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再見,林靜

夢裡,林靜拉著鄭微的手逛遍了G市的大街小巷,吃遍了每一種她垂涎已久的小吃,眼看太陽就要落山,他說:「太晚了,你也累了,我們回去吧。」

鄭微搖晃著林靜的手,「我不要回去,一點都不累。」

林靜還沒回答,鄭微這時卻掃興地聽到朱小北的聲音,「你當然一點都不累,我叫得很累,快點起床,你忘記你們第一二節有課了?阮阮都等你很久了。」

有課!糟了糟了。鄭微像安裝了彈簧一樣飛快地坐了起來,掀開被子立馬就要下床,卻聽到「砰」的一聲,下床時候無端撞上了一道鋼鐵的屏障,硬生生地被彈了回來,接著一陣天旋地轉,眼冒金星。

一雙手及時扶住了她,阮阮哭笑不得地說:「方向錯了,那邊是牆,這邊才是下床方向,撞傻了吧?」

鄭微哀號一聲,用力地揉著額角,不知是昨晚的酒意未散還是剛才撞到腦震盪,總之暈得厲害。好不容易穿了拖鞋,就看見朱小北心疼地撫著牆,「這可憐的牆壁造了什麼孽?」

「你真沒愛心!」她瞪了朱小北一眼,就趿著拖鞋去洗漱。

那邊早已穿戴整齊的阮阮在催促著她,「書我都給你拿了,快點,要不就遲到了。」

「來了,來了,馬上就好。」她從洗漱台上探出個頭答應著,正好聽到電話「叮鈴鈴」地響起,離電話最近的卓美還在呼呼大睡,沒課的朱小北嘀咕了一聲「誰大清早地打電話?」順手接起,問了兩句,然後大喊一聲,「鄭微,找你的!」

刷牙刷到一半的鄭微連忙衝了過來,「給我給我,一定林靜。」

「女的,你媽。」朱小北白了她一眼,把話筒遞給她。

「媽,大清早的幹嗎?」鄭微嘴裡都是泡沫,含糊地說。

媽媽在電話那頭對她講:「微微,你回家一趟好不好?」

「為什麼呀,我才來學校多久呀。」鄭微不解,想了想又笑著說,「媽,你不會是想我想得太厲害了吧?我還得上課呢。」

媽媽遲疑了一會兒,說:「回來吧,家裡有點事。」

「怎麼了?」鄭微愣了愣。

「我和你爸爸

離婚了。」

「……」

鄭微握著牙刷的手呆呆舉在唇邊許久,然後慢慢垂了下去。

阮阮走過來問她,「怎麼了?發什麼呆呀?」

鄭微揉了揉眼睛對阮阮說:「我今天不去上課了,我要馬上回家。」

鄭微風塵僕僕地坐在家裡熟悉的沙發上,爸爸媽媽一左一右地坐在她旁邊,奶奶則在對面抹著眼淚。他們的嘴都在一張一合,可是究竟說了什麼,她一句話也沒記住。坐了二十幾個小時的火車回到家裡,面對著眼前的這些,她只覺得累,什麼也不想說。

爸爸摸了摸她的頭,媽媽一直都抓住她的手,他們不約而同的一臉愧疚。明明是他們的婚姻,如今走到了盡頭,他們並沒有絲毫的難過,卻只對她有負罪感,大人們的生活真是奇怪!

