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半斤採礦師,你是八兩鑄劍師。」徐奕老友笑得開懷。「我們半斤八兩一旦合作,還有什麼做不到的?」
※※※
「走了。」這一日,我起身,拿起包袱,朝著劍寮外走去。
「是。」劍僮一聽到我這樣說,急忙拿起早已收拾好的包袱,跟上了我。「師父,我們又要去找石頭了嗎?」
「是。」
「喔,好。」劍僮露出了開心的笑容,往往看到她這樣的笑容,我才會猛然想起,劍僮原來只是一個未滿二十歲的孩子。「師父,所以我們又要去找那個人了嗎?」
「哪個人?」
「採礦師,徐叔叔啊。」劍僮語氣興奮。「還有他女兒徐若。」
「……」我沒有回答,但微微頷首的樣子,已經說出了所有的答案。
於是,這一晚,我們把劍寮中的物品都妥善收藏好,就帶著簡單的鑄劍工具與食物,踏上了旅途。
※※※
煉劍,是一門學問。
為了回應各種不同願望的人的邀劍,所以造出各種不同的劍,劍者,或輕,或重,或長,或短,或硬,或軟……而要支持這些特異屬性的劍,除了高超的技術之外,更重要的,其實是「礦」。
礦,就是劍的材料,有人說,劍的成敗七成決定於礦,僅有三成決定於鑄劍手法,可見礦的重要性。
尤其是此時北方有晉、齊、秦等大國明爭爭鬥,南方則是楚、吳、越三國爭霸,戰爭不息,導致兵器需求量極大,於是礦物開採也變成了一個重要行業。
這種戰爭的年代,通常國家不只有自己的兵器廠和鑄劍廠,也會有自己專屬的礦業,找到一座飽藏礦物的山,然後派駐大量的人力,日以繼夜的開採,然後將礦石送到鑄劍廠,打造成一柄又一柄規格統一的軍劍,然後再由士兵們拿著軍劍上戰場。
士兵的生死,都將決定於這把劍上。
既然礦產都被國家掌握,那像我們這種不屬於國家的劍寮又如何生存呢?其實很簡單,因為礦屬於自然,所以國家的力量再龐大,也無法完全控制。
總有人會從山上挖各種礦石來販賣,因為這是一個戰爭的年代,而且許多地域仍會遭受野獸攻擊,就算沒有野獸,也隨時有帶著劍的逃兵闖入,所以家家戶戶總希望能有一把劍傍身,於是礦物的需求永遠不斷。
這些不屬於國家的礦石,會流到一個叫做「礦物市場」的地方,這些礦物通常不合法,而且充滿了危險。
所謂的危險,是因為你必須識貨。
一塊看起來映著金光的礦石,裡面的成分可能連一柄菜刀都煉不出來。
一塊看起來黑沉的廢土,卻可能藏著一把驚世好劍的原料。
眼力高明的買家,配上技術高超的鑄劍師,常能一劍致富。
但更多的是,有人傾家蕩產買了一塊看似驚人的廢鐵,從此街頭行乞。
挑礦,是一場賭博,只是看你的賭術高明或不高明而已。
而我,不隸屬於國家專門委託的鑄劍名家,我只是開著一間小小的劍寮,當然沒有非常豐沛的礦石來源,所以礦物市場是我主要的材料來源,但除了礦物市場,事實上,我還有另一方式來取得礦物。
就是上山,直接找礦。
※※※
找礦,需要功力。
這功力與鑄劍略有不同,找礦,需要的是對地理風水的經驗,以及對奇礦驚人的鑑賞力。我找的這個人,是我的老朋友,長我幾歲,男子,他的名字叫做徐奕。
徐奕是採礦師,對這個戰爭的年代,對這個對兵器開發需求極高的年代,礦師如同鑄劍師般重要,春秋各國不僅都有自己專屬的鑄劍廠,專屬的礦脈,更會特別養上幾個眼力高明的採礦師。
採礦師的眼力要高明,因為當一個礦脈被決定開採,往往會讓國家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不高明的採礦師,會讓國家白白消耗大量的銀兩,消耗銀兩事小,若是兵器生產速度追不上戰爭耗用,更可能遭遇滅國之災。
而各國在評估敵國國力時,除了是否有名將、士兵、財富,甚至連鑄劍與採礦都會一併考量。
而我身為鑄劍師,也有一定勘礦能力,但原則上我會全權相信徐奕,畢竟他才是真正的專家,而他總會定期將一些礦物直接送到我的劍寮。
只是,這次的情況卻稍有不同。
他希望我上山。
他在我的門上,寫著這樣一行字:
「泰逢現,隕鐵有蹤。」
※※※
「泰逢?」劍僮看到這行字的時候,露出不解的表情看著我。
而我也看著這行字,眼睛慢慢瞇起。
「泰逢是一隻異獸,山海經(註)中曾提到的,猴身虎尾,通人性,能操縱自然,被山中居民奉為山神,算是一大祥獸。」
註:《山海經》一書的作者和成書時間都還未確定,現今一般認為山海經成書時間從戰國初年到漢代初年楚人所作,到西漢校書時才合編在一起。本文使用為氣氛需要。
「所以?」劍僮依然是不解的表情。「師父,我不懂,泰逢出現,與我們鑄劍的礦藏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越是稀奇礦產出土,就會引來越稀奇的異獸。」我吸了一口氣。「泰逢可不是一般的奇獸,牠乃是山神級數的神獸,若是牠……的確有可能是隕鐵!」
「喔?隕鐵!」劍僮聽到這,滿臉興奮,畢竟流著鑄劍血統的她,自然明瞭奇礦現蹤的重要性!
只是,我不禁沉默了。
隕鐵。
上次那塊隕鐵誕生,被吳王僚取下,後來化身為九十八柄利刃,賜給九十八名勇士,讓吳國在戰場上連敗楚國,讓吳國登上了南方霸主,而除了九十八劍之外的最後一塊隕鐵,更化為一柄無鋒魚腸劍,貫穿了吳王僚自己的心臟。
從此吳、楚、越三國爭霸進入了新的時代。
如今,隕鐵再降世。
是否預言著更巨大的新世代腳步正在逼近?
※※※
帶著行李,我們騎了馬和驢,經歷了數日的旅程,最後終於走到了與徐奕約好之處,早已摩拳擦掌等著我們。
「鑄劍師父。」徐奕看到我們,原本冷硬的表情露出了笑容。「你們終於到了。」
徐奕,身材高壯,臉孔乍看之下嚴肅且兇悍,但在他粗獷的外表下,卻藏著一顆鑑定與採集礦物時,那細膩且強韌的心。
「是,我們到了。」我看著這男人,也笑了,這是老友相見才會出現的輕鬆笑容。「這次隕鐵非同小可,所以,老友,我們要再合作一次了。」徐奕笑。「我們這兩個頂尖的鑄劍師與採礦師,一合作起來,可真是天下無敵啊。」
「少往自己臉上貼金,」我瞪了徐奕一眼,「只是,你確定真的是隕鐵?」
「確定。」
「何以確定?」我問。
「鑄劍師父,」這時,跳出來回答的,卻是一直躲在徐奕後面的女孩。「是我看到的,月前,天空七彩絢麗,然後陡然轉紅,一枚銳利的流星,貫破天空落到了山後。」
這女孩,名叫徐若,年紀與劍僮相仿,身世也和劍僮有幾分雷同,亂世中失去父母,只是劍僮被我這個鑄劍師收養,而徐若,則被採礦師給收養了。
徐若,就是劍僮對此行充滿期待的原因,因為她們兩個身世太像,所以一見如故,這些年來,她們感情已經情同姊妹。
「隕石落到山後,然後呢?」
「異獸開始出現了。」徐若接口。
「喔?」我微微皺眉。
「以隕石落下的地方為中心,周圍開始出現一些奇異的野獸,這些野獸有些來自別處,有的原本就在山中深處沉睡,全都因為這塊隕石而被喚醒了。」徐若看了徐奕一眼,「師父有說過,流星與異獸,正是隕鐵誕生的前兆。」
「這樣說來,真的是……徐奕,你還記得嗎?上次吳王僚取得隕鐵的時候,也曾出現過山海經的異獸。」我說。
「當然記得,上次出現的是山海經著名的凶獸『窮奇』,而這一次,卻聽說是……」徐奕的眼光中,閃爍著期待的光芒。「泰逢。」
「泰逢?」我微微皺眉,「這可不是凶獸,這是被深山居民奉為古神的神獸啊。」
「沒錯,」徐奕笑,「也許這塊隕鐵,要改變的,可不只我們南方國度的命運,而是整個春秋戰國的命運啊!」
「命運嗎?」我抬起頭,注視著徐奕所提到後山的方向,紅氣繚繞,果然是隕鐵誕生的徵兆。
這樣的隕鐵,真正能改變春秋戰國子民命運嗎?
而這塊來自天外的隕鐵,又渴望被打造成什麼樣的一把劍呢?
※※※
入山。
入山,向來不是一件安全的事。
因為此時的人口不多,許多土地尚未被開發,未被開發的深山中,到底藏著什麼樣的野獸,躲著什麼樣的生物,甚至有著什麼樣的危險地形?都沒人知道。
一個不慎,就是開膛破肚,屍骨無存的下場。
所幸,帶路的人是徐奕。
他是採礦師,原本就必須出入山林,去尋找地脈,所以對山的危險,他瞭若指掌。
不過這次讓我驚訝的,是他的小跟班,徐若。
年紀與劍僮相仿,但也展現了高手風範,一路上在最前端探路,各種地形都能清楚掌握,從獸徑中自在穿梭,宛如山中的美麗精靈。
「你這姑娘,不錯啊。」我轉頭,對老友徐奕說。「看來你有接班人囉。」
「我才要稱讚你手下這隻呢。」徐奕粗獷黝黑的臉,露出了笑。「步履沉穩,精氣內斂,就算不常入山,也不會驚惶失措,整個人活脫脫就像一把小劍,像一把你縮小之後的劍。」
像我縮小之後的劍?
