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第九劍,申之劍。

  如果可以,我們再交手一次,這次,不再是代表自己的國家,而是為了彼此,為了一個在這孤單的世界上,卻存在著實力相當,可以互相抗衡之對手。

  如果可以,讓我們再交手一場。

  ※※※

  離開了楚國,我和劍僮趁機繞上了中原,去感受一下深厚的華夏文化魅力。

  一路上,聽到越來越多關於周天子祭祀的故事,原來這件事不只在楚國沸騰,在晉國這些大國之中,也是人人茶餘飯後的話題。

  周天子,最後究竟選了誰的衣服?

  據說,第一個打開衣服的,是齊國。

  那時候眾人集中在祭祀的天台上,當齊國特使打開衣服的這一瞬間,現場出現了陣陣譁然。

  因為那件祭祀之服,是藍色的,一大片海洋中,可見揚帆的船隻,可見海洋上翻騰的魚群,可見東方海洋之國齊國的氣勢。

  周天子眼睛睜大,然後露出歡喜的笑容,歡喜的用力鼓掌。

  接著,又過了幾件小國的衣服,第二個讓群眾喧譁的,是晉國。

  那是龍與鳳,這兩大祥瑞之獸,盤桓在衣服的中心,大氣而華麗,更直接指出,位在中原中央的晉國,就是這兩大祥獸之主,我才是正統。

  周天子再度露出歡喜的笑,笑容更勝東方齊國,鼓掌聲音更凌駕齊國。

  就在晉國國君以為勝券在握之時,輪到了秦國。

  這個崛起自西方,在崇山峻嶺間,打造黑暗帝國的秦國,他的衣服,上頭繡著一柄劍。劍色純黑,在衣服的中央,霸氣中透著濃烈戾氣。

  「這是什麼意思?」周天子這次沒有歡喜的笑,反而皺起眉頭。

  「若選我秦國,」秦國的代表,據說是兩大鑄劍名家中的一家,甘家。「以我秦的武力,必定能讓周重回真正的天子地位。」

  這句話一出,現場登時靜默。

  因為周朝的式微,向來是所有人心知肚明,卻又不肯明說的話題,這話題太敏感,又太刺激了,但霸氣的西方秦國卻一語道破。

  只是,秦國這提議雖然誘人,實際上充滿了陷阱,周若選了秦,恐怕不是以武力重新找回地位,而是養虎為患,終將反噬周朝。

  看著衣服上這柄黑劍,周天子打了一個寒顫,急忙揮手要秦國退下,而就在現場所有人籠罩在一片秦國恐怖氣氛之際,楚國的特使,登場了。

  那是一個很美的特使。

  儀態優雅,動作端莊,一身高雅美麗的服飾,更讓眾人的眼睛,不自覺的跟著她的典雅的腳步,一步一步的到了周天子面前。

  「這是我楚國進貢之祭祀服,請看。」特使微微彎腰,周天子還忍不住吞了一下口水,這一剎那,他想要的不只是衣服,而是這個人。

  這個美人,優柔尊貴之中又帶著讓人敬畏的陽剛正氣,這樣的美人,為什麼只有楚國有呢?我貴為周天子,也該享受一下吧?

  「天子,請看。」這美人起身,手一抖,手上那件華服,順勢迎風展開。

  這一展,所有的人都哇的一聲,發自內心的讚美。

  一開始的哇,是讚嘆人的美,如此美人迎風展開衣服的姿態,瀟灑中帶著嬌豔,無論男女都怦然心動。

  天台上,獵獵的狂風中,這件衣服胸口的圖樣,被盡情的舒展開來,那是一幅遼闊的中國地圖。

  地圖上,有平原遼闊的中原晉國,有佔領海岸線的東方齊國,有幽深強悍的秦國,更有河川密佈的楚國,還有已經崛起的吳國與越國。

  這張地圖不只浩瀚,而且還精細,每個地圖上的景物與顏色都栩栩如生,這已經不是普通的織品,更不是各國為了彰顯自己國家特色的炫耀品。

  而是藝術,百分之百的藝術。

  「好美。」周天子嘴巴大張,一絲口水從嘴角滑落,此刻的他,完全沒有真命天子的儀態,反而像是癡迷的崇拜者。

  不過周天子倒是不用太自責,因為現場所有的人露出同樣癡迷的表情,因為不只人美,地圖更美,這場競賽的結果,到了此刻,已經毋庸置疑了!