她想,他們終於還是離婚了。

從很小的時候鄭微就知道爸媽的感情並不好。她有一個漂亮的媽媽和一個忠厚老實的爸爸,但他們從來不像別的小朋友的爸媽那樣肩並肩地在街上走,他們總是吵架,不停地吵。當然,他們的這些紛爭都刻意避免被鄭微撞見。很多次,鄭微在自己的床上都聽見了他們壓低了聲音在對吼,偶爾還會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音,這個時候,她總是更加用力地閉著眼睛,她聽不見聽不見,一定要睡著。吵得實在不可收拾的時候,爸媽就會把她送到奶奶家,她背上自己的小書包,拿著心愛的童話書,高高興興地就出了門,因為他們是笑著的,所以她也要笑。

長大了一點之後,鄭微發現班上的老師都對她特別心疼,她們總摸著她的頭,說:「這麼可愛的孩子,真可憐。」她讀的是子弟學校,教學樓都在單位大院裡,誰家的風吹草動整個大院裡的人都一清二楚,何況她家那麼大的動靜。

原來誰都知道她父母吵得厲害,別人不說,她從來不知道玉面小飛龍在別人眼裡居然是可憐的。

其實她並沒有別人想像得那麼淒慘,並不是每個家庭破裂的小孩都要早熟、憂鬱或者成為少年犯,至少她鄭微不是這樣。她並不覺得自己有多不幸,她的爸媽雖然彼此間感情不好,但都不約而同地愛她,他們總是小心翼翼地避免讓她察覺他們之間的裂痕,避免讓她受到傷害,她愛他們,覺得他們比自己可憐。

唯一覺得日子不好過的時候,通常是媽媽吵架後一怒之下負氣出走,一走就是好幾天,爸爸就會不斷地加班、出去喝悶酒。有時一連幾天兩個人都不見蹤影,她要上學,不能老到相鄰城市的奶奶家去了,只得牢牢地捏著平時的零花錢和他們留下的生活費,一點兒也不敢大手大腳地亂用,她害怕錢用完了,他們還不回家,那她可就慘了。這個時候鄰居的叔叔阿姨們都喜歡搶著讓她去家裡蹭飯吃,她最喜歡去林伯伯家,也就是林靜的家裡。別人都說林伯伯是單位裡的大領導,但鄭微覺得一點都不像,因為林伯伯全家都對她疼愛得不得了,每次她坐在林靜的身邊大口大口地吃著飯,碗裡都是林伯伯和孫阿姨給她夾的菜,她看著林靜偷偷地笑,嘴裡吃得特別香。

晚飯過後,林伯伯就會讓林靜陪著鄭微寫作業,林靜房間裡的檯燈有著柔和的橘紅色,暖洋洋的。有時她甚至會想,要是爸爸媽媽一輩子都不回來,她永遠待在林伯伯家,永遠待在林靜身邊該有多好。現在想起來,鄭微覺得自己從小就是個沒心沒肺的孩子。

鄭微還記得上了高中之後,爸媽又一次

世界大戰,這一回,他們當著她的面摔了碗,事後他們邊收拾著屋子裡狼藉的殘局,邊安慰著一旁的她,「對不起,微微,是爸媽不好,讓你受驚嚇了。」當時她只對他們說了一句話,「爸,媽,你們為什麼不

離婚?」他們立刻嚇住了,團團圍著她,說:「這孩子嚇糊塗了,爸媽不離婚,就算為了你也不會離婚。」

鄭微很想說,其實她沒有受到驚嚇,也一點都不糊塗。多麼可笑,明明他們的婚姻破碎到一塌糊塗,卻為了她苟延殘喘地拖著,理由是不想讓她受到傷害,難道他們以為這樣名存實亡的家庭就能帶給她幸福和安全感嗎?可是她沒有說出這些,因為她知道,自己無憂無慮地成長已經是爸媽唯一可以慰藉的東西。

所以,當十八歲的鄭微被匆匆招回老家迎接父母的離婚判決時,她只覺得如釋重負。這些年已經對他們的戰爭徹底厭煩了,她都替他們累!可是為什麼心情輕鬆不起來,一想開口淚水就在眼裡打轉。

