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鑄劍師,就是要創造所有的可能性。
就是要創造所有的可能性。
※※※
他一走進來,我就知道他命不長久。
倒不是因為他面相帶著渾濁的黑氣,也不是他肩膀上掛著凡人無法見到的「越鬼」,而是他年紀已老,走路顫顫巍巍,一看就知道是年老加上重病,肯定不久於人世。
所以,當他還沒坐下,我就先開口了。
「先生肯定不久於人世,何必還要邀劍?」
「當然要。」那老人露出釋然的笑容。「但這不只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我那些死去的同袍。」
我認得這釋然的笑容,每個邀劍者懷著必死決心來邀劍時,就是這樣的笑。
天崩地裂,無所畏懼的笑。
這笑很迷人,也,很讓人悲傷。
「同袍?」
「是,而且我有一個不情之請。」老人說到這,從胸口掏出了一塊銅片,遞到我跟前。「若您肯為我鑄劍,請將這塊銅一起熔到劍裡面。」
把一塊殘銅熔到劍裡?這樣七拼八湊的做法,違背了我鑄劍的原則,於是我說:「為何?這樣的要求太奇怪。」
「鑄劍師父,等你聽完我的故事,再來拒絕好嗎?您可知道,最近南方大國吳國一名大臣要來我國參訪。」老人淡淡的說,「吳國兵力強大,甚至連敗南方第一大國楚國,這名吳國大臣來訪,我國肯定竭誠歡迎。」
「我知道,佘易吧?」我點頭,這是最近國內挺熱鬧的大事。
要知道南方諸國中,能搬得上檯面的只有三國。
第一個是歷史悠久,幅員廣大的楚國。
第二個是最近數十年突然鋒芒畢露的吳國,這吳國從吳王僚開始,創出九十八劍的傳說,就不斷擊敗楚國,更北上逼退了中原大國晉國與齊國,締造一個南方傳說。
第三個則是最近幾年才竄起,但事實上是吳國死敵的越國,兩國地形接近,屬性相近,只是越國比吳國更剽悍,戰術更詭異,所以南方將越兵稱之為鬼兵,更有護身符「定越」的誕生。
如今,聲勢如日中天的吳國大臣來訪,我現在藏身的這個小國,肯定卯足全力討好之。
「是,就是佘易,」那老人說到這,微微一頓,然後又嘆了一口氣。「你可知道,他本來是楚國人?」
「喔。」我眼睛瞇起,其實在這個年代,有句話叫做「楚才晉用」,事實上就是在說明各國的人才基本上互相流通的,這個小國內出現吳國或楚國人,並不稀奇。
「而我也是楚國人,我們甚至曾在同一支軍隊中戰鬥過。」老人說到這,微微嘆氣。「我曾砍下不少敵軍的頭顱,升任百夫長,而佘易與我相同,同樣積功到了百夫長。」
「嗯。」我靜靜的聽著,身邊的火焰也輕輕跳躍著。
我不追問為什麼這個曾經戰功彪炳的老人,會從楚國那個大國來到這個小國隱藏身分,我也不追問佘易後來又為何會從楚國到吳國,還當上了大官,畢竟吳和楚可是宿敵,打了上百年的仗,死的人已經數不清了。
兩人的故事,糾纏在吳楚兩國的戰鬥史中,已經迷離難解了。
「佘易是一個很聰明的人,而我是一個衝動的人,我和他兩支百人部隊,同時聽命一個千夫長,每次那個千夫長總會將我和他排在一組,因為千夫長說,我和佘易,一個衝動強悍,能快速突破敵陣,瓦解對方士氣;一個心思詭異,善於用計,會讓敵人難辨真假,兩人合作會事半功倍,」老人閉著眼,在火光前,慢慢說著他過去的故事。「而那將領說得也沒錯,我和他合作,的確無往不利。」
「嗯。」我繼續聆聽,而我的眼光瞄到了那老先生帶來的那塊銅,身為鑄劍師的直覺告訴我,這銅,原本屬於一柄劍。
一柄戰士的劍。
「我們一同率領著部屬,與吳國發生不少戰鬥,幾乎未曾敗過,但,所有的事情,就發生在那一晚……」
「那一晚?」
「那一晚,我們的小部隊,遭遇了孫武的部隊。」