「像我,可沒多好啊。」我看了一眼劍僮,她認真的跟在徐若身後,兩人偶爾交談,偶爾嬉笑,是啊,曾幾何時,她已經成長到如此了?
「對啊,徐若像我,也沒多好啊,整日在山中和各種礦物和野獸為伍。」徐奕搖頭。「如果可以,希望她下山,找個好人家嫁了吧。」
「真的找人嫁了,你捨不得吧?」我笑。
「你還不是一樣?」徐奕也笑。
「所以,我們還真是半斤八兩。」
「是啊,我是半斤採礦師,你是八兩鑄劍師,我們這次湊起來剛好是半斤八兩,就看這塊隕鐵買不買賬啦。哈哈。」
走著走著,忽然,前方的徐若停下腳步。
「師父。」徐若回頭。「狀況有異。」
「有異?」
「有人的足跡,」徐若吸了一口氣,比著地上的足跡。「有人比我們還快,來到這山中了。」
※※※
「有人?」我和徐奕互望了一眼。
「一個月前流星墜地,這屬天象異常,這亂世之中高手能人不少,的確有可能有其他人已經發現隕鐵現蹤。」徐奕沉吟。
「那我們該怎麼辦?」徐若問。
「別管他們,隕鐵屬於天命之物,誰拿到隕鐵,是各人的運,我們繼續往前吧。」徐奕表情堅定,語氣輕鬆。
而越朝著流星墜地的方向前去,人的足跡更是若隱若現,連我都能感受到,被這流星引來的人,肯定不止一批!
這個戰爭為主的時代,擁有採礦實力的大小國,似乎都想沾點天命的光,畢竟拿到這塊隕鐵,就算不煉成劍,拿去朝貢給大國,也是非常驚人的貢禮。
只是原本就在危機四伏的深山中,若再加上「人」的因素,恐怕這趟隕鐵之行,凶險程度之高超乎想像啊!
但可預見的危險阻擋不了我們的步伐,我們繼續往前,約莫兩三個時辰,一直走在前面的徐若,又啊的一聲,陡然停住了腳步。
「怎麼?」徐奕問。
「我看到人了。」
「嗯,看到人又怎樣?」
「但,」徐若的聲音雖然努力的維持穩定,但卻能隱約察覺她的驚恐。「全碎了。」
「碎?」
「是的,所有的人,都碎掉了。」
※※※
乍聽之下,很難理解,怎麼會有人用「碎」來形容人的狀態,但我一看到眼前的狀況,只能感嘆「碎」字用得真貼切。
眼前的人們,真的全碎了。
化成片片血肉,就這樣撒在叢林深處,有的落在泥土中成為滋養大地的一部分,有的落在樹上成為點綴森林的裝飾,有的撒在溪邊替河水染了色,總而言之,當人碎成了這副模樣,什麼恩怨情仇,大概都一了百了了吧。
「這些人,是誰殺的?」徐若牙關微顫。
「是各家採礦師互鬥,彼此仇殺嗎?」劍僮走入了這片碎片林中,她蹲下來,尋找她最熟識的朋友。
劍,就是劍。
地上的劍,有的已經折斷,有的歪折。
「不像。」我也蹲下。「這些劍不是被劍砍斷的,是被另一種巨大的力量所折碎的。」
「是什麼?是你們剛剛提到的泰逢神?」劍僮問。
「泰逢在古書中是神,而非凶獸,若牠會這樣殘殺人類,不該被奉為神才對。」
「那這些人究竟是誰殺的?」劍僮皺眉。
「不確定,」我搖頭。「但可以肯定的是,也許,在這座山裡面,還有其他的力量存在。」
「其他力量?」
「能吸引這麼多力量來到這裡,隕鐵啊隕鐵,你究竟想被打造成什麼樣的劍?你又背負著什麼樣的命運,從遙遠的九天之地,墜落至此呢?」
※※※
我們繼續往深山前進,接近了晚上,徐奕命令所有人停步紮營,等待第二天清晨再出發。
「這麼多人馬在追隕鐵,我們就這樣停下來,好嗎?」劍僮忍不住問。
「能否得到隕鐵是天命,是我們的就是我們的,無須強求,但若在這樣的深山中連夜趕路,凶險是白日的數倍啊。」徐奕搖頭。
「深夜趕路……為什麼?」
「深山中多數奇獸都是夜行,一到夜晚,獵人與獵物角色往往會互換,夜晚,絕對是一個我們人類無法理解的幽暗世界,這時候別急著趕路,寧可等。」徐奕多次入山勘礦,經驗豐富。「懂嗎?小女孩。」
「嗯。」劍僮點了點頭。
看見劍僮心急的樣子,與劍僮情同姊妹的徐若開口了。「劍僮妹妹,別擔心,若是隕鐵已經在附近了,且情勢危急,我師父就會帶領我們在深夜趕路了,只是時機未到。」
「謝謝。」劍僮笑了一下。「原來是這樣。」
也就在此時,我撥弄著剛剛生起來的營火,淡淡的說:「有人來囉。」
我這句話剛說完,劍僮也隨之驚覺,急忙回頭,這一回頭,她臉色頓時驟變。
因為一柄劍,正對著我們,而劍僮的武藝也不弱,轉身抽劍一氣呵成,竟然後發先至,與對方劍尖對劍尖,冷冷對峙。
「劍法好。」那人臉上蒙著面,站在茂密的叢林裡,身材矮胖,背上扛著一個甕口封住的大甕。「但,劍更好。」
而他的背後,隱約可見有十餘人站立,每人背上也都扛著一隻甕。
那人氣凝劍尖,一股狂暴的殺氣,順著劍,湧向了劍僮。
「你們是誰?」劍僮手腕一抖,劍鋒顫動,絲毫不退讓,登時把對方的氣勢給逼了回去。
「我們是誰不重要,但勸你們回去。」對方劍尖再抖,一股氣勢從劍鋒透了出來,再回壓劍僮的劍。
兩人尚未交手,只透過劍鋒,就不斷的試探對方的底線,情勢頓成僵局。
不過,就在此時,我說話了。
「貴國的劍,頭略尖而身略細,只在劍腹處略肥,這可不是我們南方的鑄劍法,」我撥弄著火種,淡淡的說。「原來北方鑄劍名家,甘家,也來染指這塊隕鐵嗎?」
北方鑄劍名家,甘家。
這片刻,氣氛凝滯。
因為所有用劍的人,都不可能沒聽過甘家,所謂的「北甘南武」,講的是這個亂世中最擅鑄劍的兩大名家。
因為這是戰爭不休的亂世,劍是主要兵器,而國家為了戰爭會成立鑄劍廠和採礦廠,但所謂的術業有專攻,劍的鑄法與設計這門高超學問,還是需要特殊的人士才行。
要設計出一把好劍,必須考量到產地的材質,考慮到戰爭時大量砍擊的耐受度,甚至要考慮到該國國民的體型與力氣。
好的設計,更需要名家。
北方甘家與南方武家,就是專門負責這一部分的名門,他們擁有悠久的鑄劍歷史,更有著旁人無法可及的經驗,而後來為了大量製造品質相同的劍,他們甚至會鑄出劍模,並將劍模以高價賣給國家,國家就靠劍模來生產大量的軍劍,有時候一塊劍模甚至可能引發兩國之間的戰爭。
這些購買了劍模的國家,對鑄劍名家可以說是又愛又恨,因為失去了他們的劍模,可能會在戰爭中慘敗,但又痛很他們將另一種劍模販售給敵國,製造自己的強敵。
但事無必然,一如劍有兩刃,甘武兩家自知雖然各國都必須依賴他們,但他們卻也成為國家們痛恨的對象,為了自保,所以他們更養了一大群擁有驚人武力和技藝的人,據說這兩家都擁有毀滅一個小型國家的實力,不過所有國家忌憚的,仍是鑄劍名家後面的大國。
甘家的背後,是秦、晉,與齊,中原三大霸者,其中有傳言,秦已經與甘家正式結盟。
秦國看重的是甘家那無窮無盡的創意鑄劍技巧,而甘家則相中秦國未來可能有稱霸天下的潛力,雙方都在賭,將自己的未來賭在對方身上。
武家的後方,當然是楚、吳兩國,聽說最近才崛起,戰術如鬼的越國,也與武家有極密切的關係。
「甘家?」這秒鐘,所有人靜默,倒是那個蒙著面,揹著大甕的人,笑了。
「好眼力,閣下也是鑄劍師?」
「算是。」我語氣依然平淡。
「這女孩的劍,是你鑄的?」
「算是。」
「薄軟輕巧,乃女子之劍,但看似外軟其實內剛,更象徵亂世女子那堅毅不撓的韌性。」那人朗聲說。「好劍,真是好劍。」
「過獎。」劍僮眼睛瞄向了我,替我回答了這個稱讚。
「不過,既然我們的目的相同,我們就算是敵人了,所以……」那蒙面男子眼露凶光,手上的劍,更隨著火光閃爍,透露出濃濃殺氣。
「是嗎?」我淡然一笑,而這時,徐奕也開口了。
「閣下背後的甕裡面,裝的可是飛簾?」
「嗯?」聽到飛簾這兩個字,只見那男人語氣微微一變。「你怎麼知道?」
「傳說北方的採礦名家,會用昆蟲找礦,其中又以操縱飛簾者最高明。」徐奕一笑,「今日總算見到了。」
「嗯,你們究竟是……」那人注視著徐奕,眼神遲疑之際,忽然,那人身旁一個蒙面男人往前跨了一大步,同時拉下臉上面罩……
「原來是你!徐奕師父?」
「啊?」徐奕一呆。「你不是……」
「是,我是長春啊,」那男人臉露興奮表情。「徐奕師父,您還記得我嗎?」
「長春?」徐奕表情吃驚,「你去了北方甘家啊?」
「是啊,師父,我是長春,上次隕鐵誕生時我們有合作過。」這長春笑著說,「那次的窮奇凶獸,可真是駭人啊。」