爸爸說累了,他勸說著奶奶走回另一個房間,離開前對前妻說:「你單獨跟女兒聊聊可能會好一些。」

現在只剩下她跟媽媽,鄭微反而心裡越來越難過。媽媽看她眼睛紅了,忙說:「微微,媽媽知道這件事對你傷害很大,但我和你爸爸也是沒有辦法……」

鄭微終於忍無可忍,她邊哭邊對媽媽說:「你們合不來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離婚就離婚,我管不著,可是世界上那麼多男人,你為什麼偏偏要跟林伯伯糾纏不清呀?」

她也是回來後才從奶奶的咒罵中得知,爸媽離婚的最主要理由並非因為女兒長大了,再也沒有顧忌,而是媽媽跟林伯伯的私情東窗事發。林伯伯為此要跟孫阿姨離婚,孫阿姨一氣之下告到了上級領導那裡,要求單位出面給個說法,並聲稱絕不離婚,拖也要拖死這對狗男女。反倒是媽媽鐵了心似的要跟林伯伯在一起,自己斷了後路,先離了婚。

媽媽今天沒有上妝,素著一張臉還是那麼漂亮,一點看不出已經是一個十八歲女孩的母親,她看著女兒,眼裡的悲傷一覽無餘,但沒有眼淚。

她說:「微微,你可以看不起媽媽,媽媽不是一個好女人,但是我跟你林伯伯插隊的時候就認識……」

「難道他就是你說的老槐樹下的初戀情人?」鄭微驚訝得忘記了哭泣。

媽媽點頭,「那時我和他都年輕,插隊的時候雖然苦,但是好在有他。後來他得到了高考的名額,考上了大學,才慢慢地跟我斷了聯絡。他大學畢業分配到這個單位,娶了你孫阿姨,事業一直很順利,我返城後被招工到一個紡織廠,經人介紹嫁給了你爸爸——你爸爸性格跟我不合,但他還是個好人。你出生剛不久,紡織廠的效益就越來越差,你林伯伯就暗中幫忙把我調到了這裡。不管你信不信,這些年來我跟你爸爸感情的確不好,但我跟你林伯伯之間一直都是清清白白的,我們也說好了要把這段感情徹底埋在心裡,跟誰也不提……」

「那你們現在幹嗎還這樣?」鄭微想起了林靜,感到倍加難過,她爸媽的感情不好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可林伯伯和孫阿姨的婚姻看上去是那麼的和諧完美,林靜要是知道了這些,該有多難過,尤其,插足他父母婚姻的第三者,竟然會是她的媽媽……鄭微忽然一驚,始終困惑她的一件事似乎有了答案——她都知道了這些事,林靜還有可能不知道嗎?她覺得自己的一顆心像被風吹落的樹葉一樣,空落落地,失去了著落的方向。

媽媽說:「前一段時間,單位組織去婺源旅遊,我也不知道怎麼了,鬼使神差地就一個人走回了李莊,那棵老槐樹還在。我做夢也想不到竟然會在那裡看見了你林伯伯,年輕時候以為眨眼間便會過去的事情,原來是一輩子的。那天,我和他都哭了,後來,你林伯伯就在樹下跪在我面前,說下半生一定會給我幸福。」

鄭微聽得癡了,心裡說不出的滋味。

「微微,媽媽是個在感情上很失敗的女人,也不怪別人看不起我,但是你要諒解,媽媽已經不再年輕,也許這是我一輩子最後一次放任的機會,也是最後一次幸福的機會,所以,不管別人怎麼說,我不能回頭。」

「這麼多年來都可以相安無事,為什麼偏偏是現在?」她像是自己對自己說。

「曾經有過那麼一次,你林伯伯有外調的機會,那時我正和你爸爸吵得心灰意冷,曾經想過跟著他走,再也不回來。可是我剛走到門口,就看著你跑了上來,看著我甜甜地笑,問我要去哪裡,那時你才五歲,你拉著我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走不了了,我捨不得你。但是現在你長大了,會有自己的愛情和生活,而我只會一直地老下去,我不想到再也走不動的時候才後悔。」