「孫武?」我吞了一下口水,吳國兩大強將,伍子胥與孫武,其中孫武更有「軍神」封號。
當時的孫武可能還年輕,但軍神之名,就是在那時候打造起來的啊。
「是,那真是令人……永生難忘的夜晚。」老人閉上了眼,火光搖曳中,我從他的故事中,彷彿回到了數十年前,那個叢林中,劍染血,天空陰沉,兩軍以生命相搏的夜晚。
※※※
戰場。
老人當時還只有二十幾歲,職位百夫長,他的百人部隊已經紮營,與楚軍遙遙對峙。而在老人軍營旁邊的,正是佘易的部隊,而後面,則是千夫長以及其他百夫長的部隊。
這夜晚,乍看之下寧靜,但空氣中卻隱隱的透著一股交戰前的緊張。
吳楚兩方的軍馬對峙,但都不知道雙方的實力、戰術,以及兵馬的調派方式,任誰發動攻擊,都可能將自己弄到全軍覆沒。
而千夫長已經下令,所有百夫長在天亮之後待命,對楚軍進行突襲。
敵方將領名為孫武,當時尚未出名,但從簡單的叢林兵陣擺法,已經隱約可見此人絕非易與之輩。
就算大戰在即,當時仍年輕的老人仍依照慣例,佩著自己的愛劍,在營區中巡查,注意是否異常,安撫著士兵的軍心。
然後,老人看見了小小的騷動。
「怎麼?」老人看見了那騷動的來源,那是一個叫做惠牙的年輕人,一群人圍著惠牙,而惠牙則笑得好開懷。
「報告百夫長,嘻嘻,我剛剛聽一個不久前才來的一個同鄉說,」惠牙笑得超開心。「我的妻子,已經生了。」
「喔。」老人也笑了。「母子都好吧?」
「均安,均安,」惠牙興奮的說,「而且還是一個胖女娃。」
「不是生男的才好嗎?」老人忍不住問。
「百夫長這您就不懂了。」惠牙說,「這年頭,男生要打仗,不小心丟了性命多可憐,生女兒才好,女兒孝順啊。」
「你的想法真特別。」
「是啊,我剛剛在想。」惠牙把腰際的銅劍,慢慢拔了起來。「如果這場仗打完,我想把這把劍熔下一小塊。」
「熔下一小塊?幹嘛?」
「我想做成一塊『定越』,送給我女兒,當作護身符,」惠牙笑,「這把劍陪了老爹好多年,救了老爹好多次命,接下來一定也能夠保護女兒,不被越國鬼魂騷擾吧。」
「呵呵,可以啊,不過從此你的劍缺了一角,以後怎麼殺敵?」
「我可以花錢再鑄一把,不過,如果可以,不要打仗是最好啦。」惠牙笑,「我想要好好陪我女兒和妻子幾年啊。」
「對啊,不要打仗,是最好啊。」老人點頭,然後對眾人說:「各位士兵,今晚早點休息,明晨我們將出擊,給那個不見經傳的孫武,一個迎頭痛擊。」
「是!長官!」士兵朗聲回答。
而老人則繼續往前走,步調緩慢宛如散步,他走到了隔壁的營區。
這營區隸屬於佘易,與老人的營區互為犄角,緊緊守護後方千夫長的營區,也是這次攻擊最主要的兩個部隊。
老人漫步著,佘易的營區和自己的營區相同,都被一種臨戰前緊張氣氛所籠罩,但依然維持一定程度的安穩。
最後,老人走到了同是百夫長佘易的營帳,兩人簡單的討論了一下戰術,一如往常的喝了一杯小酒,只是當一切都一如往常的時候,佘易突然說了一句讓老人聽不懂的話。
「老哥啊,我常在想,如果有天有人想殺我,」佘易笑,「那肯定是你吧。」
「呃,」老人一愣,隨即又大笑,「哈哈哈,兄弟啊,你是酒喝多了?還是臨戰前心情緊張,怎麼胡言亂語起來?」
「哈,是啊,是胡言亂語,」佘易也大笑,「但老哥,我必須說,我不會讓你成功的,我絕對不會讓你成功的!」
「胡言亂語,胡言亂語。」老人搖頭,舉起酒杯,「罰你一杯。」
「是,該罰。」佘易這瞬間,眼中閃過老人無法理解的陰冷光芒。「是,我是該罰,該罰這一杯,咯咯咯咯。」
是,我是該罰,該罰這一杯。
過了好多年之後,當老人回想起當時的那杯酒,他才懂原來當時佘易眼中陰冷的光芒是什麼?以及,佘易獰笑著罰的那一杯酒,到底罰的是什麼了?