「是啊,所以你現在當上了甘家的採礦師?」徐奕點頭。
「是,我後來進了甘家,師父,和你介紹一下。」長春手比著正和劍僮對峙的蒙面男子。「這是鑄劍師,他是甘將。」
「甘將?」這秒鐘,我和徐奕互望了一眼。
北方甘家以家主甘修以下,共有七子,七子對鑄造兵器天分不同,也各有所好,其中又以么子甘將最引人注目,據說他不但繼承了甘修驚人的鑄造天分,更青出於藍,設計出不少怪奇兵器,讓他的部隊屢出奇兵,更殺得對方是措手不及。
「是。」那面露殺氣的男人,也扯下了面具,然後抓了抓頭。「既然是朋友,就不用打啦,我是甘將沒錯。」
「是嗎?」
「既然大家都熟識,今晚我們一同紮營,明日我們再各奔東西吧。」長春提議。「深山的野獸多,人多一點有照應,而且,徐師父,我們也好久不見了,晚上來聊聊吧。」
徐奕看著我,點了點頭,而我了解徐奕的為人,他做事細心穩妥,如果他信任長春,應該就是沒有問題的。
「好。」我再次撥弄了火,應承了所有人一同紮營的提議。
※※※
夜晚,當長春拉著徐奕說長道短的時候,我則仔細的觀察了一下甘家這批來採隕鐵的成員。
裡面主要的人物有兩個,鑄劍師甘將,以及採礦師長春,其餘將近二十人,個個身負武功,主要任務是保護甘將與長春,以及共同開礦。
這個長春也不是一個簡單人物,撇開曾與徐奕共同採過隕鐵不說,單單看他可以擠進甘家的核心採礦師,就知道此人對礦物極為專精,已接近徐奕的水準。
而當我觀察著眾人之際,眼角瞄到了另一個有趣的畫面。
那是二十餘歲的甘將,正站在劍僮旁,雙手合十,不知道在懇求著什麼。
「妳的劍,」甘將一改剛才的濃烈殺氣,變得有如羞怯的少年。「可以借我一看嗎?」
「為什麼?」劍僮退了一步。
「看一下嘛。」甘將雙手合十央求道。
「哼。」劍僮眼神看向我,見我微微點頭,劍僮才哼的一聲,「哼,只能看一下下喔。」
「多謝。」甘將一笑,雙手捧過了劍僮的劍。
也就在這一剎那,甘將的眼神驟變,此刻的他不是剛才展露殺機的殺人者,也不是對劍僮拜託的少年,而是鑄劍師。
真正鑄劍師的眼神。
這是和我一模一樣,鑄劍師的眼神。
好傢伙,真是好傢伙。
「劍軟而韌,外輕柔而內剛韌,這柄劍,與其說完美,還不如說,是為了劍僮妳量身打造的啊。」甘將吸了一口氣,然後忽然從腰際拿出了一塊小鎚,輕輕的敲了劍身一下。
此刻,小鎚與劍僮的劍,撞擊出柔美而獨特的金屬響音。
懂得「觀其形,聽其音」,這甘將果然是一個人物。
「這劍的材質,乍聽之下普通,該是紅玉、黃石、青玉所組成,但卻能鑄出如此柔軟的劍,想必是火候、材質比例,與鑄法三者完美融合後的結果,」甘將語氣越說越陶醉,表情卻越來越嚴肅,然後眼神從劍上移開,看向我。
我只是撥著火。
甘將默默的看著我,氣氛緊繃。
「看到這把劍,讓我想起我們鑄劍師之間,流傳許久的一則神祕傳說。」
「……」我繼續撥著火。
「魚腸。」甘將忽然笑了,開懷的笑了。「鑄劍師中的頂級傳說,殺手悲歌中的極致經典,專諸與魚腸,魚腸……難不成是您鑄的?」
魚腸。
說到這柄劍,我內心微微一嘆。
「魚腸,不過就是魚肚子裡面的一根腸子。」我搖頭。
「是嗎?好吧,不管是不是您鑄的,但我必須要說,魚腸這柄劍啊,當真是震動了我們甘家上下……!」甘將搖頭。「我父親甘修聽到專諸持魚腸劍,刺殺吳王僚之後,連三日閉關不吃不喝,當他出關時頭髮竟然白了大半,他只嘆了一口長氣,『我鑄不出來。』我們當時還尚未理解,父親又補了一句,『我把吳國國勢,吳王僚一身武學,加上當時藏劍在魚體內的方式都想了一遍,我明白了一件事,魚腸劍,我鑄不出來,我殺不了吳王僚。』」
「喔?」我眼睛瞇起,這甘修,也是個人物啊。
「當時我父親這樣說,我們七個小孩都不服氣,回去思考了魚腸與專諸的刺殺方式,想用自己的方式刺殺吳王僚,但每個人的方式都被父親或其他兄弟輕易破解,只剩下我……」
「你?」
「我不甘心,所以我想要這塊隕鐵,」甘將比著後山,也就是隕鐵墜地之處。「我認為魚腸與專諸雖然合成了一柄極致完美的殺人之劍,但其中材料也是關鍵,我想要拿到隕鐵,然後打造另外一柄魚腸。」
「完美的殺人之劍?」我繼續搖頭,「有這樣的劍,有什麼好?」
「當然好,我要打敗魚腸,創造另一個鑄劍師的傳說!」
「傻瓜。」我閉上眼,對著滿天的星光,重重的嘆了一口氣。「越是完美的殺人之劍,越要把人性逼到極致,而所有的悲傷,最後都會回歸到鑄劍者的身上。」
「啊?」甘將似懂非懂。
「你有天分,但你還太年輕,殺人之劍太沉重,你不懂。」
「我哪有不懂,我創造了不少兵器,讓秦國打了不少勝戰。」甘將不服氣。「我改造了弓箭,變成能刺穿城牆的弩!我創造了能多砍兩百次也不會裂的劍,我製造了適合深夜突襲的輕劍,我……」
「你不懂得。」我繼續搖頭。「你打造的武器,只是為了戰爭,而不是殺人,要殺一個人,需要背負的東西,你不懂。」
「我不懂……哼!」而甘將表情雖然不服氣,但仍對我深深一鞠躬,「鑄劍師父,今日見到您,算是不虛此行了,但我必須說,那塊隕鐵,我是絕對不會讓給您的。」
「嗯。」我沒有回答,只是淡淡一笑。
隕鐵,會自己找主人。
是你?是我?其實都無所謂,但甘將啊,這道理是二十幾歲,少年得志的你,所無法理解的吧!
※※※
第二天一早,當我和徐奕起床時,我們發現甘將的人馬已經全部離去了。
「看樣子,他們想趕在我們之前,到達隕鐵的位置。」徐奕笑了笑。「那個長春,就是這樣的人。」
「怎樣的人?」徐若問。
「他是一個極度聰明的採礦師,當年第一塊隕鐵被發現時,我們在吳王僚重金邀請下,共同上山採集隕鐵,當時我為主,長春為副,那時我就知道他的個性,他能力強,聰明絕頂,但就是好勝心強了點,也許因為年輕吧。」徐奕嘆了一口氣。「他一定會想辦法搶到這塊隕鐵的。」
「那個甘將也是。」我補充。「好勝心強,對隕鐵也是勢在必得。」
「我們這對半斤八兩遇到了挑戰者了嗎?呵呵。」徐奕一笑,「是否能得到隕鐵,就看老天爺如何決定吧。」
只是,我們萬萬沒料到,當我們繼續往前,就是越多讓人不忍直視的畫面,等著我們。所有的恐怖畫面,分為兩種,一種是人碎掉的。
像是被某種巨大的野獸突襲,每個人都拿起劍奮力回擊,但卻都無力阻止這隻巨大的怪獸,最後成為森林中血腥泥土的一份子。
第二種,是乾掉的。
所有人都像是曬過太陽的橘子皮一樣,皺成一團,散落在營地周圍,陰森詭異。
而且,越是往深山內,表示採礦師的道行越高,這樣的採礦師平常多少都見過些深山異獸,但如今卻都失手了,走向碎掉與乾掉的死亡之途。
「這是晉國的軍劍,從頭到尾都很寬大的劍體,是他們的標誌。」劍僮拿起地上的劍,「連晉國的採礦師團隊也死了。」
「嗯。」一旁的徐若掐起手指,開始數著。「一路走過來,被滅掉的採礦團約有十餘個,晉國和齊國也被滅了。」
「那吳國、楚國,與越國有出現嗎?」徐奕突然插口。
我懂徐奕的意思,北方的大國,晉、齊和秦三國,晉國與齊國的團都已經沒了,那只剩下秦國,而甘將,顯然就是受了秦國的委託來到深山中。
北方大國已經全部出現,那南方呢?
吳國搶下第一塊隕鐵,打造九十八人的軍團,後來在伍子胥和孫武的帶領下,攻破楚國首都,吳國不可能缺席第二塊隕鐵的。
吳國不可能缺席,而與他纏鬥多年的泱泱大國楚國,還有正在邊陲地帶崛起,宛如鬼魅的越國,肯定也會參與這場搶石大戰。
「沒有。」只是,當我搖頭之時,遠處,忽然傳來一聲尖銳的慘叫。
慘叫聲嘶力竭,絕對是垂死前的吶喊。
「前面。」徐奕和我互望了一眼,同時邁步往前,「前面有狀況。」
然後,我們奮力撥開層層的樹叢,朝著慘叫的來源而去,當我們抵達了慘叫之地,我們看見了牠。
「猙?」我和徐奕幾乎同時發出了這個音。
猙,牠的身體如同猿猴,唯獨頭顱的部分如同山豬,身形大得嚇人,正在那個採礦團的周圍跳躍著。
牠每跳過一個地方,馬上就是一個人的劍斷折,然後身體跟著碎掉。
原來,把每個人弄碎的,就是牠?