鄭微努力地回憶,卻怎麼也記不起來五歲時的那次經歷,但她相信媽媽說的都是真的。她想起剛才自己的委屈和憤恨,那僅僅是為了父母的離異嗎?孩子才是世界上最自私的人。她把頭靠在媽媽的懷裡,從小媽媽跟她就最親,別人都說她們看上去像一對姐妹。

「媽媽,如果林伯伯不

離婚呢?」事已至此,她開始為媽媽擔憂。

「怎麼樣都好,我離婚的時候就沒想過後悔。」

返回學校的時候爸媽一起送她到站台,上車前,鄭微給了他們每人一個大大的熊抱,然後在他們各自的耳邊笑著說:「如果我還能有弟弟妹妹,一定不可以比玉面小飛龍更可愛!」

火車開動,鄭微看著站台上不願離去的爸媽身影越來越小,終於再也看不見了。她在心裡說,你們都要幸福,我也要幸福。

再見林靜!

鄭微跟阮阮一起在上課鈴響前一分鐘走進教室,老師還沒到,教室裡黑壓壓地坐了不少班上的同學。大一新生都是激情澎湃的,出勤率奇高。先到的都紛紛挑靠近講台的位子坐了下來,生怕看不見講師教授們的英姿,一本本嶄新的筆記本擺得整整齊齊,一雙雙眼睛裡都閃著求知灼灼的光。

鄭微從來上課都喜歡搞點小動作,所以看見後面角落裡有空位,求之不得地拉著阮莞走了過去,男生們的眼神都裝作不經意地跟著這兩人轉。都說漂亮女生磁場相斥,這兩個還偏偏扎堆兒了。

這是鄭微從家裡返回之後第一天回來上課,連著兩節都是工程圖學課。開始她還對自己說,要認真要認真,不能輸在新的起跑線上,可是正襟危坐了一會兒,就開始心不在焉了。她看了一眼阮阮,阮阮在低頭專注地看書。鄭微幾次想搭話,見她那麼聚精會神,又不好意思打擾,過了好一會兒,才覺得阮阮的專注過了頭,便狐疑地伸手過去翻了翻她的書。「邪門了,《工程圖學》有這麼好看嗎?」不翻則已,一翻之下她不由自主地說了句,「我靠,《潘金蓮之前世今生》,虧我剛才那麼慚愧自己沒你學習認真,太欺騙我純潔的感情了。」

阮阮「噓」了一聲,頭也不抬,「乖,別吵,看完借你。」

「我才不呢,我一看文字就頭疼。」鄭微心理平衡了一些,好學生也不過如此嘛。

說起來阮阮也是個有意思的人,聽說她是以全系第二高分考進G大土木系的。平時也老喜歡往圖書館跑,但是後來鄭微好幾次跟著她到圖書館去,發現她沒有一次不是在看雜誌和閒書,有時甚至一整晚都在看八卦週刊,並且津津有味。鄭微的評價是:「大跌眼鏡!」阮阮便總是說:「功課嘛,過得去就行,我最怕得第一,把自己搞那麼累幹嗎。」鄭微覺得不服,人長得像她那樣還真有欺騙性,看一「淫書」都讓人感覺那麼認真端莊。

「別看了,跟我說話吧。」她用手肘蹭了蹭阮阮,阮阮抬頭看了一眼講台,眼鏡比防彈玻璃還厚的中年男講師還在面無表情地滔滔不絕,她把書巧妙地一收,「聊什麼?」

鄭微用手支住下巴,「聊什麼都行呀,實在沒什麼可說的,你可以向我這個剛遭受雙重打擊的單親家庭兒童提問呀,回答問題可以讓我迷失的心靈重新找到方向。」

其實,回家之後發生的種種事情,鄭微早就在昨天下午回校之後就已經一五一十地跟阮阮說了一遍,從人物神態到心理活動,事無鉅細一字不漏。

不過阮阮很配合,她低聲問:「你真不打算再想辦法跟林靜聯繫了?」

鄭微空出來的手在筆記本上無聊地亂畫,「林靜呀,他在那麼遠的地方,怎麼聯繫?何況,看來他也是知道我們兩家發生的事情才匆匆忙忙出國的,我的電話他不肯接,我送的書他也扔了出來,他不會再理我了。」

