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鑄劍師,是從鑄錯一把劍,害死一個人開始的。
※※※
這男孩跪在劍寮外邀劍,已經邀到第十日了。
但,我不給劍,就是不給劍。
「鑄劍師父,請替我鑄把劍,我要報我父兄之仇。」這男孩跪在劍寮外,十日以來,任憑外面的酷曬與暴雨,他都不肯離開。
「……」我沒理他,只是專心的鎚著自己的劍,噹!噹!噹!一聲接著一聲,我看著自己手上的鐵慢慢形成一把劍。
「鑄劍師父,這裡有錢,我流浪了三年,每日不睡,拚命的存錢,就是替我父兄報仇,」男孩堅定的咬牙,「但我的仇家懂劍術,所以我殺不死他,所以需要一柄劍,一柄可以替我報仇的劍。」
我依然不理他。
而就在這時候,我身邊多了一個纖細的身影,縱使穿著破舊寬大的袍子,仍難掩她是由妙齡女子裝扮而成的,劍僮。
「師父,這男孩好可憐,他已經跪了足足十天了……」劍僮語帶憐憫。
「是嗎?」
「他也是一片赤誠,因為他父親和兄長都被仇家暗算殺掉了,只是因為一些生意上的爭執,師父,你也許該替他鑄把劍……」
「是嗎?」我冷笑一下。
「師父,你不是教過我嗎?我們鑄的其實不只劍,還包括人心,人心需要公道,如今就是我們用劍展現公道的時候了,不是嗎?」劍僮看著我。「師父,你為什麼一直不理他啦?」
「替他鑄劍,讓他報仇?」我停下了我的鎚子,抬起頭,看著劍僮。「不只人挑劍,劍也挑人,有些人是不能給他劍的,懂嗎?」
「為什麼?」
「因為他不適合劍,劍也不適合他。」我說完,不再理劍僮緊皺的眉頭,繼續沉浸在我劍的世界。
劍僮只能雙手扠腰,但她無可奈何。
我知道她無可奈何,至少對我,她真的只能跺腳生氣,只是我沒想到的是,跟了我數年的她,其實已經長大了,已經長大到想要自己做決定了。
※※※
那晚,就在我就寢後,劍僮一個人離開了劍寮。
她去找了那個男孩,她帶著滿懷的熱情,將那男孩從地上扶了起來,然後男孩開始訴說著自己悲慘的遭遇,父兄與他經營的是鹽的小生意,在市場擺個攤子,賣些河鹽,勉強求一個溫飽。
只是沒想到,因為市場來了幾個惡棍,向每個攤位收取金錢,男孩的父兄不願意支付,結果雙方起了爭執,一開始男孩父兄仗著身軀強壯,懂一點劍法,佔了優勢,將惡棍打跑,還受到市場其他攤位的敬佩。
只是,隔了幾天後,竟然就變了天。
惡棍懷恨在心,私底下找了七個人來助拳,其中一個還是曾任十夫長的退役軍人,他的劍,是喝過敵軍鮮血的。
他們在一個夜晚,突襲男孩與他的父兄。
會用劍與不會用劍,加上偷襲與被偷襲,幾乎不用打,就知道了結果。
男孩的父兄遭到暗算,雙雙喪命,屍體還被丟在市場裡,所有的攤位又驚又恐,從此對惡棍的要求,再也不敢違抗。
而十幾歲的男孩親眼目睹父兄被殺,因為逃得快,所以沒死,他發誓要替父兄報仇,但他知道那些惡棍的武力比他強太多,他不是對手,所以他要報仇的方式只剩兩種。
第一種,找刺客幫忙,但便宜的刺客殺不了這些會武藝的惡棍,而殺得了這些惡棍的刺客……又貴到遠超過這男孩的能力。
第二種,買把能殺人的劍,這比較便宜,但也花了男孩整整三年的時間,四處流浪工作,省吃儉用,才湊出了鑄一把劍的錢。
湊到了錢,男孩找到了我所在的劍寮,跪求一把能殺人的劍。
這一跪,就是整整十天,但萬萬沒想到的是,我完全不理他。
曾經,我叫劍僮對他說:「去找別的劍寮,南方現在戰爭發達,到處都是私人的劍寮,他們會替你鑄劍的。」
「不。」男孩堅持,「我需要能幫我殺敗那些惡棍的劍,這三年來我四處流浪,更是打聽了整整三年,才從傳言中,找到你們這一家劍寮,只有你們可以實現我報仇的心願。」
「那你就繼續等吧。」我看著這男孩,漠然的說。「我不能幫你鑄劍。」
劍僮聽著男孩說完了整個經過,她同情著男孩的遭遇,更對我的冷漠感到氣憤,所以,她做了一個可能勇敢,也可能鹵莽的決定。
她要親自出手了。
這個劍寮裡面,會鑄劍的,可不只是師父而已啊!