※※※
那天晚上,就在楚軍黎明出擊之前的一個時辰。
就一個時辰。
老人的軍營,突然破了。
一柄銳利的吳劍,貫穿了正要起床的哨兵胸口。
第二柄吳劍,貫穿了另一個剛要起身拿劍的士兵。
然後是第三柄吳劍,追上了倉皇起身,要往外衝的士兵。
同時間,在天色未明,帶著濃厚陰沉的清晨前,數十柄劍,在空中揮舞成一圈又一圈死亡光圈。
隨即,倒下的是數十名滿臉詫異,死不瞑目的楚國士兵。
數十個死亡光圈在營區快速且無聲的揮舞著,而且,一個光圈已經逼近了老人的營帳。
「為什麼?」
當光圈來到了營帳,老人慌亂中起床,面對滿臉猙獰,手提吳劍的吳兵,他赤手抓住對方的劍柄,然後抬腳用力一踹。
這一踹,算是解了第一波的生命之危,老人不愧是身經百戰的百夫長,急忙回身取劍,同時間,第二柄吳劍已經來了。
鏘!老人架住了敵劍,然後右肘往吳兵胸口一頂,吳兵氣息一窒,踉蹌後退,但他只退了一步,事實上,他也只能退一步而已。
因為下一步之後,他的頭就被老人給砍了下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老人全身濺滿了吳兵的鮮血,放聲嘶吼。「敵方怎麼會這麼精準抓到我們的攻擊時間?」
沒有人回答他。
回答他的,只有營房外,死亡光圈不斷揮過空氣的尖銳氣流聲,讓老人聽得全身戰慄的氣流聲。
此刻的外面,自己的部隊肯定毫無防備,所以是屠殺嗎?吳兵在屠殺我的楚兵嗎?
但老人無暇細想,無暇擔憂,因為營帳的門再掀,這次來的,有兩把劍。
自從九十八人傳說之後,吳國的鑄劍師從九十八把不同的劍,延伸出各種劍的鑄法,各種戰法,各種武術,更讓吳國軍隊的用劍技巧,展現驚人的殺傷力。
如今,在老人面前的,是兩個吳兵,兩把劍,他們一個左手持劍,一個右手持劍,劍法剛好相生相剋,劍陣中毫無細縫,這樣的雙人劍陣,更是吳兵專門設計來對付敵軍中的高手。
老人,身為這個營區的最高負責人,是夠格面對這樣的雙人劍陣。
老人舉劍,在雙劍舞出的死亡光圈中咬牙苦撐,就算生死一瞬,他腦海中的疑問仍不斷浮現出來。
「怎麼回事?吳兵怎麼攻陷我軍的?我和佘易營區互為犄角,他們要攻入這裡,肯定要先過佘易那關,他怎麼沒有派兵救援?他怎麼沒有示警?他那邊怎麼了?」
吳兵的左手劍,驚險的劃過老人的肩膀,鮮血微噴,但沒刺中要害。
「吳軍,吳軍,你們到底……」老人腦中的想法仍在奔馳,他一個巧妙轉身,鑽出了營帳,同時發現,不是佘易沒有救援……而是,吳軍的來源,根本就是從佘易的營區來的!
怎麼回事?