「是猙啊,這樣說起來就合理了。」徐奕露出豪氣的笑。「我以為山海經記載的異獸,我一輩子只會看到一隻,沒想到有緣見到第二隻啊。」
「是啊,而且這隻猙看起來很老了,也許活過五百年了。」我昂著頭,「這樣的老怪物,都被這塊隕鐵引來了啊。」
眼前的猙,快速在採礦團內肆虐,這採礦團約莫三十餘人,算是大型的採礦團了,裡面的人也有不少用劍的能手,他們揮舞著手上的劍,組成劍陣,搏命與猙周旋。
比起之前被猙輕易虐殺的採礦團,這一團算是厲害了。
「我可以回答你剛才的問題了,你說南方諸國為什麼都還沒露面?這一國……」我說,「就是楚。」
「喔?」
「楚國的軍劍,劍身略長,劍柄部分為了方便緊握,會設計特殊紋路。」我看著這一團的劍,「這一團,肯定就是楚國。」
「不愧是楚,能與猙周旋至此。」徐奕點頭。
眼前的楚團,雖然一開始被猙突襲,陣亡了八九人,但隨即組成了劍陣,以強大的劍力與眼前的猙周旋,猙雖然兇惡,但多次強行躍入劍陣中,不但沒殺到人,反而被劍陣刮出不少傷口。
「這樣看起來,楚團也許能殺敗猙?」劍僮湊上前說。
「機會不大。」我說。
「怎麼說?」劍僮不解,「猙雖然兇惡,但楚針對牠擺出了劍陣,顯然已經壓抑了牠的攻擊。」
「因為你不懂猙。」我轉頭與徐奕眼神相對。
「我不懂猙?」
「猙,是夫妻獸。」
「夫妻獸?」
「表示,」我苦笑。「有一隻猙,肯定有另外一隻猙啊。」
這句話才說完,眼前楚國的劍陣,突然亂了。
因為另一隻猙陡然降臨,這隻猙更大,獠牙更長,動作更粗暴,重點是,楚國的採礦團完全沒有預料第二隻猙的降臨,他們的劍陣大亂,原本互相防禦的劍法崩潰。
一崩潰,幾乎等於死亡的降臨。
只見兩隻猙,四隻手,抓了八個人頭顱,然後隨意亂甩,有的人頭顱撞上了樹,如花朵般碎開。
有人的身軀在猙的爪子中就已經碎了,被甩出去的時候,只是化成更飄散的血花。
兩隻猙殺得痛快,終於,剩下最後一人了。
這最後一人,戴著黑色長帽,雖然驚恐,卻仍帶著尊貴氣度。
「失手。」那人苦笑,右手持劍。「看樣子,這場隕鐵之爭,我們楚國得退出了啊。」兩隻猙尖嘯,巨大的爪子,同時揮下。
這人的劍,只稍微擋住了猙的爪子,但隨即就彎折,破裂,化成廢鐵,與主人碎裂的血肉混成了一團。
「那個人是薛叔。」徐若低聲說。
「你們認識?」劍僮問。
「我師父帶我去山上採礦時,有時候會遇到他,他是楚國的採礦師,他曾經順手摘了果子給我吃。」
「嗯。」劍僮能理解徐若的悲傷,只是沉默不語。
這時,徐奕從包袱中,取出了一個瓶子,「現在還不是和這兩隻異獸對決的時候,幸好我們人少,來,每個人抹些在身上。」
「這是什麼?」我問。
「山藥汁。」徐奕在所有人的掌心倒了一些,那東西一到我手上,立刻散發濃烈的氣味。「山藥汁能遮掩我們的人味,避免野獸聞到我們的氣味後對我們發動攻擊。」
「嗯。」當所有人一起抹上,而徐奕又繼續說道:「這一招只適用於人少,因為人一多,無論聲響或是氣味,還是會驚擾到山中的野獸,那個楚國的老薛,大概就是這樣引來猙的吧。」
果然,一抹上了山藥汁,那兩隻猙撿了楚團的屍體飽食一頓之後,就呼嘯離去。
看到這兩隻猙離去,劍僮與徐若同時吐出了一口長氣。
「師父,我們繼續往山裡面走,還會遇到牠們嗎?」
「肯定。」徐奕點頭。
「那我們……」
「放心,」徐奕的眼神看向了我,笑了。「我們會有辦法的,對吧,老友?」
看到徐若的眼神,我只是淡淡的,點了點頭。
半斤鑄劍師和八兩採礦師都合作了,勝算,應該還是會有的吧?
※※※
「如果我猜測沒錯,再兩天兩夜,我們就會到達隕鐵墜地之處。」
此時,我們繼續往深山前進,又走了兩日,這兩日已經沒有遇到半個被滅亡的採礦團了,也許不夠高明的採礦團都已經陣亡,而夠高明的採礦團,要被殲滅,也沒有那麼容易了。據推測,這個山中,應該還有四個團在推進。
第一團,是我們,不屬於任何一個國家,人數極少,獨立行動的一團。
第二團,是甘將與長春的團,代表北方的秦國,走著另外一條路線,快速逼近隕鐵處。
第三團,應該是吳國團,曾經委託徐奕拿下第一塊隕鐵的吳國,本身擁有傲人的採礦和鑄劍能力,肯定也在爭奪隕鐵的行列中。
第四團,也許是越國團,越,這個宛如鬼魅的國家,國土與人口雖小於吳國與楚國,卻能崛起成為南方霸者之一,其中必有獨到之處,若他們也在這山中存活,我一點都不意外。
這四個團,在山中用各自的方式隱匿身形,等待著時機,等待著隕鐵,等待著天命的選擇,更等待著,撼動戰國的機會。
只是,我沒想到,我們很快就會親眼目睹了下一團,而且,更看到了第二種異默。
那種會讓人「乾掉」的異獸。
※※※
「停。」走在最前面的徐若,突然伸出手,阻止了所有人的行動。
「怎麼?」
「剛剛有人……」徐若話沒說完,眼前果然出現了一個全身黑衣的男子,這男子的背上,還揹著我們熟悉的大甕。
「是甘將的人……」徐若才要說話,那黑衣人眼睛綻放奇異光芒,又消失在叢林中。
「剛剛那個人是甘將的人,但,為什麼會一個人出現在這裡?」劍僮不解,問道。
「不知道。」我們都無法解釋落單的黑衣人,而就在這時候,我們聽到了一個奇特的聲音。
這聲音極度奇特,不像是野獸的咆哮,不像是山林的風聲,反而像是某種鳴動。
空氣綿密震動時,所產生的鳴聲。
「這是什麼?」徐若表情戒慎。
沒人能回答徐若的問題,下一刻,鳴動中,第二個聲音混了出來。
慘叫。
毋庸置疑,是人類的慘叫。
「隊形改變,徐若妳到後面去,」徐奕手一揮,「我們小心的前進。」
而當我們逼近了所有聲音的來源,由上往下看到了全部的景色,我們都安靜了下來,因為,我們看到了真面目,那個讓人全身乾掉異獸的真面目。
蚊。
比人類手掌還要大的蚊類,數以萬計,在叢林中飛舞,發動毫無破綻,毫無生還餘地的圍攻。
這樣的蚊,頭上長著一隻角,高速震動著翅膀,那讓我們疑惑的奇異鳴聲,就是這些蚊子發出來的。
「蚊子?」劍僮張大嘴巴,「這蚊子也太大了吧!」
「這不是一般的蚊子。」我回答。「如果我沒猜錯,這也是一種山海經異獸,牠叫畢奇。」
「是,畢奇被形容成頭上有單角,喜愛群體行動,原本以為是飛鳥,但沒想到,其實是一種類似蚊子的昆蟲。」徐奕看著下方,那營地中,不斷逃竄的人們,他語氣帶著難掩的震撼。「只是,牠比一般的蚊蟲,實在厲害太多了!」
「鑄劍師父,這一團……」劍僮在我旁邊小聲說,「好像是吳國?」
是,這一團,毋庸置疑的,就是吳國。
也就是我曾經打造隕鐵的南方霸主之一,吳國。
吳國的劍,算是諸國劍中,體型大小最勻稱的,當時我設計這些劍的概念,不求最耐用,不求最堅韌,也不求最鋒利,我求的是「均衡」。
當不追求第一名,每個特質都可以拉上到第二名,如此的劍,擁有高度的適用性,每個士兵都可以快速上手,減少訓練時間,讓士兵可以快速上戰場,更為吳國的霸者之路,提供了不少貢獻。
「帶頭的是寧啊。」我眉頭皺起,嘆了一口氣。
寧,是我在吳國認識的採礦師之一,他採礦功力高絕,擅長在山中隱匿身形,曾經替吳國找到不少重要的礦脈,如今,他替吳國帶隊找隕鐵,卻即將面對生命中最大的挑戰,凶獸畢奇的圍攻。
不過,有件事我不懂,寧生於山長於山,算是山中的隱藏高手,也就是一路上我們都沒遇到他吳團的原因,他為何會在這裡失手,讓畢奇找到了蹤跡?
我的疑惑尚未得到解答,前方戰況變了。
幾個吳國劍客將寧包圍在中間,然後拚命用劍擋住猛攻而來的畢奇,他們在替寧爭取時間?