阮阮有些後悔挑了這麼個話題,正想岔開話去,鄭微卻笑瞇瞇地說:「不過不要緊,這點小小的挫折怎麼能打擊到我不死的小飛龍?一個林靜離開了,千萬個林靜衝了上來,我們學校什麼都不多,就是男人多,一個兩個都還不錯,來日方長,這滿山的野花,還不是任我挑呀任我摘……」

阮阮抿嘴笑,「這倒也是,你能這麼想就再好不過了。」

「我幹嗎不這麼想呀?多好的大環境呀,我跟你說,昨天豬北告訴我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她說她們班有一個女生晚上睡覺忽然就哭出聲來,別人都問她怎麼了,她就說,她從小到大都沒見過一個學校裡有那麼多帥哥,又沒有多少競爭的美女,想著想著,都喜極而泣了。」

阮阮不由莞爾。

下午放學的時候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學校的主幹道兩邊又擺滿了攤,一簇一簇人頭攢動,像趕集一樣。好奇的鄭微鑽進一堆人裡看了看,桌子後面站著好幾個人,旁邊還豎著宣傳畫。她立刻明白了,喃喃道:「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大學社團。」

桌子後面的一干男生眼尖地看到了清新可人、表情困惑的鄭微,立刻熱情招呼道:「小師妹,想不想加入我們文學社?」

鄭微立刻退了幾步,掉頭就走,心想,就我這寫作文都文理不通的,還文學社呢。她走回原來的地方,發現在等她的阮阮更是成了周圍幾個社團狂熱招攬的對象。

「阮阮,你要加入嗎?」

阮阮搖頭,「太麻煩,我們走吧。」

快要走到社團攤位盡頭的時候,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一聲聲呼喚:「微微,微微……」

鄭微下意識地環顧了一下四周,確定不是叫自己,剛挪步,又聽見更急切的呼喚:「微微,看這邊,看這邊!」這回她總算在一個最不起眼的角落看到了一張似曾相識的臉,那張臉的主人正在拚命朝她招手。

「你認識?」阮阮驚訝地問。

「好像挺面熟,我們過去看看。」

兩人一走過去,那個叫她的男生立刻熟稔地招呼:「微微,總算把你等來了,都開學這麼久了,你還不給我電話,這就是你的不對了。」

鄭微在聽到對方那聲「微微」之後暗地裡打了個寒戰,心想我什麼時候多了這麼個熟人,她看了眼前這張長滿了青春痘的臉幾秒鐘,開始恍然,這不就是新生報道那天那個熱情的老張嗎?

「嘿嘿,我前幾天有事回去了,老張,你在這幹嗎?」既然是熟人,她也就不那麼戒備了。

「還能幹嗎,社團招人唄,該吸收點新鮮血液了。」

這年頭彷彿是人都混個社團,鄭微看了看老張的地盤,這是所有攤位中最不起眼的角落,他身後站了兩三個跟他一樣不修邊幅的男生,桌子邊上卻沒有別的社團那麼漂亮醒目的宣傳畫,就連擠在桌子前報名的新生都沒有別處多。

「你這是什麼社團呀,好歹也有個標誌吧?」

「在這呢。」老張從桌子上拿起了一張紙,看得出那是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一頁,邊緣還參次不齊的,上面用圓珠筆寫了三個大字「圍棋社」。

鄭微大笑,「老張,你們社團也太艱苦樸素了吧?一路走來就沒見你們這麼寒酸的社團。」

老張一點也不介意,他抖了抖那張紙,「我們這叫低調!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形式不重要,我們看重的是內涵。」