  不過,在流滿口水的眾人中,倒有一人依然保持著沉穩的神情,他嘴角甚至微微上揚起來。

  「要織出這樣的衣服,普通的針肯定辦不到,這些針,不會又是你鑄的吧。」那人身穿黑衣,代表的是秦國。「如果真是這樣……」

  這個黑衣男子,似曾相識,他露出笑容。

  「那我甘將,很期待和您老再交手一次啊,魚腸劍的鑄劍師。」黑衣男子果然是甘將。北方首席鑄劍名家中的第七子,被喻為鑄劍奇才的少年,甘將。

  而秦國衣服上那柄黑劍的設計,更是出自他的手,靠著刺繡上的一把劍,就可以展現秦國驚人的霸氣與殺氣,更可見此人的鑄劍工夫一流。

  而當眾人讚嘆聲落幕,雪夫人翩翩下台,所有人包含周天子,才像驚醒一般,開始到處詢問雪夫人的真實身分。

  而雪夫人的臉上則始終保持著一個神祕而高雅的微笑,小心翼翼的離開了天台。

  他知道他完成了,終於完成了,完成今生最後一次紡織的極致挑戰了。

  他,不再虧欠楚王了。

  但,他過度使用的眼睛,恐怕已經撐不過半個月了。

  ※※※

  「師父,那雪夫人,為什麼能織出全中國的地形圖啊?」劍僮聽完了路人們說完了這場周天子的故事,忍不住問我。

  「我給的。」

  「啊?」

  「每年的秋行,我們的足跡已經遍及了大半個中國,那些地圖與風水產物,是我給的。」

  「師父,你好厲害。」

  「我哪裡厲害?」我搖頭,「將這一切織成一件衣服的人,才是真正厲害。」

  「呵呵,你在我心中,一直都很厲害。」

  「什麼不好學,學妳雪阿姨這種諂媚的說話方式。」我瞪了劍僮一眼,而劍僮則調皮的吐了吐舌頭。

  「才怪,我是真心的,雪夫人對你的依戀,一定也是真心的。」劍僮衷心的說,「如果你當年答應了他,他也許就不會選擇為楚王犧牲自己的雙眼。」

  「哼。」我不再說話,微微皺眉後,腳步加快。

  「啊?」而劍僮似乎知道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急忙追了上來,然後開口說道:

  「師父,我們已經繞過了中原,接下來要去哪?你說我們此行有兩大目的,第一大是替雪夫人鑄針,那第二目的呢?」

  「第二大目的啊。」我的步伐減緩了。「我們要去吳國了。」

  「當真……要去吳國?」劍僮遲疑。「師父,你還沒改變主意?」

  「當然沒變,所以未來的日子裡面,」我回頭,對劍僮露出一個笑容。「妳身上至少要帶著兩把劍,一劍外顯,一劍內藏,而且劍不可離身,因為……」

  「因為,我們要和當年那持有隕鐵的九十八人對決了?」劍僮吸了一口氣,語氣戒慎。

  「正是。」

  「師父,我們都走到這裡了,你總該和我說,為什麼我們要去吳國了吧?」

  「嗯。」我點了點頭。

  「師父不要只是點頭啊,要認真回答我的問題啊!」劍僮跺腳。

  「我們要去完成一場比試。」

  「一場比試?」

  「一場以劍為名的比試,表面上比的雖然是劍,但實際比的卻是軍法佈局,比的是兩國命脈,若真的要分出勝負,恐怕會牽連數萬人性命,故此……能用劍比一比就好了。」

  「聽不懂。」

  「呵呵,」我笑了,「那我說簡單一點好了,這是神與鬼的對決。」

  「啊?」劍僮眼睛睜得更大了,她顯然又更聽不懂了。

  「我會幫的,是鬼。」我閉上眼,「但我很期待,對方如果是神,那會是誰來幫他呢?」

  「師父……」劍僮的嘴巴完全嘟起來了。

  這表示,她已經完全生氣,完全不想理我了。

  而我只是默默的抬頭向天,神與鬼,你們是目前春秋戰場上兩個傳說,一個縱橫戰場十餘年,未嘗一敗,故被人稱為「軍神」。

  一個宛如新星崛起,以各種詭異戰術連敗周邊各國,但戰術太詭異,手段太兇殘,於是被稱為「軍鬼」。

  你們若以劍為名進行對決,究竟誰會獲得最後勝利呢?