老人的腦海還無法理解這樣的狀況,背後的雙劍已經來了。
「吼!不要小看我楚國百夫長啊!」老人放聲大吼,身體一個急旋,右手的劍往前一送,硬是穿過雙劍的防護網,刺中了右手持劍的吳軍咽喉。
劍力強橫,更夾著老人滿懷的悲憤,他的劍硬是將這吳軍整個身體往後推去,推了數十步才停住,但老人的身上也掛彩了。
因為,左手持劍的吳軍,趁著老人冒死一擊時的空檔,在他的背上劃上了狠狠的一劍。
當老人收拾了右手持劍的吳軍,劍再度往後一揮,這次也了結了左手持劍的吳軍。
但老人的背上已經全部是血,他無懼,在戰場上出生入死多次的他,這樣的傷,向來只會讓他更為悍勇而已。
尤其是,當他站在自己營區的中央,看到了此刻營區的現況……
死了。
那些曾經跟著自己出生入死,那些曾經和自己把酒言歡,那些曾經在半夜拿著酒,衝到自己的營帳,唱著「我們百夫長最勇敢」的那些小同袍,那些戰場小兄弟們,幾乎,都死了。
他們有的脖子被切開,仰著頭,看著快要明亮的天光。
他們有的手距離劍只有數指之遙,眼睛更看著遠處的天空。
他們有的雙手環住了吳軍,背後被插滿了劍的傷口,而他們的眼睛仍看著天空。
他們死前看著天空的眼睛,似乎都在問著一個相同的問題。
「為什麼?為什麼敵軍會知道我們拂曉出擊,而提早攻擊我們?」
老人發現自己的眼眶有點熱,而這股熱到了胸膛,則放大百倍,千倍,變成一股求生的熱火。
「沒死的兄弟!」老人狂吼,轉身,手上的劍直接穿入正在屠殺的光圈中,一口氣摘下數名吳軍的頭顱。「給我聽好!」
這聲給我聽好,在蒼茫的夜色中,沙啞而狂暴,不只楚軍,連吳軍都微微一頓。
「認住我的劍。」老人高舉手上染血的劍,「然後,撐住,等我來接應你們!」
「是!」剩餘的楚軍同時放聲狂吼,然後手上的劍突然變強了。
原本佔盡優勢的吳軍聲勢一弱,被楚軍反壓了下去,而楚軍生存的時間越長,得救的機會就越大。
因為老人的劍,在夜色中宛如一條銀色的大龍,把每個落單的楚軍一個一個接應回來。越是接應,龍體積就越大,劍的數目就越多,就越能反過來凌殺吳軍。
就在老人不斷接應弟兄的同時,另一條龍也形成了,這條龍的體積較小,是另一個楚軍也開始接應自己的同袍了,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剛剛當上爸爸的惠牙。
當老人的大龍與惠牙的小龍會合時,二十餘名的楚軍已經形成一個吳軍無法抵擋的小型部隊了。
「惠牙。我們一起回去。」老人笑,與惠牙的背部相靠。「我們所有人,一起回去。」
「就聽老大的。」惠牙笑。滿臉血下的心中,是對生存的渴望,與對老人絕對的信任。「我們一起回去。」
「聽老大的,我們一起回去。」所有的楚軍一起笑了,因為他們就像惠牙,百分之百的信任老人。
就算此刻整個營區已經快被完全殲滅,就算吳軍人數是他們的百倍,就算戰到最後一刻,只要老大來了,只要老大沒死,老大就能帶他們離開這裡。
因為他是老大,因為他在戰場上,從未拋棄過他的夥伴。
「長官,接下來,我們該怎麼辦?」惠牙看著老人,更看著滿目瘡痍的戰場,提出詢問。
「去千夫長那裡。」老人轉過頭,看著背後千夫長的營區,此刻也竄出了驚人的火舌,與密如雨珠的兵器撞擊聲。
他知道,千夫長那裡恐怕也萬分危急了。
「是。」以惠牙為首的士兵們,大聲應和。
「走。」老人劍一揮,二十餘名楚兵開始移動,而已經把楚軍殲滅殆盡的數百名吳軍,也同時匯集起來,他們要攔截這不該出現的小型軍團。
生死之戰,還在持續。
老人回望天空,天光正慢慢的破曉,老人心裡再度升起那不安的疑惑。
吳軍,為什麼可以展開這麼精準的偷襲?所有的吳軍都從佘易的營區湧來,佘易那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
看到這一幕的時候,連堅毅不拔的老人,都忍不住閉上了眼睛,轉過了頭。
因為他熟悉無比的千夫長,此刻,只剩下一顆頭顱,被懸掛在某人的馬背上。
「千夫長!」老人怒吼,他悲憤,這個千夫長,一路從老人還是十幾歲小兵時,就拉拔著他與佘易,一路經歷了無數的戰役,無數的生死與共,如今,老長官死了。
被這神祕奇詭的吳軍所殺了。