「師父不鑄,那就我來鑄吧。」劍僮是這樣說的,「這些年來我幫著師父鑄劍,我也懂武藝,要鑄出一把殺人的復仇之劍,對我來說,不難,一點都不難。」
※※※
劍僮深怕我發現,於是在外頭借了一個劍寮,然後自己拿材料,開始鑄劍。
是的,她的確懂得如何鑄造出一柄殺人之劍。
先觀察男孩身體的結構,了解男孩用劍的習慣,之後來決定材料,要軟劍,硬劍,長劍,短劍,或是特殊的劍,在礦材上就已經決定了七分。
剩餘的三分,就是鑄劍師的功力。
劍僮在這柄劍上,將她跟在我數年的經驗全部發揮出來,她用上了最好的材料,用了最精細的工法,鑄出了一柄最適合男孩的殺人之劍。
如果是我看到這柄劍,肯定會狠狠的唸劍僮一頓,就算不管她的目的與動機,光是她的花費,就超過男孩能支付的百倍。
但劍僮卻不管這些,她想要證明她也能鑄劍,她想要證明她的劍之道,「鑄劍就是人心,劍,就是要給人心一個公道。」
然後,兩個月後,她成功了,她成功的鑄出了一把殺人之劍。
一把能讓男孩武藝提升好幾倍的,殺人兵器。
男孩拿到劍的時候,表情微微詫異一下。「好順手。」
「當然,這是為你鑄的。」劍僮語氣難掩得意。「因為你是左撇子,所以劍刃有略微左彎一個角度,而你的大拇指力量較弱,所以劍柄的紋路也設計得較深,然後重量也考量到你的力氣不足,略輕,就算你揮了一個時辰也不會太累,最後則是材料……」
「材料?」
「這材料稀有且昂貴,硬度很強,一般人若武藝不太強,又拿普通的劍,遇到你的劍,往往沒幾下就會折斷。」劍僮語氣得意,這柄劍每一處都是她的精心傑作,如果不是遇到太強的對手,或是身經百戰的戰士,這柄劍還真稱得上「無敵」。
「另外,考慮你的武藝不太強,建議你的劍路專攻奇襲,也就是所謂的突刺,所以針對直刺的部分,會特別減少風阻,讓你刺起來速度倍增,甚至無聲無息,當你施展奇襲,對方絕對會措手不及……」劍僮越說越得意。
忽然,男孩沉默了。
「怎麼?」劍僮問。
「所以,這不只是一柄可以殺敗惡棍們的劍……」男孩吞了吞口水,慢慢的說著,「也是一柄可以讓我變強的劍……」
「是啊。」
「這是一把……讓我變強的殺人之劍?」男孩眼放異光,瞧著手上這把劍。「只屬於我的,變強之劍。」
「嗯,對啊!這把劍真的能讓你變強!」劍僮沒有察覺到男孩眼中的異光,只是語氣越來越得意。
「真是不錯,不錯啊。」男孩拿過了劍,細細的撫摸著,然後,笑了。貪婪的笑了。
※※※
男孩的報仇計畫,很快就展開了。
當年行兇的七個惡棍中,第一個是死在自家門口,胸口被一劍刺穿。
第二個惡棍死在路旁,他死時身邊有柄斷劍,劍上有著激鬥過後的痕跡,但死因與第一個相同,一個貫穿胸口的劍傷。
也許第二個惡棍聽到第一個同夥死亡之後,有了警覺,但仍死於這刺客的劍下。
然後,三、四、五個惡棍是死在一起的,他們感到這敵手來勢洶洶,所以決定團體行動,但依然擋不住這暴力至極的刺客,三人的劍傷分別在不同的位置,但可以肯定的是,是同一把劍所殺,抑或說,同一個人所為。
短短數日,七個惡棍死了五個,此刻的市場傳得沸沸揚揚,所有人都額手稱慶,大讚惡棍死得好,死得妙,正義之士終於挺身而出。
只是市場們也替刺客感到擔心,因為他們很清楚,若單論武藝,最可怕的正是第六個惡棍。