  ※※※

  我們一路上小心翼翼的前進,盡量不顯露我們鑄劍師的身分,只有偶爾劍僮會像是失心瘋一樣,拿了這些年來鑄劍賺的錢大肆揮霍,揮霍之後,搬不走的,只好託人以快馬送回我們的劍寮。

  「女人啊,」我嘆氣。「真是女人啊。」

  「師父你幹嘛一副遺憾的樣子?」劍僮每次揮霍完,恢復了正常,就會繼續撒嬌宛如小女兒。「師父,你有過愛人嗎?」

  「沒有。」

  「真的沒有?你年輕時候沒有談過戀愛?」

  「沒有。」

  「騙人,每個人都有,你一定是不肯說,啊,難道……」劍僮用力拍了一下手掌。「難道是……雪夫人?」

  「妳在亂說什麼?」我瞪了她一眼,「我和雪夫人是多年好友,是好友。」

  「是,」劍僮看到我的眼神,身體縮了一下。「那師父,你真的沒對女人動過心嗎?」

  「對女人動過心?」我慢慢的吸了一口氣,這問題,觸動了我內心最深處,那最隱密的區塊。「曾經,有吧。」

  「真的嗎?是誰?在哪?幾歲?對方是誰?對方美嗎?你有表白嗎?對方怎麼表示?你們有牽手嗎?你們接吻了嗎?你們──」

  「夠了。」我邁開步伐,繼續往前,腦海中的回憶卻不受控制的奔流起來。

  滿是傷口的逃亡,夜晚那悄聲的沉默,她嬌俏的身影,以及她最後說的那句話……

  「我想到一個辦法了。」她語氣溫柔的讓我心碎,「想到一個辦法讓我不要殺你,保你逃出吳國了。」

  回憶奔流,而我只能沉默,沉默的快步往前走著。

  「師父,師父,對不起啦。」劍僮看到我沉默快走,急奔而來,「我不該問的,師父你不要介意啦。」

  「嗯。」

  「那我可以問另外一件事嗎?這件事你應該比較不會生氣。」劍僮的表情還是充滿了好奇。

  「幹嘛?」

  「師父,你鑄的第一把劍是什麼?」

  「嗯。」

  「這可以講嗎?」劍僮語氣哀求。

  「我很小,十歲。」我慢慢的說著。「子時,月圓,南方山巔。」

  「啊?這麼小?」劍僮一愣,「師父,你鑄劍的年紀,比我還小?」

  「是。」我慢慢的說著,也許是因為秋行的緣故,也許是因為剛剛告別了老友雪夫人的緣故,更也許是因為一場繃緊的神與鬼對決即將開始的緣故,又也許是最近在打造隕鐵的緣故……許多許多的緣故,讓我說出了第一次鑄劍的經驗。

  「嗯。」

  「我從小就愛劍,喜愛跑劍寮,看著村內煉劍的叔叔打著赤膊鑄劍,更喜歡看著劍慢慢成形的樣子,而就在那一晚。」我慢慢的說著,那月色明亮的晚上,歷歷在目。「叔叔不在,突然一個女人來了。」

  「一個女人?感覺好緊張!」劍僮眼睛睜大。

  「可惜不是妳想的,那女人就是村裡的一個姑娘,二十幾歲,那女人表情倉皇,她想邀劍,說她深愛的一個人要走了,她想要送他劍。」

  「嗯。」

  「一開始我說叔叔不在,她看著我,突然說起了她的故事,她的故事其實很平凡,但也很感人,說她愛上了一個素昧平生的男人,那男人是逃兵,但卻是相貌堂堂,眼神深沉內斂,她肯定那男人將來會成大器,所以當那男人要走,她知道自己留不下他,卻偏偏又捨不得他,所以她翻箱倒櫃找出僅存的積蓄,要送那一柄劍給男人做紀念,請他不要忘記了她。」

  「嗯,好深情。」

  「是啊,因為叔叔不在,而我又被那女人感動,於是我拿起了鎚子,回憶起這幾年叔叔鑄劍的模樣,依樣畫葫蘆的打造了一柄劍。」我慢慢的說著,「當時我雖然卯足了全力,但我知道那劍充其量只是一把粗製濫造的便宜劍。」