「你,很不錯。」馬背上懸掛千夫長的吳軍,身穿深色甲冑,右手拉韁,左手提劍,斯文中帶著一股君臨天下的猛將之氣,一看就知道非等閒之人。「我軍以強勢兵力奇襲,你一人卻集結二十名士兵,一路衝撞到這裡,我軍竟然擋你不住。」
老人看著馬背上的這名吳軍,吸了一口氣。「你是誰?」
「在下孫武。」
「哈,你就是孫武!」老人狂笑,笑彎了腰,但,就在一瞬間,老人突然停止大笑,身體宛如彈簧般往前一彈,彈躍中,手上的長劍映照鋒利光芒,直插向馬背上的孫武。
「所以,殺了你,就可以替千夫長報仇啦!」
老人來得好快,吳軍開始騷動,紛紛拔劍要救主帥,但卻無人能追上老人的速度,眨眼間,老人已經來到了孫武面前,手臂肌肉猛然收縮,再度提升劍的速度,試圖貫向眼前的軍神,孫武。
「猛將。」孫武表情淡定,「與我剛殺之千夫長,劍法系出同門,能教出這樣的猛將,貴國千夫長應該能夠長笑九泉了吧,只可惜……」
老人的劍,已經逼近了孫武。
「只可惜,貴國千夫長臨死前沒有笑。」孫武靜靜嘆氣。「因為他被另一個徒弟氣死了,因為另一個背叛了他。」
然後,老人的劍頓住了,氣勢如虹的怒火之劍,如今卻頓住了。
因為他的眼眸中,倒映出了一個人的身影。
佘易。
就在孫武的後面,而且,身穿著紫色的,吳軍軍服。
「佘易?」老人的這一愣,要命,十足的要命,因為孫武的劍,已經來了。
噗。
老人的肩膀被刺穿,右手的劍,頓時鬆了。
然後幾個追來的吳兵,砰的一聲,將老人撞倒,而老人見到佘易之後,氣勢盡散,已完全無力抵抗。
「你們這支楚國部隊,在我們吳國很有名,千夫長統御有方,加上底下兩個百夫長一個狡猾多智,一個驍勇善戰。」孫武慢慢舉起劍,對準著老人的頭顱。「吳楚這場長達百年的激戰,吳要敗楚,一定得滅你們立威,所以抱歉了。」
抱歉了。
劍光閃爍,直落入老人的腦門。
老人閉上眼,他有遺憾,佘易背叛害死千夫長,他恨,但他也無能為力了。
真的無能為力了。
但也就在老人放棄了一切,閉上眼睛等待死亡的時刻,忽然,他耳邊傳來一聲尖銳,又堅毅的金屬撞擊聲。
老人睜開了眼,他看見了一個好熟悉的笑,那是一個曾經為了自己妻子生下女兒,而開懷的笑容。
「惠牙?」
「老大。」惠牙笑,是惠牙在這個驚險的時刻,衝過層層吳軍,將手上的劍,硬是擋住孫武的劍。
「惠牙,小心,這個孫武的劍法很……」老人伸出手,下一秒,孫武的劍轉了半圈,再擊惠牙的劍,惠牙的劍崩了。
崩裂的劍角,掉落在老人的腳邊。
惠牙想要反擊,但孫武一手抓住惠牙手上的斷劍,然後直接將劍鋒送上惠牙的脖子。
血噴,惠牙的脖子被自己的劍切開,而孫武則毫髮無傷。
「既是猛將,手下又肯為你賣命。」孫武再次提劍,注視著老人。「難怪會成為心腹大患,抱歉,這下你真的非死不可了。」
「吼。」老人撿起惠牙的殘劍,放聲大吼,曾經潰散的鬥志,再度因為部屬的犧牲而凝聚起來。
然後,他轉身開始衝。
二十幾名士兵,簇擁著他,往營隊外面衝。
老人要開始逃了,他要逃,是因為他不想死。
雖然,死在沙場上,對楚國士兵來說,一直是一種光榮,但老人此刻卻不想死,因為他還有事要做。
什麼事?老人的眼光,在逃離戰場之前,是釘在那個明明是楚國人,著紫色軍服的男人身上。
佘易,如果有一天有刺客要殺你,那一定是我。
是的,那一定是我。
※※※
老人的故事說完時,天已經亮了。
我與劍僮兩人,安靜的聽到最後。
「可是後來,你為什麼不回楚國?」劍僮輕聲問。「楚國是你的故鄉,不是嗎?」
「因為,佘易後來一直在找我,」老人嘆氣。「他背叛了楚國,投效到吳國孫武門下,孫武不愧是軍神,後來連戰皆捷,與吳國的伍子胥合稱一相一將,將吳國的國土不斷往外擴張,而跟著孫伍的佘易,地位也不斷的往上攀升,甚至成為負責出使各國的使官,他的權力越大,我若是留在楚國,就越危險。」
「嗯,所以佘易一直在找你,所以你不敢回國?」
「是啊。」老人閉著眼,「我只能等,等有機會才來行刺,這一等,大半輩子就過去了,等到我生了重病,不久人世的現在,他……終於來了!」
「嗯。」我點頭,「所以你打算在這裡殺他?」
「正是。」老人用力點頭。
「……」我沒有說話,安靜的看著老人,然後又看了看他的手臂。
因為生病而細瘦的手臂,承受得了劍的重量嗎?承受得了劍揮中敵人頭顱時,來自頭骨那巨大的反震力嗎?
