛烈的攻擊,這次來的,是斧頭。
雨,狂暴的下著。
拿斧頭的越兵,往往壯碩如猛熊,他們嘶吼著,從上而下,朝著男人劈來。
男人用短劍擋,事實上,他也只能用短劍擋。
擋住。
但男人雙手虎口同時噴血,短劍更只能讓斧頭偏移,斧鋒仍滑過男人的肩膀,削下一大片血痕。
男人不顧肩上血痕,右手猛力一刺,沒有什麼招數,卻準確的插中了拿斧頭越兵的胸口。
又死一個。
男人,又是一陣宛如哭嚎的咒語怒吼。
看著最驕傲的斧頭越兵倒下,越兵更加瘋狂了,大雨中奔來兩個拿斧頭的越兵,在男人身上砍出兩道驚人的傷口,血亂噴,混在大雨中,但結局卻都與第一個相同。
倒地,變成兩具死不瞑目的越兵屍體。
男人狂吼著,這次的狂吼已然嘶啞,但卻依然吼著相同的音調。
一個宛如咒語的嘶吼。
接著,是越兵的野獸,越兵的弓箭,或是鐵鍊甩攻,這些攻擊都在男人的身上留下驚人的傷口,但卻都沒有奪去他的性命,他全身都是血,吼著,拚命的吼著。
越兵們,以兇悍著稱的越兵這剎那真的遲疑了,他們不想打了,他們已經攻下了峽口,可以不用管這男人了,這男人流了那麼多血,不用管他,他就會自己死了,不用管他了……但,遲疑歸遲疑,越兵還是不斷的攻擊,因為他們想知道這男人的祕密,他的吼聲是什麼?他的短劍有什麼祕密?以及,越兵們最想知道的……這男人究竟會不會死?
他,究竟會不會死啊?
越兵們清楚,如果他們不殺死這男人,以後只要再上戰場,內心就會永遠存在著一份恐懼。
以往天不怕地不怕的越兵,一旦內心有了恐懼,肯定全面潰敗,因為他們將不再信任自己的劍,因為他們心中有了疑惑,所以,他們不管如何,都要殺了這個男人,都要找出這男人在戰場不死的祕密。
然後,就在大雨中,一切陷入僵局之際。
越兵們,突然安靜下來了。
帶著一股敬意,安靜了下來。
他們同時看向後方,用眼神恭迎著一個男人的駕臨。
這男人穿著將領才有的甲冑,他步伐沉穩,動作沒有絲毫破綻,踏在大雨中,狂暴的雨珠碰到了他身體之外,被他的氣勢一震,就往旁散去。
他是高手。
越兵中的高手。
「閣下很強,一人屠殺我百名越軍。」這高手表情凝重,走到了短劍男人的面前,他說出了那男人的國家語言。
男人渾身浴血,看著這高手,呼吸粗重。
「但,很抱歉,我必須殺你。」高手抽出了劍,對準著短劍男人。「死前,你可有遺言?」
「吼。」男人又是一陣宛如咒語般的怒吼,聽得高手身軀一震,但同時間,雙方都沒時間再談了,因為,交鋒的時間已經到了。
高手的劍,是一柄奇異的劍,劍的前端只有一半的劍刃,其他地方更佈滿了大小不一的凹槽,換句話說,這是一柄殘劍。
但殘劍在這高手的手中,卻展現了驚人的力量。
殘劍因為殘,攻擊方式更詭異,瞬間卡住了短劍,接著,高手的手腕一轉。
這一轉,大雨中,所有的越兵都發出了一聲「嘩──」
因為斷了。
短劍,擋住百次武器猛擊,刺穿百名越兵胸膛的短劍,終於斷了。
短劍斷了,這男人再次發出那宛如名字的悲吼,然後,殘劍噗的一聲,刺入了男人的咽喉。
殘劍再轉,俐落的卸下了男人的頭顱。
脖子的血沒有往上噴,因為男人的血已經流乾了。
然後,男人跪地,砰一聲倒在雨水之中。
大雨滂沱,這男人終於倒下了。
高手收起了劍,他看著男人的屍體,然後輕輕的說了一句話,這句話,是男人國家的語言。
「你剛吼的,也許是我聽過最強的巫咒,最強最強的巫咒,竟是……」高手輕輕的說。「……『等我回家』。」
越兵蜂擁而上,夾著報復的心態,把這男人的屍體搗成了肉醬,而高手卻撿起了那柄斷掉的短劍,扔給一旁的越兵。
「送回去。」高手這次說的,是越語。
「送回去?」
「送回那個男人的家鄉。」
「啊?」
高手沒有說什麼,只是將殘劍插回了腰際的劍鞘,慢慢的走入了大雨中。
「一個男人劍的強度,取決的,是他對家人的承諾。」雨中,高手喃喃低語。「所以男人的劍,真的很強,很強。」
真的夠強。
※※※
那一刻,彷彿又見到了那狹窄山谷中,男子全身浴血,咬著牙,吼著等我回家。
等我回家。
短劍一揮,斷去敵人手足。
等我回家。
短劍一揮,刺入敵軍胸膛。
等我回家。
短劍折,手揮空,脖子被高手劃上一刀。
等我回家。
男人倒地,天空很藍,女人的笑,好溫暖。
等我……回家
打完這場戰爭,我馬上,就會回家了。
※※※
時空,回到現在,回到我的劍鋪,火爐邊。
劍鳴停了。
「這柄劍,我不退了。」那女孩把劍細細包好,像是包著自己逝去的愛情般小心翼翼。
「不退了?」
「因為我希望把劍留著。」女孩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然後告訴我的小孩,他的爸爸真的很強,努力遵守對家人承諾的男人,真的很強。」
「嗯。」
「鑄劍師,我好希望不再有戰爭。」女孩臨走前,淚眼汪汪的看著我。
「我也希望。」我看著她,溫柔的回答。「有那麼一天,我不用再鑄劍。」
「有那一天就好了。」女孩的眼角仍帶著淚痕,但笑起來已經沒有那麼重的憤怒與悲傷了。「我想,那個男人,臨死前一定也是這樣想的吧?」
「對啊,他,一定也是這樣想的吧。」我也笑了。
※※※
那晚,當我望著火爐發呆,背後傳來劍僮的腳步聲。
「師父。」劍僮輕聲說。
「嗯?」
「那柄殘劍好厲害。」劍僮也和我一起看著火光,「因為我懂師父的劍,雖說那男人是靠著驚人意志力才撐到最後,但如果沒有師父打造可以和男人『人劍一體』的短劍,是敗不了這麼多人的。」
「嗯。」
「但那殘劍高手,卻破了人劍一體的境界,不是等到男人體力耗盡,而硬將短劍折斷。」劍僮沉吟的說。「師父,那殘劍真的很厲害。」
「唉,我知道殘劍很強……」我沉吟了半晌,才慢慢的,慢慢的嘆了一口氣。「因為,那把劍也是我鑄的。」
「啊?」
但我沒有再說話,只是注視著火光,拿著涼茶,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