  「嗯,那後來呢?」

  「那女人將劍送給了那男人,那男人還是走了,而後來因為戰亂,村莊也散了,我一直想著,那把劍究竟到了哪裡?後來我在他國又與那女人重逢,只是她年紀也大了,依然沒有那男人的消息,但我知道,她仍在等。」我嘆氣。「等那把劍,等那個男人。」

  「那師父,如果你有天遇到你的第一把劍?你打算怎麼辦?」

  「哈哈,那是不可能的。」我搖頭。「我們自己是鑄劍師,很清楚劍的壽命,那劍的鑄法太粗糙,不可能撐過這麼長的歲月,肯定早就鏽了,折了,也許被混入了大批廢鐵中,然後重製成別的兵器了。」

  「真的啊?」劍僮突然跳到我面前,認真的看我的臉一會,然後笑了。「可是師父,我不這樣覺得欸。」

  「嗯?」

  「我覺得,有天,你還會遇到那柄劍。」劍僮伸出食指。「這是女人的預感。」

  「女人的預感?哼。」我冷笑。「妳說的是哪一種女人?把鑄劍的錢拿去亂買東西的女人?還是能預知未來的女人?」

  「師父!」劍僮瞪了我一眼,「你真傻,這就是女人,你不懂的啦,這,就是女人啊。」

  「嗯。」

  「難怪你一直沒談戀愛。」劍僮笑,「師父,你真的不懂啦,女人比劍還難懂,還難懂很多倍啊。」

  看著劍僮,我突然有種感覺,當年那個被拋棄在我家門口,哭到滿臉鼻涕眼淚的小女孩,長大了。

  果真長大了。

  我仰起頭,看著此刻秋高氣爽的天空,我的第一柄劍,我會再遇到你嗎?

  如果真有女人預感這東西,在這件事上,我倒是願意相信呢。

  ※※※

  這趟秋行,有了劍僮,一路上說說笑笑,倒也不寂寞,終於,我們進入了吳國境內。一進到吳國境內,穿過關卡開始,立刻可以感受到劍僮緊張起來。

  因為這裡是吳國,這裡是現今南方聲勢最旺的王國,這裡,更是我鑄下魚腸,創造九十八把劍傳說的地方。

  九十八把劍,曾是吳國戰場上令敵人聞風喪膽的前鋒部隊,後來因為九十八把劍形狀功能特異,加上這九十八人武藝高強,更成為吳國專司暗殺的刺客集團。

  他們殺官,殺將,連王都敢殺。

  他們締造了吳國的傳奇,但,也不時傳出九十八把劍有人陣亡或折損,卻無人遞補的悲歌。

  有人甚至說,九十八把劍,現在已經剩下不到六十把了,有人則認為更少,也許三十把都不到,但卻沒人敢確定,因為所有人都知道,九十八把劍就算只剩下一把,依然可怕。依然,可以在無聲夜晚,摸走你的頭顱,讓你成為一縷無奈的亡魂。

  所以,劍僮開始緊張,畢竟她鑄了這麼多劍,終於,要真的見到傳說了,九十八把劍的傳說。

  而且,我們才剛進到了吳國的第一家客棧,走進了房間,馬上就發現我們房間的桌子上,被人用水寫了一行字。

  水漬未乾,顯然剛寫不久。「您到了,鑄劍師,我等您很久了。

  蠡。」

  「蠡?」劍僮見到這行字,心頭一凜,右手急忙抽劍,環伺著這個房間。

  「別緊張啦,那傢伙走了啦。」我搖頭,拉了一張椅子坐下。

  「走了?師父,水漬未乾,所以他才離開不久而已。」劍僮慢慢收回了劍。「但師父,此人以水寫字,表示他將我們的時程算得極準,是高手!師父,他是九十八人之一嗎?」

  「不是,這人不是,但嚴格來說,他比九十八人還可怕。」我看著桌上的水漬慢慢的乾涸。

  「還可怕?」

  「因為此人擅長的不只是武功而已,他可怕的是戰術,」我嘆氣。「更重要的是他的心機。」

  「心機?」

  「水未乾,表示他將我們進入客棧的時間抓得極準,不只彰顯了自己的實力,更重要的,他正在製造壓力,讓我們夜晚不敢熟睡,白天疑神疑鬼。」我冷笑。「一個小動作,就想告訴我們,你有多厲害嗎?范蠡啊。」