「鑄劍師,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認為我生了重病,連劍都揮不動了,我要怎麼報仇?」老人苦笑。
「不瞞你說,是。」
「但我非報仇不可,因為這是我今生唯一的機會,當年屈辱的從戰場上活下來,就是為了此刻。」老人用力吸氣,「就是為了等這個時刻。」
我沉吟著。
「而這塊銅,就是當年惠牙劍上的殘骸,他為了救我,硬是擋住孫武的劍,劍斷人亡,我要把他的劍,熔入我要復仇的劍上,」老人一字一句慢慢的說著,語氣咬牙切齒,「我要讓那個背叛楚國,而登上榮華富貴的佘易,付出生命的代價!」
我依然沉吟著。
「能幫我這個忙嗎?鑄劍師?」說完,老人就要跪下,數十年來的等待與煎熬,早就壓過屈膝時的羞辱。
「別跪。」我伸手,爽快俐落的阻止了他。「這塊銅,你留下吧!」
「嗯?」
「這把劍,」我慢慢的說著,「我鑄。」
「啊,你鑄?你答應鑄了?」
「就這樣,請你三天後來取劍,三天後,也是佘易離開本國的最後一天,」我眼神堅定的看著老人。「那一天,我會讓你帶著劍,踏上刺客的路。」
※※※
也就在老人離去之後,劍僮拉著我,滿臉不解。
「師父,我不懂。」劍僮娟秀的臉,滿是困惑,「你知道佘易身為吳國這種大國的使節,身邊肯定是重重保護,這老人身患重病,就算沒有任何護衛,他也殺不死佘易的。」
「我知道。」我看著那塊銅,「我一直都知道。」
「那你還答應他,你打算讓他送死嗎?」劍僮跺腳。「還是你覺得,他只要一償夙願,就算沒有殺死佘易,也就算了?算了,還是我來,師父,以我的武功……」
「別傻了。」我拿起了那塊銅,扔進了模具之中,然後搖頭。「刺客這種事原本就沒有準贏,但,我們鑄劍師就是要創造所有的可能性。」
「創造可能性?」
「嗯。」我重複了一次,「沒錯,就是創造可能性。」
「師父……」
「劍僮,如果妳還有空在旁邊嘮叨,還不趕快去礦房,幫我拿幾塊青石過來……」
「青石?這礦材又輕又脆?不是一般劍的對手啊!」劍僮愣住了,「這材料,您要用在劍上?」
「是,」我淡淡的說,「因為這是創造可能的辦法,或者說,唯一的辦法。」
「唯一的辦法……?」
「劍僮,快去!」
「是……」只見劍僮嘴裡唸著,但仍乖乖的去了專門放置劍材的礦房,替我選了兩塊青石過來。
「這兩塊不行。」我搖頭。
「啊?」
「這兩塊是我選過,最耐撞的青石了。」劍僮認真的說,「雖然沉了點,但卻是最強壯……」
「劍僮,去換。」我不容她分辯,「換輕的回來。」
「輕的易碎……」
「劍僮!」我皺眉。
「是……」劍僮嘆氣,捧起剛剛的兩塊礦石,又走回了礦房,而我只是專注的看著桌上那塊殘銅。
這塊殘銅,就是老人口中惠牙以生命換回來的最後殘骸嗎?
雖說鑄劍師是創造所有的可能性,但我該如何替老人爭取那最後且微薄的可能呢?