第六個惡棍,是退役的軍人,甚至參與過與越國的戰爭,還積功當上了十夫長,手上的劍飲飽了敵人的鮮血,當年男孩的父兄,主要就是死在他的劍下。
自視甚高的他,沒有和任何人同行,他一個人走,帶著劍,大搖大擺的走著。
然後,刺客找上了他。
接著,他也步上了其餘五個同伴的後塵,他成了一具屍體。
只是,從地面上凌亂的血跡看來,這的確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惡戰,而且最後決勝點似乎不是武藝強弱,而是劍。
地上惡棍殘留下的劍,被整個擊折,顯然是承受不了如此綿密與長時間的撞擊,被刺客的劍打了折,劍一折,這場勝負很快就分了出來。
第六個惡棍,一個曾經走過戰場,曾經殺過越兵的高手,也沒能逃過這個神祕刺客的劍。聽到市場這些消息,一直憂心忡忡的劍僮,總算鬆了一口氣。
事實上她不只觀察了男孩的武功,她更花了不少時間去調查這七名惡棍的武藝,她最擔心的,一直就是第六個惡棍。
男孩雖然擁有絕對優勢的武器,但對方可是身經百戰的戰士,男孩一個疏忽,肯定會成為對方劍下的亡靈。
但男孩表現越來越穩,第六個惡棍也沒能活著從他的劍下離開,如今,七個惡棍只剩下最後一個了。
這惡棍雖然擅長詭計與謀略,但實力並不強,所以劍僮並不擔心他能威脅男孩的性命,所以,男孩這場歷時三年餘的報仇之旅,很快就會劃上了句點。
只是奇怪的是,這個只差最後一步就要完成的復仇,卻遲遲沒有動靜。
面對最後一個惡棍,男孩始終沒有下手。
劍僮感到些許不安,她開始懷疑,是否自己的劍出了問題?讓男孩的武藝打了折扣?但隨即又否認了這個可能性,畢竟她鑄劍的手法,學自於一個曾經創造魚腸傳說的男人,不可能那麼輕易出錯。
難道是最後一個惡棍練成了什麼絕世武功?或是像男孩一樣,打造了一把能讓實力大幅提升的劍?但劍僮曾經深夜探訪這惡棍的家,確信這惡棍沒有這樣的能耐。
那,究竟是為什麼,那惡棍沒有死?男孩沒有下手呢?
這困惑在劍僮心底不斷擴大,她急著想找出男孩,但就在此時,男孩開始避不見面,劍僮感到擔心,卻又怕驚動了師父,所以也不敢做出什麼大動作。
不過,就在劍僮等了一個月之後,事情終於有了變化。
※※※
原本因為死了惡棍而歡欣鼓舞的市場,再度籠罩在新的恐怖氣氛之中,因為,新的惡棍出現了。
一個戴著鬼面具,腰間繫著一柄劍的男人,站在市場上,開始了他的霸行。
而更令人驚異的是,鬼面具男人旁邊,竟跟著市場上小販們的熟面孔,第七個惡棍,該死而沒死的第七個惡棍。
鬼面具的男人不只是新的惡棍而已,他的霸行更可怕,手段更激烈,幾個小販忍耐不住,想要反抗,其中一個甚至被他當場擊殺。
只見他冷笑著,「你們可知道,之前六個惡棍是誰殺的?告訴你們,就是我。」
所有的小販面面相覷,一片靜默。
「你們懂了嗎?」鬼面具男人獰笑,「我手上的劍,就是新的法律,就是這個市場,包含鹽商、肉商、菜商,還有雜物商,甚至是武器商,都得聽這把劍的。」
所有的小販苦笑,靜默。
沒想到好不容易去了六個壞蛋,又來了一個兇狠的壞蛋,這就是人心嗎?有劍的就是王,就要欺凌沒有劍的人嗎?