  「范蠡?……是和『軍神孫武』齊名的戰場傳說,軍鬼范蠡?」劍僮眼睛大睜。「所以,師父我們來吳國的原因,要讓神和鬼對決的人,就是他?」

  「嗯。」我拿起了桌上的茶,涼茶,好喝。

  只是茶雖涼,但涼意中卻透著一股奇異的微微辛辣。

  辛辣,來自空氣中,不該有的劍氣。

  「嘿,劍僮。」我又啜了一口茶。

  「嗯?」

  我慢慢的把半口的茶,含到嘴中,然後順著下顎,慢慢溼潤了咽喉。

  然後,我放下茶,淡淡的笑了。

  「備戰吧。」

  「嗯?」

  「妳問范蠡是不是九十八人之一,我說不是。」我語氣如常。「但,真正九十八人之一,來了。」

  ※※※

  來的人,我無法確定他在九十八之中,排行第幾?但我猜,應該在六十到八十之間。

  會這樣猜,是因為若是排行在八十之後,他的劍氣應該早就被我和劍僮發現,而無法成功埋伏在房門外。

  但他的排行又不可能太前面,因為如果他的排行在六十之前,他應該可以成功的逃離這個房間,而不是在我和劍僮面前,成為一具無奈的屍體。

  是的,他被殺了。

  手持微量的隕鐵,他的劍,走的是狂暴風,他的劍柄尾端鎖著一條鎖鏈,纏繞在他的腕部,當他甩動手腕,粗大的劍會像是流星鎚一樣,橫掃掉眼前每個生靈。

  當初我打造這柄流星劍時,是希望他能成為清掃戰場的猛將,或負責部隊撤退時的最強後盾,但到此刻我才明白,原來流星劍在這個空間有限的小房間內,恐怖程度會增加好幾倍。小空間內毫無閃避空間,對上這種威力絕倫的武器,簡直就是一招定生死。

  只是他的恐怖,必須打上幾個折扣,因為他的對手,是劍僮,和我。

  劍僮的劍,也是出自我手,多年來我看著劍僮成長,我替她打了一雙軟劍。

  但這可不是一般的軟劍,這軟劍外柔內剛,軟,所以能捲住敵兵,硬,則是只要透過劍僮的手勁,就可以絞斷對手兵器。

  這是女子之劍,而且還是最強的一種女子之劍。

  加上這些年來我對她武術的要求,以及她自身的苦心造詣,她的身手其實已經不遜於九十八劍的高手了。

  當她面對眼前如同狂風暴雨般的劍舞,她抽出了劍,沉吟了半晌,然後踏出了第一步。這一步踏出去,我拿起了茶,笑著飲了一口。

  這是坤位,也就是活門,流星劍舞動有其規則,有些位置,有些角落,可以避開流星劍的威脅。

  只見劍僮放下了對九十八劍的恐懼,雙眼綻放精亮光芒,往前踏入了宛如狂風暴雨的流星劍舞之中,然後劍僮柔軟如柳樹,在風雨中輕搖身軀,竟一步步踏入了這風雨的核心,也就是刺客的面前。

  刺客臉色微變,原本單手使出流星劍,為了提升威力和速度,換成了雙手。

  也就在單換雙的關鍵時刻,我放下了茶杯,說了一句話。

  「四吋,往上。」

  劍僮何等聰明,在瞬息萬變的亡命瞬間,她手上軟劍對準對方流星劍的四吋之處,往上一刺。

  碎了。

  流星劍碎了,那名刺客驚恐,想要退,但劍僮的第二劍已經來了。

  「活口嗎?」劍僮的劍高速往前,在抵達刺客胸口前,她看向我,眼神問了我這個問題。而我只是搖頭。

  「懂。」然後,劍就這樣穿過了刺客的胸膛,沒有太多血,只有一絲宛如藝術的鮮紅血線,流過了劍僮的劍脊。

  劍過胸,刺客臉上表情先是驚訝,然後卻是明白一切的苦笑。

  「鑄劍師父,果然是你。」

  「你還記得我?」

  「當然,當年你就和我說過,流星劍看似殺傷力強悍,事實上是一種防禦之劍,只要我不斷舞動,敵方就算高手也很難近身。」流星劍刺客露出笑容,看著我。「但唯一要小心的,若想要提升威力,將單手換成了雙手之時,那會是最危險的致命時刻。」