殘銅,在高溫的鑄爐內,慢慢的化了。
而我連續三日的鑄劍工程,才剛剛開始而已。
※※※
三日後,當我把劍拿給老人的時候,他先是露出了微微詫異的表情,然後抬起頭,注視著我。
我也注視著他。
「這劍……所以,」老人把劍在手上翻轉著。「你認為,這是我的機會?」
「是的,我想,這是你唯一的機會。」
那晚,就在那晚,老人踏上了征途,他漫長戰爭生涯中,最後,也最長的一役。
這一役,從數十餘年前的吳楚之戰開始,經歷了背叛,逃脫,躲藏,隱忍,到了此刻,終於要劃上尾聲了。
※※※
老人的刺殺行動,在那晚登場,而我身邊的劍僮,也越來越不安。
「欸。」我把鐵汁倒進了模具中。
「啊?」
「妳想去,就去吧。」
「啊?師父!」這秒鐘,劍僮表情先是一愣,隨即轉為驚喜。
「但記住,生死有命,別強求。」我把鐵汁重複融煉,以去除裡面的雜質。「老人若一心求死,別強求。」
「好!」劍僮臉露喜色,抓起掛在牆上的劍,就要衝出門。
而就在她即將踏出這門之時,忽然,她轉身一笑。
「師父,其實你很好。」
我一愣,隨即呸了一聲。「還不快去?再不去,恐怕幫不上那老人囉。」
「是。」劍僮開門,然後如同飛鳥般縱躍而去。
我繼續搖頭,但劍僮親身參與這場暗殺,我倒是一點都不擔心她的安危,因為我知道她的道行夠高。如果對方不要出現伍子胥或是孫武之流,越國那柄殘劍,或是吳國的九十八人,這小女孩是絕對不會有事的。
※※※
後來,劍僮和我說了,那晚暗殺的點點滴滴……
筵席結束,佘易喝了酒,在侍衛的護衛下,就要登上馬車。
然後,佘易停下腳步,迷離的醉眼,陡然光亮。
「是你!」
馬車旁,一個垂老的人影,手裡提著劍。
「是,我出現了。」
「我等你好久了。」佘易臉上突地綻放詭異笑容,「這些年我自願擔任各國使節,就是要找你,你知道嗎?」
「喔,那你終於找到了。」老人一邊說著,身影慢慢走出了暗巷的黑暗。
「對啊,你出現了,而我終於可以殺掉你。」佘易獰笑。「我終於可以不用夜夜驚恐失眠了。」
「是嗎?」
「吳國精兵們,把他給我殺了吧!」
一瞬間,佘易周圍數十位提劍侍衛,拔出了劍,十幾柄劍在夜晚同時劃出冷冽光芒。
而另外數十名侍衛,則簇擁著佘易,開始慢慢往後退。
老人右手緊握著劍,他呼吸沉重,這佘易將侍衛分為兩批,一批攔截老人,一批保護佘易,這樣訓練有素的調度,表示他為了此刻,也模擬許久了。
佘易等老人,一如老人等佘易,都已經好久了。
「你殺不了我的!」佘易狂笑著,「眾士兵,這人年輕時候還有點看頭,但現在完全不中用了,把他直接剁成老肉醬吧。」
「是!」留下的吳兵大吼,手抓著劍,朝著老人奔了過來。
老人只是慢慢舉起了手,慢慢舉起了手上的劍。
若年輕十年,他也許可以擊倒其中三四名士兵,但終究會被其他士兵糾纏,然後錯失殺死佘易的良機。
但現在,他老了,病了,別說殺三四名士兵,他恐怕連敵方隨便一劍都擋不住。
既然擋不住,那就,別擋了吧。
「佘易!」老人手上的劍越提越高,甚至高過了肩膀,然後他提氣大吼。
這聲佘易好響亮,好威嚴,完全不像是從一個垂死老人口中發出,震得佘易一個顛簸,然後回頭,看著老人。
四目,這秒鐘交會。
「接下這一劍。」
然後老人肩膀一甩,那高過肩膀的劍,也這樣,如同一柄長矛,射了出去。
這一射,所有的吳兵都震驚了。
因為沒有人會想到,老人會在第一時刻,就把唯一的武器,給脫手了。
下一秒,吳兵的劍狠狠地砍中老人,老人鮮血狂噴。
但,老人的劍,卻還在行進。
宛如慢動作般,直線前進。
這條直線,先是穿過了一個吳兵的腋下空隙,又穿過了兩個吳兵手上長劍的間隔,又精密的穿過一個吳兵的耳際。
穿過十幾個持劍的士兵,卻沒有碰到半點東西,完美無瑕的穿過了人群。
劍的慢動作直線還在持續。
佘易眼睛大睜。
他看到劍越來越大,越來越大,他想吼。
卻發現自己的耳朵聽不到自己的吼聲,一切聲音彷彿隨著劍一起靜止了。
而此刻,佘易周圍的侍衛奔了出來,他們提劍,想要把這柄古怪的刺客之劍攔下,但刺客之劍明明走的是直線,但卻像是被賦予了自在迷蹤的能力。
時間、角度,與飛行方向,配成一個完美無瑕的組合。
老人劍過,一個吳兵的劍才揮下來。
老人劍未到,另一個吳兵的劍已經揮下。
老人劍過,一個吳兵的兵刃差了不到一毫米的距離。
老人劍過,剛好斜過吳兵的眉心,卻沒有擦中任何東西。
劍游過層層人群,層層兵器,來到了佘易的面前。
「吼。」佘易在這一剎那,爆發驚人潛力,他想退,這把劍太怪了,一般的劍怎麼可以飛得這麼快,這麼穩,更重要的是,又怎麼能這麼碰巧的飛過一個又一個吳兵?