「那你繼續有深度吧,我可要走了。」鄭微邊笑邊說。

「那怎麼行,既然來了,就加入我們社團吧。」老張理所當然地說。

鄭微撲哧一笑,「你們這麼有內涵的東西我可不懂,我只會玩飛行棋。」

「沒事,你只要進來了,我們那麼多人,還教不會你一個小姑娘?看你一臉聰明相,絕對學得快。」

「算了算了,你們另找高明。」鄭微這就要走,被老張一手攔住,「妹妹,就給個面子吧,要不,我們不收你入會費……這樣都不行?那這樣吧,你加入,這副會長就讓你做了……」

鄭微嚇了一跳,愈發覺得眼前是龍潭虎穴。老張見她還不肯答應,再次使出了牛皮糖的功力,「看在開學那天老哥我幫了你一把,也算是個緣分,你就加入了吧。放心,你加入之後沒有義務只有權利……總不至於要我求你吧,我好歹也是半個師兄呀。」

看見鄭微困惑不語,老張不容置疑地將圓珠筆塞到她手裡,半哄半逼地讓她簽了個名,她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老張回頭對另外幾個男生笑逐顏開地說:「我們圍棋社終於有女生了,還是個漂亮小妹妹,氣死他們計算機協會和吉他社。」

鄭微完全無語,總覺得自己好像不知不覺中就被賣掉了。不過見他們一起歡天喜地的笑容,心想,這些人也怪可憐的,平時肯定是被其他社團欺負慣了,反正她也沒事,加入就加入唄。

老張的眼睛此刻開始直勾勾地看向鄭微身後,鄭微回頭看了一眼,那裡正好是阮阮站著的位置,阮阮面朝馬路,氣定神閒地看著來來往往的人。

鄭微一手鉤住阮阮的肩,挑著眉對老張說:「你色迷迷地看著我們家阮阮幹嗎?」她倒不是嫉妒。鄭微這人就這樣,她心裡認可了阮阮,就覺得阮阮是自家人一樣,別人讚美阮阮,喜歡阮阮,她也感覺與有榮焉,不過老張這眼神明顯寫著「垂涎已久」四個大字,讓她不得不心生警惕。

老張從口袋裡迅速摸索出一樣東西,雙手遞到阮阮面前,「你就是阮莞吧,我早就聽說你了,我是環境工程系的張天然,也是鄭微的好朋友。」

鄭微翻了個白眼,這人還真不認生,敢情他那自製的破名片還隨身攜帶,一見美女就發放。

阮阮笑笑接過,也不說什麼。反倒是老張繼續說道:「要不你也加入我們圍棋社吧?」

鄭微看到阮阮有些為難的表情,便對老張說道:「這不是得隴望蜀嗎,強搶了本少女還不夠,還想要霸佔我們家阮阮大美女,你就不怕你這圍棋社被人踹了?」

老張也是個極能審時度勢的人,知道見好就收的道理,也就沒再強求。

晚上宿舍人都到齊的時候,紛紛說起下午遊歷社團的經歷。小北說話擲地有聲,「所謂的社團,還不是飢渴的師兄泡低年級師妹的地方。」

何綠芽響應,「是呀,我也這麼覺得,小北,那你是一個社團都沒加入了?」

小北說:「什麼呀,我加入了攝影社、烹調社、愛心社、電影協會……」

鄭微嗤笑,「那你先前說的不是廢話嗎?」

小北理直氣壯,「我只是說社團是師兄泡師妹的地方,可也沒說這樣不好呀,泡就泡呀,總不能不給機會吧,那也太不人道了。鄭微,你加入了什麼社團,我今天逛了半天,也沒看見飛龍社。」