  「是啊,這麼多年,你真的還記得啊?」我嘆氣。

  「當然,您老回來啦。」流星劍刺客笑,「真的是您老回來了,既然是您,那您知道我們九十八人的規矩。」

  「當然。」我看了劍僮一眼,「劍僮,給他一個痛快吧。」

  「啊?」劍僮一愣。

  「九十八人,不會有人洩漏同伴行蹤。」我嘆氣,「留活口也沒用,不如給他一個痛快,他死後會是一個英雄。」

  「是。」劍僮一咬牙,手上的劍一送,整個劍刃都穿過了流星劍刺客的背部,這一下重手,頓時奪走了流星劍刺客最後的生機。

  「謝謝鑄劍師父。」流星劍刺客一笑,笑容中,他瀟灑離開了這個亂世。「謝謝。」

  終於徹底的離開了這個亂世。

  「師父。」倒是漂亮獲勝的劍僮看著地上的屍體,額頭浮現一滴罕見的冷汗。「師父,這樣的人,共有九十八個嗎?」

  「妳怕嗎?」

  「怕。」劍僮吸了一口氣。「我剛剛刺入他胸膛的時候,其實可以感覺到他手上流星劍已經繞了回來,滑過我後腦的髮絲,要是我的劍晚了一點點,就一點點,那流星劍肯定穿我腦而過。」

  「所以,妳也覺得他是高手。」

  「超級高手,我能幾招內殺他,全靠師父您提醒的時機,若真的打,我就算能贏,也會贏得非常辛苦。」劍僮苦笑,「他在九十八人之中,算厲害嗎?」

  「比他厲害的,至少有六十個人。」我說。

  「他的實力在後面三分之一?」

  「差不多。」

  「那最強的九十八劍,到底有多強?」

  「妳記得剛剛在桌上用水寫字的人嗎?」

  「嗯。」

  「九十八人之中,有二十人有這樣的實力。」

  「喔。」劍僮吸了一口涼氣。「二十人?這麼厲害?那九十八人最厲害的……」

  「九十八人之中,最厲害的,不在其中。」我淡淡的說。「是第九十九把劍。」

  「啊?九十九?」

  是啊,那個手握鑄成魚腸劍的男人,他能夠刺殺南方第一高手吳王僚,他能夠面對九十八個劍客而面不改色,他能夠為了母親與妻兒從容赴死,他能夠笑著說狗屁蒼生……編號九十九的他,在我心中,才是最厲害的一柄劍。

  「師父,你怎麼沒有回答我……?」劍僮看我在發愣,追問道。

  「沒事,只是想起了一個老朋友,」我喝乾了眼前的這杯涼茶,「既然我們的行蹤已經暴露,我們只能拚命趕路,來爭取時間了,我們快走吧!」

  ※※※

  一路上,那個以水寫字的人,不斷引導我們。

  他是范蠡,人稱戰場之鬼,親自從越國出馬,主導這次的比試,也幸好是他,深諳各種陰謀詭計,所以他能掌握九十八人的邏輯,所以一路上,我們雖然遭遇了幾回九十八人的突襲,但始終沒有遇到太危險的狀況。

  終於,我們抵達了比試之所。

  這裡是一個破敗的劍寮,雖然破敗,卻應有盡有,所有的劍爐都依然可以使用。

  然後,我們看見了范蠡。

  「恭喜你們平安抵達這裡。」范蠡手握殘劍,坐在炕上。「坦白說,你們一路也殺了幾個九十八劍吧?」

  「三個。」我嘆氣。

  「果然是三個,那是流星劍,排行八十四,蜂尾劍,排行二十一,還有一個虎頭蛇尾劍,排行六十一吧?」范蠡果然對九十八劍瞭若指掌,「如果再加上我殺的,九十八劍,這趟可是損失了四個人。」

  「幹嘛不一起上?」劍僮這時發問了。「如果一起上,威力一定會更強吧?」

  「不一定。」范蠡看向了我。「這九十八劍的鑄劍師在這裡,妳可以問問妳自己的師父啊。」

  「九十八劍的主要作用是在戰場上廝殺,是要以寡擊眾,如果他們合作,面對單一敵人,反而會礙手礙腳,」我慢慢的說著,「九十八劍會淪為吳王闔閭和伍子胥暗殺工具,是始料未及的。」