鬼面具男人狂笑著,他知道他將完全的統治這個巨大的商場,也就是這個區塊所有的商業收入,他將變得富有,遠遠凌駕於一輩子只能乖乖採鹽、煉鹽、賣鹽的父親與哥哥。
原來,劍的威力這麼強?
一柄劍,就可以改變自己,甚至改變所有人的人生啊!
※※※
也就在同一天,劍僮來到了我面前,她低著頭,什麼話都沒有說。
「幹嘛?闖禍了?」畢竟是從小帶她,她這一號表情代表的意思,我一看就知道。
「師父,是。」劍僮低著頭。「我好像闖禍了。」
「闖了什麼禍,說來聽聽。」
「我好像幫了一個不該鑄劍的人,鑄了一把劍。」
「喔。」我眼睛瞇起,「妳幫那個跪在門外十天的男孩,鑄了劍?」
「是。」
「難怪他不再糾纏我了,唉,接下來讓我猜猜。」我說,「妳一定卯足全力,替他造了一柄殺人之劍,然後他拿了劍,完成了報仇?」
「是。」
「可是,他報了仇,卻還不滿足,拿了劍開始作惡?」我慢慢的說著,「他雖然殺了惡棍,結果自己卻變成了另一個惡棍?」
「師父,你……你怎麼都知道啊?」劍僮仰起頭,眨了眨眼睛。
「猜得到啊。」我長長嘆了一口氣。「這男孩雙眼細長,下唇偏薄,是無情無義的面相,就算不管面相,他父兄都死了,他卻能隱忍苟活,表示此人能忍善謀,劍到了他手上,恐怕會失去原本的意義。」
「師父,那我,那我該怎麼辦?」劍僮聲音越說越低,已經語帶哽咽。
「那把劍,殺了無辜之人嗎?」
「……」劍僮咬牙低語,「殺了。」
男孩戴個鬼面具,拿著劍,為了立威,已經殺了市場上的無辜之人。
「已經殺無辜之人了啊。」我這口氣嘆得更長了。「所以,那柄劍已經入了魔,妳必須自己收拾了。」
「我?」
「因為妳是鑄造那柄劍的人。」我看著劍僮,看著她那雙明亮美麗,又充滿了淚光的眼睛。「我們是鑄劍師,若是我們的劍已經入了魔,我們就必須親手處理,這是規矩。」
「嗯。」劍僮用力吸了一口氣,我知道,她已經懂我的意思了。
「去吧,去收拾妳自己鑄出來的劍吧。」我把身子轉回了火爐,繼續打著我的劍。「別讓它再亂下去了,也是給它一個解脫。」
劍僮起身,抓起了掛在牆上,那專屬於自己的劍。
只是,她才走了兩步,就突然停步,用她帶有鼻音的聲音說。
「師父,你知道嗎?」劍僮握著自己的劍,像是鼓起了勇氣,才說出這番話。「你為什麼不問我?」
「問妳什麼?」
「問我為什麼要瞞著你,替男孩鑄劍?」
「嗯。」
「其實,跟了您這麼多年,您教了我很多鑄劍的道理,我比誰都努力,但您總是認為我是孩子,您從來沒有對我的劍點過頭,甚至,從來沒有稱我過一聲,鑄劍師。」
這些年,我如此努力,但師父您,卻從來沒有稱我過一聲,鑄劍師。
從來沒有……
「唉。」我沒有回答劍僮,只是嘆了一口氣。
「我替那男孩鑄劍,也許只是為了證明自己,」劍僮眼眶都是淚水,「但我知道這次我錯了,我會去收拾殘局的,師父。」
「嗯。」
「我去了。」
「劍僮。」安慰人向來不是我拿手的事,我沉默了半晌之後,終於開口。「身為鑄劍師,有件事很基本。」
「什麼事?」
「那就是認出自己的劍。」我慢慢的說著,「就算在黑暗無光的環境,妳必須認出自己的劍。」
「啊?」
「早去早回啊。」說完,我推門,走入了房內。
而門外的劍僮微微頓了一頓,像是在消化這句話,然後才猛然轉身,推開劍寮的門,往外奔去。
※※※
那晚,劍僮在一家民戶裡面,找到了那個戴著鬼面具的男孩,還有那個男孩沒殺的第七個惡棍。
這晚,月光黯淡,房裡僅靠一盞燭火照明。
「妳知道嗎,我早就知道妳會來找我。」燭火陰影中,男孩慢慢拿下了鬼面具。
這一剎那,劍僮赫然發現,男孩的臉,已經和她記憶中不太一樣了,那個大雨中誠摯溫和的臉,如今已經變得和鬼面具上的青面獠牙一模一樣了。
好痛,劍僮感到心好痛。
是因為我給了你劍,才讓你變成這樣的嗎?