只見寧咬著牙,一抖包袱,抓起裡面幾個形狀特殊的小木棍,然後嚓的一聲,木棍燃起。木棍燃起,一股奇異的氣味,立刻順著風,往四下飄散。
一聞到這氣味,一旁的徐奕露出讚嘆的表情。「這是膽黃香?好傢伙,高手,用氣味驅蚊啊。」
膽黃香化作細微塵煙在樹葉間飄散,很快的對畢奇發揮了功效,畢奇的飛行能力嚴重減慢,攻擊力也跟著下降。
許多的畢奇速度減慢,吳國劍客們紛紛拔劍而上,噌噌幾聲,數十隻畢奇瞬間被斬落。
「寧叔,好像贏了?」劍僮的拳頭緊握,語氣緊張。
「嗯。」徐奕皺眉。
而就在此時,寧抬頭發現了我們,他先是一愣,然後對我和劍僮露出了笑容。
「鑄劍師,您來了。」寧邁開步伐,朝我們而來。「上次吳國一別,很久不──」
「寧!別動!」我提氣一吼。
「什麼?」
「你的背上,有一隻畢奇!」我咬牙。
「我的背上……」寧的腳步一頓,同時,他的背,果然慢慢爬上了一隻畢奇,而牠巨大且尖銳的喙,正慢慢的在寧的肌膚上逡巡著。
「射牠!」我吼,我和劍僮的劍,同時直射而出。
森林中,兩柄銳利的銀線,精準無礙的,在寧的背部交集。
噌的一聲,畢奇的身體被兩柄劍貫穿,劍勢未盡,更將這隻畢奇,直接釘入樹木之中。
「寧,」我才說了一句話,卻馬上噤聲。
因為我看到了寧的臉色慘白,而他的背,剛剛畢奇停駐的地方,多了一個小拇指大小的孔。畢奇,最後還是把毒針扎進去了嗎?
「真是超毒,」寧的身體開始搖晃,「真是山海經中的凶獸,叮……叮一口,就……要人命……」
「寧……」我看著他,他臉上的血色盡失,背部的傷口開始浮腫,而且發藍泛紫,一看就知道毒已經開始猛烈擴散了。
而我當抱住了跌倒的寧,想要想辦法阻止毒氣擴散,寧卻抓住了我的手,慢慢的搖了搖頭。
「鑄劍師,終於見到你了,你知道嗎?吳國的採礦師們,都很想念你。」寧笑了,原本消瘦的臉,開始浮腫,「因為只有你,才能把我們的礦石,發揮到最完美的境界。」
「別說話了,一說話,毒會擴散得更快的。」我咬著牙。
「沒救了,我知道,但我想和你說的是,是吳國對不起你。」寧搖了搖頭,對我一笑。「而專諸那一戰,真是漂亮。」
「嗯。」
「如果還有機會,我會希望是我淬鍊出隕鐵,再給你……再給你……打造成一把魚腸……」寧笑,「您不要對蒼生失去信心……您的劍……是要創造時代……」
「嗯,創造時代……」我閉上了眼,因為說完了最後一句話,寧已經斷氣了。
我看著寧,他已經沒了氣息。
畢奇好毒,只扎了一針,就讓人完全斃命。
「老友,該走了。」徐奕的手,放到了我的肩膀上,「畢奇太厲害,膽黃香雖然已經算是猛烈的驅蚊香了,但卻無法完全抑制牠的行動,等膽黃香一退,我們也會有危險。」
「嗯。」我看著寧,他是我見過最好的採礦師之一,但終究沒能過隕鐵這一役。
這也是天命的一部分嗎?這樣的天命,是否太令人哀傷了呢?
「走了。」徐奕手一抖,他也有膽黃香,在他手上膽黃香的濃烈藥氣之下,我們緩緩的退離了這個戰場。
吳國團,被完全殲滅。
目前競逐隕鐵的隊伍,只剩下三個:我們、甘將團,以及尚未露面,甚至不確定是否存在的,越國團。
※※※
也就在那一晚,我生起了火,沉默的喝著涼茶。
直到,劍僮坐到了我的身旁,「師父,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什麼?」我注視著火焰。
「你在想,寧叔叔這麼熟悉山的一切,又是採礦師中的高手,怎麼會驚動畢奇,對吧?」
「嗯。」
「其實我也想不通。」劍僮歪著頭,看著我。「師父,畢奇究竟是怎麼發現寧叔叔的?」
「我本來也不懂,但,當我發現了這個……」我從口袋中,翻出了一個黑蟲的屍體。
這蟲有些類似甲蟲,但黑色的甲殼上卻有著一彎美麗的白月,美麗中帶著些許詭異。
「這是?」
「飛簾。」
「啊?」
「所以,根本不是寧驚動了畢奇。」我閉上了眼,「而是飛簾驚動了畢奇。」
「這飛簾驚動了畢奇,又怎麼會害到寧叔……啊!」劍僮雙手蓋住嘴巴,「所以我們開始才會看到那個……揹著甕的陌生人?」
「嗯,唉……」我搖頭。「為什麼呢?就是在如此深的山中,仍不肯放過彼此呢?」
為什麼呢?在如此深的山中,如此險惡的環境中,人們,還是必須互相陷害呢?
今晚,這座山,有三處燃出悄悄的火光。
三處火光,距離隕鐵墜落之地,都只剩下一日一夜的距離。
近到,足以短兵相接的距離。
※※※
就在這個夜晚,就在我們即將抵達隕鐵墜落處的這個夜晚,我睡到一半,忽然驚醒。
我手一竄,快速握住了旁邊的劍。
眼前,一個朦朧的身影,對我笑了。
「過了這麼多年,你還是這麼機警,難怪太子光派了這麼多刺客殺你,結果一半的刺客無功而返,而另一半的刺客……」對方坐在離我約二十步的距離,胸口倚著劍,笑得開懷。「則再也沒有人找得到了。」
而那柄劍,我認得,該死的認得。
劍身的長度比一般的劍長了半截,但最後半截卻只有原本劍體的一半寬度,劍刃的一邊佈滿了凹凸不平的凹槽,乍看之下,這是一柄殘劍。
但,就是這柄殘劍,破了我所鑄的短劍,讓那個想要回家的男人,命喪戰場上。
更該死的是,我不只認得這柄劍,我還是這柄劍的鑄造者。
所以我清楚,這壓根就不是一柄殘劍,這是一柄專門剋制其他長劍的凶兵,殘劍既然現身了,它的主人,自然就在我的面前。
「范蠡。」我慢慢的起身。「沒想到,這趟危險的採礦之旅,你會親自出馬?」
范蠡,人稱范將軍,更有人說他是春秋戰場上的「軍鬼」。
吳國有「軍神孫武」,而越國有「軍鬼范蠡」,這兩人在戰場上同樣以詭譎豪邁戰術著稱,且縱橫戰場多年未嘗一敗,每個人都在問,當軍神遇到了軍鬼,兩人的對決誰勝誰負?
「不瞞你說,我是為了你而來的。」火光中,范蠡臉上那條長疤隱隱約約,「因為我知道這塊隕鐵,肯定會把你引出來。」
「所以你是來找我的?」我淡然一笑,「難不成,你也是來殺我的?」
「坦白說,有想過這個念頭。」范蠡笑,「但我發現,要殺你不易,我可能會賠上一條命。」
「呵。」我瞪著范蠡,「所以呢?」
「其實,我是來遞帖子的。」
「幹嘛,你要大婚啊。」
「你很會裝傻嘛,鑄劍師。」范蠡大笑,「這帖子,當然是戰帖。」
「戰帖,你要下給誰?」
「你也認識的一個人。」
「誰?」
「吳國的,孫武。」
「喔。」
這一刻,我看著火光中,范蠡的眼睛,好霸氣的眼睛。
軍鬼,竟然想要挑戰堂堂軍神啊!
「孫武成名在先,軍神之號縱橫南方大陸,大破歷史悠久,兵力浩大的楚國,又往北部逼迫晉國和齊國,將吳王的聲勢推到頂峰,」范蠡霸氣的笑著,「同樣身為戰場上的軍師,我想和他一戰。」
「你要和他一戰還不簡單?越國發兵攻吳就好了啊。」
「鑄劍師,你是故意裝傻的吧?」范蠡一笑,「兩國戰鬥豈是易事,如果沒弄好,可是滅國之禍,更何況,吳與越兩國還沒分出生死的時間,這時候纏鬥,只會便宜了楚和秦等國而已。」
「所以,你要怎麼和孫武對決?」
「劍。」范蠡笑容中,含著難掩的興奮。「當然是劍。」
「嗯。」
「傳說中孫武愛劍,更是萬中選一的用劍好手。」范蠡看著我,「我想和他進行一場比試,不用士兵,不沾鮮血,只分勝負,不要枉送士兵的性命。」
「嗯。」
「但我需要你,這是我與孫武的劍鬥,是劍的對決,也是鑄劍師的對決。」
「哼,我幹嘛幫你?」
「你一定要幫我。」范蠡繼續笑,「因為我和孫武都是最頂尖的軍法家和劍法家,能替我們鑄劍,是一種千載難逢的機會,如果你錯過了,肯定會遺憾一輩子。」
「頂尖的軍法家和劍法家?這種話你也說得出來?」
「鑄劍師,我了解你,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范蠡一笑,「畢竟,這場比試不用真刀真槍的戰場對壘,這樣不用多傷人命,這樣的誘因,還不能引誘你加入嗎?」
「嗯。」
說到這,范蠡拿起了殘劍,慢慢起身,眼神望向了一旁仍在熟睡的劍僮。
「你徒弟?」
「算。」
「她的功夫不錯,眼力也不賴,頗有你的風格。」范蠡笑,「另外,鑄劍的功夫似乎也不賴,已經遠超過一般的鑄劍師了吧?」
「哼。」我哼了一聲,「學會我的功夫有什麼好?」
「當然有好啊,春秋這個亂世,如果沒有鑄劍師,真是會很寂寞哩。」范蠡笑,越是笑,越是往後退去,整個身形已經完全隱沒在黑暗的叢林中了。「我走了,放心,我對隕鐵沒興趣,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上,我不相信天命這種鳥事。」
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嗎?當范蠡退入了黑暗中,他那兼具邪氣與智慧的一抹冷笑,卻仍殘留在夜影裡。
「孫武與范蠡,軍神與軍鬼嗎?」我躺回了地鋪上,眼神看著空閃爍的星光。「哼,如果不興起戰爭,只是鑄幾把劍來玩玩,那倒是還好啦。」
※※※
第二日,我們再度收拾包袱,踏上了隕鐵的最後旅程。
越是靠近隕鐵,越可以感覺到周圍的風草樹木已經發生了變化,那種不甚清楚,但卻能讓人感受的細微差別。
土地的顏色,風的味道,樹葉偏轉的方位,甚至是溫度,似乎都因為靠近了隕鐵,而發生了細微的異變。
就是這樣的異變,才引來山海經中的異獸吧。
「通往隕鐵,只有兩條路,一條是南峰,一條是北峰。」徐奕手比前方,那是一座路程蜿蜒的山峰。「而且按照我的觀察,這兩條路,分別盤據著一種異獸。」
「你是說,一條是猙的地盤,一條是畢奇的領地嗎?」徐若問。
「正是。」
「越國團已經確定不參與這場隕鐵爭奪戰,那就剩下我們和甘將他們。」我則一旁沉吟,「所以,我們會各遇到其中一種?」
「就是這樣。」徐奕一笑。「老友,你怕了嗎?」
「怕?」我也一笑。「徐奕老友,我們可是半斤採礦師與八兩鑄劍師,當我們合作,還有什麼好怕的?」
「哈哈哈,說的也是。」徐奕手一揮。「咱們半斤與八兩,要合併出擊了。」
要合併出擊了。
只是在當時,我內心卻湧現一股強烈的不安,這一次,難道會是半斤與八兩……最後一次合作嗎?