  「是喔。」劍僮嘆氣,「好可惜喔,流星劍和雙蛇劍就算了,但蜂尾劍真的很厲害,我會贏,真的都是靠師父……」

  排行二十一的蜂尾劍,劍主是女性,蜂尾劍其實是一組小劍,一組共有七把,每把小劍都纏有細繩,原本是希望劍主能將小劍當成暗器刺穿敵人的要害,然後透過細繩將小劍回收。但七劍要鍛鍊實在太難,我記得當年我離開吳國時,這排行二十一的劍主,只練到了五劍。

  五劍,要縱橫戰場已經綽綽有餘。

  如今這次與劍僮交手,我看見她使出了六劍,六劍在房間內快速飛舞盤旋,如同六隻殺氣騰騰的狂蜂,將劍僮與我包圍。

  劍僮不是這女人的對手,更被殺得措手不及,軟劍節節敗退之際,我出手了。

  我很少出劍,但我的劍經過了魚腸,經過了吳王僚之後,經過這些年的鑄劍,其實已經與以前大不相同了,只用一字「絕」,我就瓦解了宛如蜂群的劍陣,劍柄壓住了那女人的咽喉。

  那女人看著我,忽然笑了。

  「鑄劍師父,果然是你,你果然回來了。」

  「我是回來了,」我望著蜂尾劍這女人的雙眼,她的雙眼有我好熟悉的明媚,「為什麼會是妳出來?他們不知道,我和妳妹妹之間的……」

  「我自願的。」那女人溫柔的笑。「當年你從吳國逃走,九十八人兵分十路,展開南方大搜索,當所有人都回來了,唯獨我妹妹那路的三人,卻一個都沒有回來……」

  「嗯。」

  「我想,只有我妹妹找到了你吧?」

  「對。」我沉默了半晌,回答。「只有她能……找到我。」

  「那她呢?」

  「死了。」

  「我想也是。」女人的咽喉被我的劍柄壓著,沉默了半晌,也嘆了一口長長的氣。「她啊,徹頭徹尾就是一個傻瓜。」

  「但沒有她,我現在可能無法在這裡。」

  「這就是她想幹的事吧?」蜂尾劍女子溫柔的笑。「她另外兩個同夥,一個該是冰封劍,一個是龜紋劍,他們是誰殺的?」

  「一個是我,一個是她。」

  「喔。」

  「抱歉。」我鬆開了劍柄,語帶歉意。「真的抱歉,我沒能救下她。」

  「別自責,我了解我妹,如果她想活,沒人能殺得了她,但如果她想死,肯定沒有人能改變她的主意。」蜂尾劍看著我,「你不用自責,我只是想知道,她死前,是笑的嗎?」

  「……」我閉上了眼,回想起村莊的最後一個晚上,她選擇了離開,在我的臉頰輕輕一吻,然後說,她身為九十八劍,如果留下來,她會害死自己的姊姊,但如果回去,又會害死了我。

  所以,她想到了一個好辦法。

  一個她認為兩全其美的好辦法。

  我記得那晚,我連續逃亡精疲力竭,轉眼就睡去,睡得很沉,沉到她離開我都沒注意到。

  只是她離開了,卻再也沒有回來了。

  「怎麼樣?她死前是笑的嗎?」

  「我想是吧……」我嘆了一口氣。「那晚她笑著說,她想到一個好辦法,然後,她就再也沒有回來了。」

  「一個好辦法?」蜂尾劍的女子聽到這,微微一愣,旋即懂了。「你說不用害到你,也不會害到我的辦法嗎?」

  「嗯。」

  「傻瓜。」蜂尾劍嘆了一口好長好長的氣,然後忽然笑了。「那我也想到一個好辦法了。」

  那個笑,那個笑竟然和當年她臨走前一模一樣,一模一樣!