「我加入了圍棋社。」鄭微脆生生地說。

「哎呀,你什麼社團不好加入,要加入圍棋社,我聽前幾屆的人說,全校的社團裡最沒出息的就是圍棋社了,據說裡面的人好多個都是留級生,典型的玩物喪志,團委好幾次有過要撤銷這個社團的打算,不知為什麼,到現在它還存在。」黎維娟說。

鄭微一聽就急了,「我還就偏要玩物喪志了,不過圍棋社垃圾歸垃圾,據說還有條社規,來者不拒,括號——文科生除外。」

朱小北哈哈地笑,「有點意思,有點意思。」

黎維娟一言不發,估計躺在床上臉都氣白了。最後還是阮阮打了個圓場,「存在即合理,各人喜好罷了。」

黎維娟也不願意得罪鄭微,順著台階下,「不過話又說回來,聽說圍棋社有幾個男生還是不錯的,物電的許公子據說也在圍棋社。」

鄭微還不解氣,「哼」了一聲沒有答腔。

何綠芽問:「什麼許公子呀?」

「許公子你都不知道?」黎維娟說,「物電系大二的許開陽,家裡很有錢的,長得又很不錯,我們班好幾個女生都暗地裡說起過他,聽說還沒有女朋友呢。」

「看來你是暗地裡把線索摸清了。沒有女朋友,那你不就是還有機會?」朱小北說。

黎維娟訕訕地說:「人家怎麼也看不上我們呀。」

「快別這麼說,我們黎維娟同學多好呀,再也沒有比你更加根紅苗正的了。」朱小北說道。

大家一番討論下來,除了鄭微和朱小北外,卓美加入了烹調社,何綠芽加入了文學社,黎維娟加入了學生會,只有阮阮哪個門都不入,她的理由只是怕麻煩,有那時間還不如去

圖書館看書。

在大學校園裡,要想辨別出新生和老生並不難,那些喜歡好幾個男生或女生興高采烈地結伴而行的是新生,兩人手牽手在小道上閒逛的是老生;離上課時間還有五分鐘拼了老命地往教室沖的是新生,上課鈴響了許久還揉著眼睛慢騰騰地朝教室蠕動的是老生;眼神熱烈而嚮往,對未來四年充滿希翼的是新生,兩眼無神,笑容曖昧的是老生……當然,有人更喜歡這樣區分,在飯堂吃到一條蟲子尖叫不已的是新生,看到碗裡沒蟲子就感覺驚訝得不敢下嚥的是老生。

不管怎麼樣,相對於高中三年的酷刑,大學的生活無異於天堂,面對乍然鬆弛下來的學習生活和無人監督的自由,很多人都感覺如同籠子裡放出來的鳥,興奮地撲騰了一會兒翅膀,一下子卻不知道該往哪飛。據何綠芽說,她大一上學期快結束的時候,都還在夢裡反覆夢見又重回高考前的那一段時光,嚇出一身冷汗。

鄭微第一次對逃課的啟蒙來自於號稱江湖百曉生的老張。出於應付的心理,加入圍棋社後她也去過社團所在的活動室好幾回。有時是放學後去,有時是沒課的時候去,不管她什麼時候到了那個全活動中心最破敗的場所,都可以看到老張的身影。終於有一次,鄭微忍不住說出了心裡的疑惑:「老張,你幹嗎什麼時候都在,不用上課嗎?」老張不以為然地一笑,「傻姑娘,你以為所有的人都像你們一樣每節課都屁顛屁顛地去上,與其在無聊的課程裡虛耗我寶貴的青春,還不如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當時鄭微暗自想,難怪別人都說圍棋社是留級社,我可不能這樣。

即使是大一,工科生的課程也是排得比較緊張的,除了四門專業課之外,還有公共外語和馬哲、法律基礎之類的公共必修課,基本上每天的課程安排都是滿滿噹噹的,偶爾沒課的時間都用在應付沒完沒了的微積分作業上了。