※※※
我們遇到的,是畢奇。
就算全身塗滿了徐奕拿出的七草混合香,讓我們暫時不會被畢奇發現,我們仍不敢再前進。
「再往前,就是畢奇的巢穴,預計數十萬隻畢奇盤據之中,我們就算身上塗著山藥汁,肯定也會驚動牠們,引發牠們全面攻擊。」徐奕皺眉。
「那該怎麼辦?」劍僮拉著我的袖子。
「對啊,鑄劍師老友,你怎麼想?」徐奕把眼神移向我。
「老友,你心中早有答案吧,你是考較我來著嗎?」我淡然一笑,「要抓畢奇,得先抓王。」
「沒錯,蟲類會群聚,其中必有領袖,」徐奕呵呵一笑,「只要我們只要抓領袖即可,但領袖肯定位在畢奇核心,只是我手上的山藥汁,加上膽黃香,恐怕還到不了核心。」
「那該如何?」徐若與劍僮同聲問。
「還有辦法。」我眼神抬起,與老友徐奕的雙眼對上。「你要我出馬,對吧?」
「是,要對付群蟲,除了氣味,還有一個絕招。」徐奕眼神中閃爍著光芒。「就是聲音。」
「所以,」我淡然一笑,「你要我創造出,專門驅蟲的金屬敲擊的聲音……」
「是。」
「你的氣味,我的聲音,看樣子半斤和八兩,這次真的要合作了啊。」
※※※
決定戰略之後,所有人停下紮營,劍僮則展現輕巧身手,去抓了幾隻畢奇在我的面前,我則從包袱中找來簡單的鑄劍工具,開始試音。
沒錯,就是試音。
不同的礦石,擊打我手上的劍,工具,配上不同的力道、角度,以及節拍,創造出不同的聲音,並觀察這些聲音對畢奇的影響。
聲音的變化,需要極為驚人的耳力與觀察力,幸好,這原本就是鑄劍師的工作。
鑄劍師,在鑄劍的時候,原本就必須透過鎚子擊打劍的聲音,來判斷劍的熟成狀況。任何細微的聲音,都逃不過我的耳力。
「師父,畢奇有反應了。」劍僮面露驚喜。「這聲音有效!」
「是嗎?」我收起了劍,看著最後匹配出來的礦石與短劍。「用劍鋒去擊雪岩石,引發劍鋒震動的低鳴,會干擾畢奇嗎?」
「低鳴……」劍僮眼睛一亮,「難道是與畢奇翅膀震動的頻率有關?」
「不錯,看樣子這些畢奇,是用翅膀震動的低鳴在傳遞訊息,」我看著劍僮,一笑,這小妮子腦袋越來越靈光了。「那我們就用這聲音,加上徐奕的山藥汁和膽黃香,硬闖畢奇巢穴吧!」
※※※
「在進入畢奇巢穴之前,有件事仍須提出來。」徐奕看著我們三人。「我認為,我們不該全部都進去,我們只能有一半的人進去。」
「為什麼?」劍僮和徐若再度發問,又是只有我默不作聲。
「老友,你懂我的意思了吧?」徐奕看向我。
「畢奇巢穴太過危險,」我沉吟,「若分兩組,你是要一個鑄劍師配上一個採礦師嗎?」
「不愧是老友。」徐奕笑,「對,前進到畢奇巢穴的深處,實在太危險,若一組陣亡了,至少還留下一組有鑄劍師與採礦師,能完成採集隕鐵的任務,而且,這樣的組合最好是老少配。」
「嗯。」我沉吟了,老少配?我懂了徐奕的想法,他是想到更遠之處嗎?因為就算殺了畢奇的王,剩下一組人馬仍要和甘將搶奪隕鐵,甚至可能面對第二隻異獸,猙。
在此前提下,無論哪一組人馬,都要留一個老的才行。
這次,我們半斤八兩真的要分開了。
「那我去畢奇巢穴吧。」我起身,順手拿起了劍,「老友,論武藝與劍法,我較你有機會能全身而退。」
「亂說,我徐奕的武藝是差你多少?」徐奕也拔出了劍,「咱們得公平一點。」
「怎麼公平?」
「最公平的方法,讓老天爺決定。」徐奕笑。「抽籤。」
※※※
籤,是劍僮與徐若做的,也是她們抽的。
因為所有人都知道,我和徐奕兩隻老狐狸,若要作弊實在太容易。
而在劍僮與徐若做籤的同時,徐奕沉吟了一會,突然開口。「老友,我一直在想,若我們遇到的是另一組異獸,該怎麼處理?」
「猙嗎?」我回頭看他。
「是。」
「猙之所以高明,是因為牠是夫妻雙獸,雙獸第一隻誘敵,第二隻突襲,夫妻雙獸共生上百年,默契與攻防都配合得完美無間,但……」我慢慢的說著,「但要殺敗猙,還是要回到『夫妻』兩字下手!」
「從『夫妻』兩字下手?」
「誘殺。」我慢慢的說著,「只要誘捕其中一隻,略用手段,另一隻就會因為擔心對方而失了分寸,牠們兩隻感情深厚,形同夫妻,肯定不會捨棄對方,這是牠們最強之處,也肯定是最弱之處。」
「嗯。」
「只是,」我嘆了一口氣,「若是我,會希望下手者不要太殘忍,畢竟,牠們雖然是異獸,卻有著比人類更堅定的夫妻感情啊。」
「是啊。」徐奕說到這,笑了一下,「這些年來,你還是一樣外冷內熱啊。」
「你不也是嗎?」我也笑了,「如果你是冷酷之人,就不會把徐若撫養長大了。」
「老友,」徐奕沉默了半晌之後,忽然開口。「有一事請託。」
「嗯,說。」
「無論此行的結果如何,若這塊隕鐵到了你手上。」徐奕慢慢的說著,「請你打造一把能替蒼生謀福的劍。」
「為蒼生謀福的劍,何等容易?」我搖頭。
「希望這是一把能誅天下第一暴君,帶人民邁向和平的劍。」
「難。」我搖頭。「最後的命運,決定於天,決定於蒼生自己,我只能盡力而已。」
「盡力,這樣就夠了。」徐奕笑,「這樣就不枉這趟隕鐵之旅。」
是啊,盡力,就夠了。
我看著徐奕,內心卻湧出一股奇異的哀痛。
老友,你是預感到什麼了嗎?為何要交代這些事呢?