「所以呢?」劍僮咬牙。
「我想要給妳兩條路走,一條是留在我身邊,替我鑄造更好的劍,因為妳有資質,對了,我還想對妳說,妳算是美人啊,何必老是把自己弄得蓬頭垢面呢?」男孩獰笑。「跟了我,我不只讓妳當跟班,順便讓妳嚐嚐男女之間的歡愉,如何?」
「哼,」劍僮咬牙,「第二條路呢?」
「死在這裡。」男孩回了四個字,斬釘截鐵,殺氣十足。
就是這股殺氣,威震了整個市場吧?
「你會變成這樣,究竟為什麼?是因為他嗎?」劍僮把目光移向了第七個惡棍。
而那第七個惡棍,則回以一個冷笑。
「我不過是告訴了這個男孩,當年我們用了什麼手段控制了市場,就是恐懼和立威,至於要不要做,可是他自己決定的。」第七個惡棍笑得詭異。「我可不像其他六個人那麼笨,笨到和他硬拚。」
「是嗎?」劍僮的眼神移回男孩臉上。「所以,這一切是你自己決定的?」
「當然,劍在我的手上,誰能逼我決定?」男孩繼續獰笑。
「劍,劍,劍……」劍僮輕輕自言自語著,「追根究柢,是因為劍?還是因為人心呢?」
「別囉唆了,妳到底要選哪條路?」男孩抽出了劍,比著劍僮,「第一條,跟我;第二條,現在就死。」
「我想選,」劍僮吸了一口氣,「第三條……」
「第三條?」
「就是,」劍僮雙眼綻放堅定光芒。「我要親自收回自己的劍。」
「親自收回自己的劍?」男孩一愣,隨即狂笑,「妳想拿回自己的劍?妳得先問我同不同意啊!如果我不同意!妳就拿命來換吧!」
「是嗎?」劍僮才往前踏一步,正要抽劍,忽然,周圍陡然一暗,所有的光線都一起消失了。
這突然的黑暗,讓劍僮微愣,然後她就懂了,是第七個惡棍捻熄了唯一的燭光,讓這個原本就黯淡的月夜,失去了唯一的光芒。
但,為什麼?劍僮不懂,為什麼要在這時候奪去所有的光線?這對戴上鬼面具的男孩有什麼好處?
然後,一股奇異的戰慄感,忽然湧上了劍僮的心頭。
劍氣。
殺人之劍的劍氣,從黑暗中,宛如一條急速竄出的毒蛇,朝自己撲來。
基於直覺,劍僮急忙側身,然後,一股飽含殺氣的劍光,就這樣在她鼻尖擦過。
驚險。
真是驚險。
「妳真是好狗運,被妳躲過了這一劍。」男孩的聲音,在黑暗中笑著。「妳對這樣的偷襲法,應該很熟悉吧?」
「你!」這一剎那,劍僮懂了,她當時考慮到男孩的劍法基礎不好,須鑽研奇襲劍法,於是將他的劍徹底的減少風阻,更用上了會吸音的礦石,讓男孩的劍不只快而已,更如鬼魅般安靜無聲。
男孩能連殺六個惡棍,這樣的奇襲劍法功不可沒。
「為了對付妳,我不只鑽研奇襲劍法,更特地選了這個夜晚,選了這個只有我熟悉的密閉空間,」男孩的聲音,在黑暗中忽高忽低,「咯咯,咯咯,所以親愛的劍僮啊,妳就乖乖死在妳自己的劍下吧!」
「你……」劍僮咬著牙,此刻,劍僮只覺得好氣,好氣,為什麼自己一片好心鑄的劍,會變成這樣?