鄭微在一個下雨的早晨放縱了自己的瞌睡蟲,以頭痛為理由拒絕脫離自己的被窩去上課。忐忑了好一陣,發現後果不但沒有自己想像中那麼嚴重——甚至可以說沒有後果之後,就開始一發不可收拾地膽大妄為了起來,除了專業課不敢缺席,害怕落下了就跟不上之外,那些公共必修課則是能逃即逃。起初她還會讓阮阮給她捏造一張假條塞給班干,但是在所有非絕症的病由都用完了之後,索性假條也不打了。這種情況在她爸媽各出了一半的錢給她添置了台電腦之後愈演愈烈,宿舍裡的逃課之王就是她和以好逸惡勞著稱的卓美,偶爾也多上一個同樣對馬哲頭痛的朱小北,幾個人閒著就在電腦前大看特看小影碟店出租的肥皂劇,

韓劇、日劇、港劇、美劇、國產劇、台灣偶像,劇葷素不忌,有時看得忘我,就連吃飯都是下課回來的阮阮給打包回來。

阮阮雖然也不是每節課都聽得聚精會神,但是她的原則是沒有特殊情況就不逃課,寧可神遊,也要親臨現場。用她的話說,鄭微都逃得那麼厲害,要是她也一樣,像她們這種住混合宿舍的,班上有事情傳達有可能都不知道,何況不幸遇上點名什麼的,總得有個人頂住呀。

平時班上都是紀檢委員打考勤,儘管阮阮遞上去的假條造得如此拙劣,但是看在美女懇求的眼神之下,也念及活潑嬌憨的鄭微在班裡的好人緣,紀檢委員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過要是遇上了鐵腕的教授,事情就沒有這麼好收拾了。鄭微就有一次膽大包天地翹了《土木工程概論》,給她們上這門課的是號稱土木系三大殺手之一的李老教授,該教授上課之前如察覺到空著的座位超出了他的忍耐極限之外,便會一絲不苟地點名,末了,還在講台上勃然大怒地一拍桌子,「我的課也敢缺,也不打聽打聽我李某人是誰,本學期點名兩次未到期末成績一律為零!」

這種時候,在宿舍裡看碟看到熱淚盈眶的鄭微便會在兩節課的間隙看到氣喘吁吁跑回來通風報信的阮阮,然後立刻換好衣服,由阮阮扶著在下一節課開始前回到教室。由於她們的課程向來是兩節課連上,所以在看到一臉怒氣的李教授時,鄭微的虛弱就益發顯著,「不好意思,李教授,我拉肚子整整兩天了,所以剛才耽誤了一節課的時間。」

人長得天真清純就是有這個好處,看著鄭微小鹿一般無辜的眼神和身邊阮阮誠懇無比的眼神,就連年過半百,以剛烈著稱的李教授也未免升起了幾分惻隱之心,揮揮手,說句:「小姑娘不要亂吃零食,吃壞了身體,耽誤了學習可不好,回你的位置上去吧,這次就算了。」據說該方法後來一度被班上的男生頻頻效仿,結果不但逃不了被記曠課的命運,還被老李臭罵得狗血淋頭。因此男生暗地裡都哀歎自己為什麼不生為動人少女。鄭微聽見了便說:「天生麗質,爹媽給的,有什麼辦法?再說,第一個用這個方法的人是天才,後面跟著用的都是蠢材。」

更讓人氣憤的是,第一個學期結束,期末考試成績出來之後,阮阮成績穩居前三不說,就連鄭微這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之人,居然也門門綠燈——當然,馬哲考試坐在阮阮後面是沒有被補考的重要原因。

鄭微在這樣的生活裡如魚得水,她覺得未來就像一幅潑墨的山水畫,在她面前慢慢打開。年輕多好,前方還有太多有趣的事情等著她去經歷,還有太多的時間可以沒心沒肺地縱情揮霍,雖然偶爾想起林靜的時候心裡會惆悵,但是沒有什麼可以阻擋小飛龍快樂前進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