※※※
籤的結果,徐若輸了。
輸的一方必須留下,而劍僮將與徐奕一組,在混著山藥汁、膽黃香與劍鳴的掩護下,找到這群殘暴畢奇中的王,然後賜予一死。
「小心。」臨行前,劍僮忽然張開手,摟了我一下。
我愣了一下,但沒有閃避,因為我知道這是劍僮很小很小的感情宣洩。
「師父,我會回來。」劍僮低語,「師父,我一定會回來。」
「嗯。」我目送著徐奕走在前面,用手揮灑著膽黃香,而劍僮跟在後面,拿著礦石與短劍輕輕敲著。
而他們前方的畢奇,則受到氣味與聲音的侵擾,如潮水般往兩旁退去。
看著他們身影越來越小,最後消失在如同大霧的畢奇之中。
「鑄劍師父,我師父……他會回來吧?」徐若這小女孩,一直努力維持的堅強形象,一瞬間崩潰。
「……」我沒有回答,因為,我無法回答。
我生平鑄了這麼多劍,看過每個來找我邀劍與求劍的人,他們臉上的神情,總能透露出些許生死的端倪。
而這一次,我竟然在我的老友臉上,找到了一絲讓我無法接受,又讓我悲痛萬分的,死氣。
※※※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與徐若只能等待。
忽然,徐若起身,「啊,畢奇的狀況有異。」
「嗯。」我皺眉,對,畢奇的狀態有異,原本乍看之下混亂,但充滿了規則的飛行方式,突然整個慌亂起來。
巨大的蚊子胡亂衝撞,有幾隻甚至不顧山藥汁的氣味,朝我們衝來,當然,牠們近不了我的身,只被我一劍斬碎。
見到這群畢奇瘋狂的四處衝撞,彷彿這一大群畢奇的核心,某件驚天動地的事情正在發生。
「看樣子,」此刻的我,語氣中也難掩興奮。「畢奇的王,被老友殺掉了。」
畢奇這種群體的蟲,之所以可怕,就是因為牠們沒有自身意識,只聽命於位在集團深處王的命令,所以牠們可以放棄自我意識,衝鋒陷陣,無所畏懼。
但最大的優點往往也是最大的弱點,因為只要有人能深入畢奇團隊,一舉將王殺死,這群恐怖兵器頓時會化為一盤散沙。
「呼……」我重重吐出了一口氣,無論如何,我總是希望徐奕臉上那股不祥的死氣,是我自己的多心了。
「好,接下來就等他們出來了……」徐若回到小女孩的樣子,蹦蹦跳跳。
可是,也就在這歡欣鼓舞的時刻,我看到了畢奇之中,竟然多了一隻形態奇怪的黑蟲。
長著翅,類似甲蟲,在瘋狂的畢奇中穿梭著。
「糟。」我瞬間閃過一絲不安念頭,一抽手上的長劍,劍鋒精準的穿過層層亂飛的畢奇,直接刺中那隻詭異的黑蟲。
然後,將劍鋒一轉,將黑色蟲屍轉到了自己的眼前。
這秒鐘,我臉色大變。
「鑄劍師父,怎麼了?」徐若察覺有異,急忙問道。
「這是,」我將蟲屍展現在徐若面前。「飛簾。」
「飛……飛簾?」這一剎那,聰明的徐若,也感覺到事態驟變。
飛簾,不就代表著甘將與長春的團隊,不就代表著……
「走。」我提起劍,再次抹上山藥汁,一咬牙,「我們進去!」
「進去?」
「進去畢奇群的中心,」我大步向前,「為了妳的師父,也為了我形同女兒的徒弟……劍僮!」
只是,就在我們邁步向前之際,我看到了地面上,空中,第二隻、第三隻、第四隻……越來越多的飛簾出現,黑色的身軀混在灰色的畢奇之中,朝畢奇群的中心飛去!
看到了飛簾,我想起吳國採礦團,老薛的死法,心中一急,更是提劍往前衝。
但我沒衝幾步,眼前一個人影已經出現了。
老徐。
背上扛著劍僮的徐奕。
「老徐……」我看著徐奕,他對我溫和一笑,然後把背上,已經昏迷的劍僮交給了我。他沒有說話,但我已經看到了他手臂上,那密密麻麻,畢奇扎過的針孔。
「你不說話,是因為一說話,真氣一瀉,馬上就會毒氣攻心嗎?」我語氣顫抖。
徐奕身受這麼多畢奇毒針,一定痛不欲生,但他表情卻無比的祥和,聽了我的話,只是緩緩點頭。
「你和劍僮已經成功殺死了王,但卻被飛簾擾亂,誘發畢奇發動猛烈攻擊,所以沒能全身而退,對吧?」我握著這個相交十餘年老友的手。「你比劍僮更早發現事態嚴重,於是……」
徐奕看著我,淡然一笑。
「於是,你將身上所有的山藥汁、膽黃香,一股腦全部都倒給了劍僮,因為畢奇來得太兇猛,這些藥不夠兩個人使用?」我慢慢的說著,語氣已經略微哽咽。「你怕劍僮反抗,還趁機擊暈了她,也許你希望她昏迷,因為她一亂動,更會招惹畢奇的圍攻,對吧?老友。」
徐奕看著我,眼神帶著些許敬佩,似乎佩服著我,雖然沒有親眼目睹,卻能說得這樣清楚明白。
「老友啊老友,」我咬著牙,「我欠你一次,你最後的遺願是什麼?說出來,我一定替你完成。」
徐奕看著我,然後淡淡的笑了,他把眼神移往了我背後,那個已經哭得像是淚人一樣的女孩,徐若。
「好。」我懂了。「我答應你。」
徐奕此刻是在託孤了。
託一個叫做徐若的孤。
然後,徐奕又把眼神移向了山頂,隕鐵的墜落之處。
「好。」我狠狠咬牙,又下了第二個承諾。「我也答應你。」
那是一個比徐若更巨大的承諾,那就是拿到隕鐵,然後打造出一把讓天下暴君害怕的劍。
這樣的劍,何等沉重?
然後,徐奕笑了,咧嘴笑了。
接著,他張開嘴,說出了他人生最後一句話。
「老友啊。」徐奕緊緊握住我的手,笑得好開懷,笑得好釋懷。「你中計了,中我的計了,你終於要再一次為天下蒼生鑄劍了。」
「中計了,是啊,老友,真的是中了你的計。」
「我的半斤,要交到你的手上了。」徐奕大笑,「現在,你自己就是半斤八兩啦!」
徐奕大笑著,越是笑,聲音卻越是微弱,直到,我感到徐奕的手一鬆。
那曾經溫暖厚實,曾經握住無數礦物的手,此刻,快速的,殘酷的,轉為冰冷,最後變得僵硬與陌生。
我咬著牙,然後吸足了一口氣。
「徐若,妳現在可以照顧劍僮嗎?」我說。
「可以。」徐若看著我,那雙飽含了淚水的大眼睛,眨動著。
「妳在這裡等我,我要上山一趟。」我揹起了劍,遙望著山頂。
「鑄劍師父,你……」
「我去,把隕鐵拿回來。」我淡然一笑,這一笑雖然淡然,但我的內心卻是無比震盪。
「鑄劍師父……」
「徐若,妳的師父,真是太奸詐了啊。」我雙腳邁開,開始飛騰,「真是,太奸詐了啊!」
竟然死了,把為天下蒼生鑄劍的事,丟給了我?
老徐啊老徐,這件事,不該是我們半斤八兩一起完成的嗎?不該是,我們一起完成的嗎?
※※※
奔騰中,我想起了數十年前,我的拜師。
我的師父是一個雲遊的鑄劍師,他的劍呈墨黑色,沒有任何鋒刃,與其說是劍,不如說是一柄尺。
墨尺上,師父還細細的劃上了刻度,師父說,這樣丈量任何東西都方便,鑄劍前,透過丈量,更可以打造出精準的劍。
這個拿著墨尺的奇怪師父,不只教了我怎麼鑄劍,其實,他教我的,是如何用劍。
要懂用劍,才會鑄劍,這是基本。
於是,我在他身上,不只學了鑄劍,更多的,是學了怎麼用劍。
也許師父這輩子都與劍為伍,他形容一個人,都用劍,像是大劍,小劍,殺手的劍,防身的劍,裝飾用的劍,以及炫耀財富但是沒有半點真材實料的珠寶劍之類的……
我記得當他將所有的技法傳授給了我,要繼續往東方雲遊時,曾經說過:「你啊,就像是一把兩鍛劍。」
「兩鍛劍?」我聽不懂。
「有一種劍,在鍛造時用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技法與鑄造方式,就被稱作兩鍛劍。」師父笑,「你外層的劍,用的是冷鍛法,不加高溫,純以鎚功一下一下打造,這樣劍的外層看起來很冷,帶著寒氣,是一種不近人情的劍。」
「嗯,那第二鍛法呢?」我看著師父,師父把人比喻成劍,其實很可愛,只是如果比喻的不是我,那會更可愛吧?
「第二鍛法,講的是你的內心。」師父看著我,「你的劍芯,卻是高溫鑄造,以高溫將金屬液一口氣成形,這樣的劍,一體成形,會留著高溫的紋路,同時因為沒有外力鑄造的痕跡,所以很純淨,是一個很火燙,很純淨的內在。」
「嗯,所以師父你的意思,就是我外冷內熱?」我嘆氣,師父是好人,就是比喻起來太囉唆了。
「哎啊,被你識破了,我就是這個意思啦,哈哈。」師父大笑,轉身就要走。「師父說完了,該去雲遊了,下一國去哪呢?去魯國好了,聽說那裡有一個姓孔的很適合聊天。」
「師父慢走。」我謙恭的說。
「對了,」師父走了兩步,卻像是想到什麼似的,止步,然後回頭。「有件事,我忘記說了。」
「嗯,讓說。」
「兩鍛劍,終其一生都必須背負著坎坷命運,因為他不是冷劍,也不是熱劍,永遠找不到歸屬,但,為什麼有兩鍛劍,你知道嗎?」
「為什麼?」
「因為,兩鍛劍是最強的劍,他同時擁有冷劍的剛性,與熱劍的韌性。」師父表情難得嚴肅。「最強的時候,就是當冷與熱,剛與韌,彼此合一的時候。」
「嗯。」這段話,讓我沉默了。
冷與熱,剛與韌合一?
一柄劍的內外層,要如何合而為一?
「這些話,你就沒辦法簡化了吧,哈哈哈,我就說我是師父,果然比較厲害吧!」師父大笑,然後轉身就走。
看著他的背影,這剎那我笑了,師父,我會想念你,不只是你的鑄劍技術,還有,你那又奇怪又可愛的個性啊。
然後,我跪下,額頭觸地,用力磕下了三個響頭。
師父,請您慢走。
※※※
在山間騰越之際,不知道為何想起了師父那柄墨劍,還有他瘋瘋傻傻的個性,在亂世優游的歲月,是否也要瘋癲一點,才能過得開心?