佘易知道,他只能靠自己了,於是他退了半步,想逃。
但他的腳才往後一頓,卻發現肩膀被人按住了,這一按,竟讓佘易這個身經百戰的老戰士,動彈不得。
「啊?」佘易眼光瞄到,那隻手,纖細柔嫩,竟是一隻女子之手。
「去死吧。」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在佘易的耳畔響起。「壞人!」
然後,佘易真的死了。
因為,老人的劍到了。
直接穿過佘易的腦門,血漿與腦漿同濺。
數十年的恩怨,數十年的戰鬥,在這一瞬間,悄然恢復寂靜。
靜默的瞬間,那年輕女子的耳中,彷彿又聽到了這佘易與老人用一輩子記憶的說話聲。
如果有一天有刺客要殺我,那一定是你。
如果有一天有刺客要殺你,那一定是我。
那,一定是你。
那,一定是我。
一定是,我們。
※※※
劍僮後來把那柄劍帶了回來,交還給我。
「師父,我終於懂,你所謂創造可能性是什麼了?」
「是什麼?」
「你這把劍根本不能用來與敵人交戰。」劍僮甩動了劍兩下。「這麼輕,這麼脆,與長年在戰場上廝殺的厚重銅劍相擊,肯定斷。」
「喔。」我眼睛瞇起,看著劍僮,「所以呢?」
「這柄劍,一開始就是要用射的吧。」劍僮被污泥掩蓋美麗的臉龐,透出閃閃光芒。「師父,你把劍做得如此輕,就是要老人直接把劍射向佘易吧?」
「是嗎?」
「因為老人沒有體力,所以乾脆放棄與人擊劍,因為預料到佘易一定轉身就逃,所以就把劍做得宛如一把槍。」劍僮語氣中難掩佩服。「師父,你的豪賭太漂亮,若不是你,老人殺不了佘易。」
「沒有。」我搖頭。「殺死佘易的人,不是我的劍。」
「啊?」
「我的劍,只能讓老人方便投擲,但那把劍,卻穿過了數十名吳兵的劍,穿過數十名想要攔截的吳兵身軀,來到佘易頭顱的面前,妳以為我的劍,真有那麼厲害?」
「嗯……」劍僮沉吟。「那為什麼……」
「為什麼啊?」我淡淡的笑著,「我想,因為劍裡面還有一塊殘銅吧。」
「殘銅……」
「是殘銅。」我拿起了涼茶,緩緩喝了一口。「是惠牙所留下的殘銅,引導劍,刺穿佘易腦袋的吧?」
「啊。」
「不過,妳最後阻止佘易行動,也不錯。」
「師父,你……你怎麼知道?」
「呵呵,」我又喝了一口茶。「我知道,因為我是妳師父啊。」
※※※
這場暗殺,的的確確驚動了吳國,吳國甚至派出了將領來調查佘易的死因,他們將這個小國團團包圍,然後派人進行地毯式的搜索,沒找到劍,只找到老人的屍體,還有三四十名吳兵的證詞。
一個垂死的老人,拿著劍,沒有和任何士兵交戰,就直接把劍投出。
那把劍,宛如鬼神護體,穿過吳兵的防護網,然後將佘易一劍斃命。
也有吳兵說,他隱約有看見一個人影擋住了佘易的去路,但那人影身材嬌小且動作極快,當時又被那劍的威力所震驚,所以吳兵也不確定是否真有那人影存在……
最後,老人的身分調查出來了。
曾任楚軍,百夫長,是佘易的昔日同袍,所以,兇殺原因肯定,這老人是來復仇的。
「既然是佘易自己的恩怨,那就與你們國家沒有關係了。」吳國的大將沒有追究責任,收兵回吳。
只是,那將領卻在臨走前,留下了一句令人不解的話。
「原來在這裡啊!」將領回過頭,注視著這國家的天空,語意深長。「吳王與伍相國,不斷派出九十八劍捨命追殺,但卻始終殺不掉的人,原來在這裡。」
原來你在這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