  「不可!」我大吼,但蜂尾劍手上的劍,卻突然都消失了。

  然後等到我發現了這些劍,這些劍已經全部插入了蜂尾劍的七個大穴內,那是一種沒有任何轉圜餘地的,自殺。

  「蜂尾……」

  「鑄劍師父啊。」蜂尾劍看著天空,氣息越來越弱,「有時候,我問我自己,這些年來,我們九十八劍到底在做什麼?」

  「嗯。」

  「當年,吳國快被楚國滅國之時,我們臨危受命,從全國各地,甚至僑居他國的吳國子民都祕密歸來,只為了保護我們的祖國,而當時你更從隕鐵中鍛鍊出九十八劍,一把一把,都代表著吳國的精神,勇敢、頑強與犧牲。」蜂尾劍看著我,我從她的眼中,看到了對過去那段勇敢歲月的懷念。

  深深的懷念。

  「嗯。」

  「那時的你先仔細觀察我們人格與武術特質,然後打造出一把把專屬我們的劍,這些劍乍看之下奇形怪狀,事實上卻能將我們的殺傷力推上十倍以上,讓我們深深折服。」說到這,她露出了調皮的笑了。「當我拿到七把蜂尾劍之時,可是一點都沒玩過飛刀呢,誰知道,這才是真正適合我的劍。」

  「嗯。」

  「然後,我們成功的擊潰了楚國,接著吳王僚奪權,你被驅逐,我可以感覺到,我們九十八人裡頭出現了雜音,我們是因為一個信念而聚集的,但這個信念卻正被衝擊著。」蜂尾劍身中七劍,面容已經出現了死相,但也許是迴光返照,此刻說話反而多了起來。

  「嗯。」

  「有人想追殺你,有人則拒絕,而後來,吳王僚被刺殺,我看到了專諸拿出那把魚腸時,我忍不住低語,『是你,肯定是你。』我相信現場所有九十八劍的人,都這樣想。」

  「嗯。」

  「魚腸太絕,太絕了,我們九十八劍竟然都來不及攔截專諸,加上吳王僚對自己的武藝極具信心,稍微疏於防備,魚腸得手,整個吳國一夕變天。」

  「嗯。」

  「接著我們九十八劍被公子光收服,當然也死了幾個不願意服從的夥伴,而公子光的命令更狠,他要你的人頭。」蜂尾劍嘆氣。「這是我們九十八劍從創始以來,最不願意完成的命令。」

  「唉。」

  「那時,我的妹妹一去不回,我就知道,她一定找到你了,」蜂尾劍看著我,眼光慢慢泛起了淚,「而我更知道她的個性,她一定死了,不然她一定會給我訊息。」

  「嗯。」

  「但你知道嗎?其實我很羨慕她,非常,非常。」蜂尾劍說到這,溫柔的笑了。「因為她不只找到你了,而且死的時候,還在你的身邊……」

  「……」我默然了。

  「鑄劍師父啊,所以你回到吳國,我自願出來狙擊你,你可知道為什麼?」蜂尾劍甜甜的笑了。「因為我也想和我妹妹一樣,要死,也要死在你的懷中。」

  「嗯。」

  「如果時光可以倒回,我好想回到那個急召九十八劍回國的時光,那個你替我們鑄劍的時光,」蜂尾劍閉上眼,她的長氣吐完了,她的生命,這段見證了吳國興衰起落的生命,就要結束了。

  說完,她長長的,長長的,吐出了一口氣。

  當蜂尾這口鬱悶在胸口的長氣吐盡了,她不動了,帶著微笑,從此不動了。

  而我依然抱著仍有餘溫的她,沒有動,此刻的我,過去那段熱血奔騰的時光,也刺痛了我的心。

  一紙亡國求救令,九十八個勇者,從各地湧來,一個接著一個,站在你的面前,他們的笑容,當時是何等的純淨,而你也因為這股熱情,創造了自己人生的巔峰,九十八把劍。

  但時間慢慢過去,什麼都變了。

  都變了……

  「師父,」一直到劍僮輕輕喚了我,「該走了。」

  「嗯。」

  「范蠡,在等我們了。」

  「好,走吧。」我放下蜂尾劍的屍體,緩緩的起身。

  「師父,對不起。」

  「為何說對不起?」

  「我不該說你不懂愛情。」劍僮低下頭,「我不知道你曾經……」

  「傻孩子。」我搖頭,「我是不懂愛情啊,這世間,誰又真的懂呢?」

  「嗯。」

  「不過,現在最重要的,是避免戰亂造成死傷。」我凝目看向遠方,放下了縈繞在心的哀傷。「神與鬼的比試,就要開始了。」

  神與鬼的戰爭,就要開始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