但我的回憶,很快就被迫結束了。
因為,眼前已經出現了甘將與長春的團隊。
我看見了他們團隊中,綁著一隻全身都刺滿了長劍,彷彿經歷了無數酷刑而死的猙。我嘆氣,猙果然被他們擊敗了,而看到這隻猙的死狀,甘將果然用了和我相同的計謀,以第一隻猙誘出第二隻猙,但手段……卻又比我想像中殘忍了好幾倍。
猙,這對夫妻雙獸,生於同山,死於同穴,絕對不可能捨棄對方而逃離,所以當一隻受困,另一隻就算犧牲生命也不可能逃離。
所以,猙死了。
死了一隻,就是兩隻都死了。
但,看到猙的狀況,我只是嘆氣,真正讓我提劍而來的,卻是為了另外一件事。
老徐。
為了他的死因,為了他死前的計謀,為了這塊隕鐵。
所以我來了,我這個鑄劍師,親自拿劍來了。
這剎那,甘將彷彿感受到了我的劍氣,猛然轉頭。
他接觸到我的目光,感受到我手上猛烈的劍氣,他臉上頓時滿是驚怒。
「所有人,放出飛簾!拿出劍,快!」甘將聲嘶力竭的狂吼,「該死!這傢伙比猙強上百倍!該死啊!」
師父,我要和你說,你的目光真的很準。
當我內外合一的時候,當我炙熱的內在感染了冰冷的外表,我真的會很強。
真的會很強。
真的。
※※※
半日後,當我再次出現在徐若面前,她表情好訝異。
「鑄劍師父……你身上都是血?」徐若眼中,帶著些許擔心。
「是嗎?去處理了一點事,讓人受了傷,自己也受了點傷。」我淡然一笑,然後順手把手上的石頭,鏗的一聲,放在徐若面前。
「這是?」徐若臉色一變,以她繼承了老徐的採礦眼力,當然知道眼前這毫不起眼的石頭,究竟是什麼?
隕鐵。
看似平凡,內涵卻飽含著奇異的光澤。
這些奇異的光澤,若是遇到高明的鑄劍師,就會將其銳變為撼動時代的奇蹟。
無論這樣的奇蹟,對蒼生來說,是幸?或是不幸?
「妳想會是什麼?」我笑了一下,拿出手絹,沾了水,在自己的臉上擦拭。
「鑄劍師父,你,你,你一個人,去把隕鐵拿回來?」徐若表情好訝異,「你,你,你還好吧?你有遇到甘將、長春他們嗎?」
「當然遇到了。」我繼續擦著臉,手絹被我身上的血給染紅了。
幸好,那些血絕大多數,都不是我的。
「那……」
「我說服他們了,」我笑了一下,「有點難溝通,但後來還是被我說服了。」
「呃。」徐若滿臉不信。
當然,我沒說出來的是,被我說服的人,大多再也不能說話了。
※※※
在當時,我提著劍,穿梭在二十餘人的秦國團內,我不浪費時間,只刺要害,轉眼間,二十餘人去了一半。
然後,我眼前一片黑,飛簾,飛簾來了。
我沒有怕,我只是抽出了第二支短劍,然後兩劍交擊,用力互擦。
摩擦時,聲音卻是異常的細,所有人一愣,然後笑了,繼續持劍朝我殺來,但我也笑了。
因為這雙劍摩擦聲,一直都不是給人聽了,該聽的,是正在我面前飛舞的那些小傢伙。
飛簾。
聲音起,所有飛簾頓時驚恐亂飛,不只亂飛,更是瘋狂反噬他們原本的主人,秦團的手下雖然急忙拿出了控制飛簾的香料,但卻都被我的劍快速擊落,轉眼間,瘋狂的飛簾在他們身上亂咬亂啃,就要將他們化成一個千瘡百孔的枯骨。
只是,正當我勝券在握之時,我的劍卻陡然感到戰慄。
我回頭,看見了那個男人,然後我懷著怒意,笑了,我甚至聽到我的劍也同樣笑了。
「甘將。」
我們兩個的劍交鋒,走過數十招,都沒有傷到對方。
「您老果然厲害。」甘將握著劍,深深吸氣。「我們秦團一路擊敗其他的採礦團,更以詭計殺敗猙,沒想到,憑你一把劍,就差點將我全部殺盡?」
「嗯。」我沒有說話,但令我微微詫異的是,剛剛那輪交手,甘將竟然能與我勢均力敵。鑄劍師的戰鬥,不只講力量,不只講身手,還講對方兵器的觀察力。
我試圖要在甘將的兵器中找出弱點,一擊必殺,但對方也是如此。
「我敬佩您,但很抱歉,這塊隕鐵是我的,我一定會鑄出超越您魚腸的劍。」甘將一吼,提劍衝來。
然後,我淡淡的笑了,手一轉,將劍柄朝著甘將,劍鋒朝著自己。
「劍無鋒,就是何處不可為鋒。」我淡淡的說,「這叫做絕。」
就在這一剎那,甘將看到我擺出的姿態,彷彿野獸感受到更巨大的恐懼,腳步一頓,急忙退後,而我的劍,也同時出去了。
劍無鋒,就是何處不可為鋒,為之絕。
甘將,請記住。
這是前輩給你的提醒,如果你能活著離開這裡,請記住這句話。
如果,你還能活著離開這裡的話……
※※※
場景,拉回現在,我正站在徐若的身旁,而劍僮也已經轉醒,正聽著我訴說著半日前驚險的戰鬥。
「那甘將死了嗎?」劍僮小聲。
「沒死,這傢伙天分好高,那剎那領悟了絕的可怕,急忙閃避,被我刺傷了背,只是……」我抬起左手,也是一道觸目驚心的劍傷。「我也被他回刺了一劍,這傢伙當真厲害,未來若是遇到,真要提防。」
「嗯。」這時,劍僮像是想起了什麼,再問道:「那甘將他……」
「逃了,與採礦師長春一起逃了。」我搖了搖頭,「我是鑄劍師,不是殺人魔,只要不阻撓我,我都會留下性命。」
「那,那你有看到泰逢神嗎?」
「不太算。」
「不太算?」
「我只看到隕鐵旁被人用石頭排了一個字,也許是泰逢神留的,也許是路人樵夫留的,」說到這,我微微一頓,「也許都不是,也許是某個我認識的……奇怪傢伙留的。」
「你認識的奇怪傢伙?」劍僮忍不住再問。
「沒事。」我搖了搖頭,我認識的奇怪傢伙裡面,能穿過層層異獸,能領先於我和甘將的鑄劍師,只有一個,就那麼一個……
那個拿著墨尺,不正經的老傢伙。
「那字是什麼?」徐若問。
「始。」我吐出了一口氣,「被人用小石頭,排上了一個始字。」
「始?」劍僮和徐若同聲問,「這是什麼意思?」
「……」我只能聳肩。
「始,講的是開始嗎?」劍僮先說,「也許是說這塊隕鐵能開啟新時代?」
「始,女字旁,也許這塊隕鐵和女人有關?」徐若也說。
「……」我依然搖頭,這字太過高深莫測,劍僮和徐若說的,也許都對,但也許都錯。
「又或者,這隕鐵煉成的劍,將來會要殺有始名字的皇帝?」這時,我突發奇想。
「哈哈,師父!」聽到這,不只劍僮,連因為徐奕死去而悲傷的徐若,也微微笑了。「這推論,就有點過頭了喔。」
「是啊。」我摸著這塊隕鐵,面露微笑。「也許真的有些過頭了。」
此刻的它,那股吸引著山海經異獸,吸引著鑄劍師與採礦師,那奇異且洶湧的天地之氣,似乎暫時止歇了。
現在的它,像是在等待。
等待一個人,將它鑄成了劍,然後又有一個人提著劍,隻身走向千軍萬馬,隻身走向壯麗雄偉的帝王皇殿。
隻身面對一個君臨天下,統一諸國的絕對強者,絕對暴君,絕對帝王。
這刺客的背影有點像,一點點像,那個令我懷念,魚烤得超好的男人,專諸。
「始……」我閉上眼,「也許,那真是一個名字裡面有『始』的帝王呢。」
※※※
一個月後,我與劍僮回到了劍寮,路途中,找了一個安全之地,將隕鐵給藏了起來,要煉化這塊鐵,我需要時間準備不同的礦石,不同的煉爐,甚至是適合的時節,因為它是隕鐵,稍微出了差錯,就會毀於一旦的尊貴之物。
由於不急著熔煉隕鐵,所以我和劍僮又恢復了本來的生活,安靜的待在劍察內,等待著邀劍之人,然後等待著一個又一個與劍相關的故事。
而徐若呢?她平靜的接受了自己師父死亡的事情,也許長年在山中的她,看過了太多採礦師死亡,抑或,在這個戰爭的時代,死亡變得太普遍,所以悲傷變成了一種奢侈。
不久後,徐若又開始提供我各種礦石,坦白說,品質還真的不輸給徐奕,老徐這徒弟還真是教得好,難怪他能走得這麼心平氣和,還順便擺了我一道,把蒼生這個麻煩的東西給了我。
而甘將呢?關於甘家的消息,我倒是留意了一下,甘家與秦國的關係越來越密切,而秦國也越來越強大,佔據西疆的秦,已經隱然展現與中央晉國抗衡的驚人潛力。
甘家的第七子,竟然能躲掉我的劍,將來肯定會是一個厲害的人物,或者說,將來肯定會再碰頭吧?
他的資質很夠,也許會成為下一代的鑄劍師。
最後,這次的尋隕鐵之旅,讓我掛心的事還有一樁,那就是范蠡的殘劍。
在南方諸國中,被喻為軍鬼的范蠡,正率領著越國展現驚人的實力,氣勢隱隱可以和吳國的軍神孫武抗衡。
軍神對軍鬼嗎?看樣子,這池渾水,我也被攪在其中了。
這個春秋戰國時代,究竟會走到哪裡呢?身為鑄劍師的我,好像真的無法置身事外啊,唉。唉,唉唉唉唉唉唉唉……
※※※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