只是,劍僮還來不及心痛,忽然,她的左手微微一痛,然後就是一陣帶著麻癢的溼潤感,被刺中了?
「越刺越準囉……」黑暗中,男孩咯咯的笑著,「我想,在下一劍,我就能拿下妳的性命了,劍僮啊,給妳最後一次機會,妳要選哪一條路?」
「男孩,」劍僮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她輕輕的說:「你知道嗎?我的師父曾經對我說,當一個鑄劍師,最基本的是什麼?」
「是什麼?」
「就是,」劍僮說著,「認出自己的劍。」
然後,她把眼睛閉上了。
此刻,真的進入了完全的黑暗。
無光,無聲,無息,宛如寂靜的深夜湖面。
忽然,在這湖面中,她聽到了一滴水落到湖面的聲音。
那水滴,是劍的聲音,是自己一鎚一鎚親手打造,是自己耗盡心神,細心呵護,有如照顧自己小孩般,從火爐誕生的劍。
這把劍,正撞破一圈又一圈的空氣,來到自己面前的聲音。
你來了,我的孩子?
然後,劍僮手上的劍,輕輕遞了出去,她的劍,柔軟且強韌,瞬間纏住了男孩的劍。
「怎麼會?」男孩的聲音驚恐無比,「妳怎麼識破我的劍?這裡這麼黑?劍又沒有聲音?」
「劍不是沒有聲音喔,你要知道,身為母親,不管多遠,不管多細微,都能分辨自己小孩的聲音。」劍僮苦笑。「我自己鑄的劍,我當然認得。」
「可惡!」男孩慘嚎,死亡的預感,如同這片黑暗般,臨上了他的心頭。他想要抽劍,他一定要把劍抽出劍僮的掌握,因為這把劍,是他唯一的希望。
「對不起。」劍僮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我的劍,是我對不起你。」
然後,劍僮手腕微微一轉,錚的一聲,劍斷了,男孩的劍,就這樣斷成了好幾截。
「怎麼,怎麼可能?我對付第六個惡棍的時候,我還將他的劍砍彎,怎麼可能……」男孩急忙鬆手,現在他腦海裡面唯一想到的事,就是逃。
他要逃出這屋子,因為他知道,自己絕非劍僮的對手,沒有了劍,他就真的什麼都不是了。
「這是我鑄的劍,還有誰比我更懂這把劍的弱點?」劍僮苦笑,然後黑暗中,她手上的劍再度抖動,這次,是化成一條鋒利的直線,直接穿向男孩的背部。
月光下,黑暗中的房子,一聲男子慘叫猛然響起,然後又瞬間止息。
這夜,終於又回歸了寧靜。
回歸了悲傷的寧靜。
※※※
那晚,當時間已經三更半夜,劍僮才回來。
她帶著斷成數截的劍,獨自走回了劍寮,然後她面對著爐火,將手上的斷劍,扔了進去。高溫的火焰,燒熔著那幾截斷劍,劍的形體,也慢慢的扭曲變形。
她注視著火焰,眼淚盈滿了眼眶,身體卻動都不動。
直到,我坐到了她的身邊,順手把一杯涼茶,放在她的身旁。
「劍僮,妳可知道,為什麼我從來不稱妳為鑄劍師?」我說。
「為什麼?」
「因為,所謂的鑄劍師,是從鑄錯一把劍,害死一個人開始的。」
「嗯……」
「所以,過了今晚,」我拍了拍劍僮的肩膀。「妳的確可以稱自己為一個鑄劍師了。」
「可是,師父,我不想鑄錯一把劍,我不想因為劍而害死一個人,不想因為劍而讓一個人走火入魔,我……」劍僮越說,眼淚越是潰堤而出。
「劍僮,我知道,我都知道。」我輕輕的說著,「但這就是鑄劍師啊,這就是我們鑄劍師啊。」
「可是我不想啊,」劍僮把臉埋在雙手中,「我一點都不想啊……」
「因為不想,」我注視著外面的月光,「所以我們才能鑄出真正的好劍,不是嗎?」
因為不想,所以才能鑄出真正的好劍,不是嗎?
不是嗎?我的老友,專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