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微回到宿舍的時候,看到大半天沒見的阮阮,激動得如同小蝌蚪終於找到了媽媽,她驚喜地說:「阮阮,你總算回來了。」
早上出門前還處於冷戰狀態的阮阮被她突如其來的熱情搞得不知所措,沒來得及說話,就被鄭微拉著走出了宿舍,「我有好多好多話要跟你說。」
她拉著阮阮一路小跑著來到建築工程學院附近的茅以升塑像前,不遠處的影影綽綽裡,都是一對對的鴛鴦。兩人席地坐在小台階上,鄭微就開始激情四射地回憶這一天發生的事情。阮阮沒有打岔,專注地聽她說著,越聽眼睛就睜得越大,最後實在忍不住說道:「等等,你讓我消化一下,簡而言之,你的意思是說,在今天一天時間裡,你喜歡了一個人,拒絕了一個人的表白,然後又對一個人表白?」
鄭微理所當然地點頭,「是呀,有什麼不對嗎?」
阮阮說:「如果我沒有記錯,我只不過是半天時間沒有見到你,怎麼事情就突飛猛進到這個階段了?」
鄭微愣了一下,「很快嗎,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只覺得今天特別特別的長,阮阮,你跟你們家小永永剛在一起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你是不是也這樣跟他說喜歡他。」
她口中的「小永永」自然是阮阮的男友趙世永,鄭微雖然沒有見過趙世永本尊,但是電話是接過了無數回,早已連哄帶騙地混熟了。
阮阮搖頭,「我們當時再簡單不過了,我沒有跟他表白過,他也沒有,就水到渠成地在一起了。我說你也夠狠的,陳孝正被嚇得不輕吧?」
鄭微撓了撓頭,想起他驚恐的表情,嘿嘿地笑了,轉而又認真地對阮阮說:「我這麼急也是有道理的,我要是不說,他怎麼會知道我喜歡上了他?他什麼都不知道,我一個人想得肝腸寸斷多冤吶,怎麼也得給他內心鬥爭一番,說不定他想著想著就走火入魔,也喜歡上我了。再不濟,就算沒有立刻喜歡上,他以後看我的心態肯定也不一樣的,從前他看我,就是看一個普通的人,以後他再看我,就是看一個跟他有感情糾葛的人,多曖昧呀。這對於他這麼個青春少男來說,絕對是有強大的心裡衝擊力的。再說了,我聽黎維娟說,他身邊是有個『准女友』的,我估計他們兩個也郎情妾意好一段時間了,不過都在玩矜持罷了,這種情況下我更不能等了,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小說裡不都這麼寫嗎?越是這種純潔朦朧的情愫就越脆弱,越經不起一點風吹雨打,我要以我強有力的介入,在萌芽階段就將這段感情扼殺,打得他們從此天各一方,今生無望!」
阮阮歎服地聽著她抽絲剝繭,有理有據地層層分析,「真夠瘋狂的——更瘋狂的是,我居然覺得你說的挺有道理的。」
「哈哈。」鄭微躊躇滿志地笑,「好男怕纏女,任他陳孝正再剛烈,在我的無敵纏功下,不怕他不成為繞指柔。」
阮阮看著她靈活無比地用手指做了個「繞指柔」的形象動作,不禁暗地裡也為陳孝正捏了把汗。
O型血的人大多數是行動派,鄭微更是將這個特徵發揮到了極致。次日上課,阮阮前所未有地發現她在課堂上奮筆疾書,大為驚訝,便湊過去問了一聲,「在寫什麼呀?」鄭微大大方方地向阮阮展示了她一早上的智慧結晶,阮阮看了看,「俘虜陳孝正詳細行動攻略……」她念完,頓時無語。挺漂亮的一本嶄新小本本,上面已經洋洋灑灑地寫了將近十頁,蠅頭小字,字字工整,各個環節、各個步驟無一不詳,關鍵地方和注意事項甚至還用下劃線標了出來。阮阮想起鄭微對AV狂熱時專注學習日語的勁頭,再一次感覺到朱小北那句「猥瑣而認真」的評價簡直是太到位了。
攻略第一步: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以鄭微的人脈,想要打入敵人的內部,取得第一手的情報並不太難,在老張等人奴顏媚骨地將陳孝正的課程表和作息時間表都交出來的時候,還不忘良心發現地勸了一句,「微微呀,我看咱們也別痛打落水狗了,他雖然推了你一下夠可惡的,但也吃苦頭了,你就放過他吧。」
鄭微的大眼睛一瞪,「老張,你才落水狗呢,從現在開始,你罵他就是罵我,我跟他的新仇舊恨早就一筆勾銷了,現在他是我喜歡的人,誰說我收集這些是要折磨他了,我是打算投其所好,送其所要。」
老張很長時間處於半癡呆狀態,他不明白是他老了,還是這世界變化得太快,怎麼一覺醒來,不共戴天的陳孝正就成了鄭微喜歡的人,不過鄭微沒有那麼多時間聽他絮絮叨叨,她是帶著自己的寶貝小本本來的,不消一天時間,他的出生年月日、星座、血型、興趣、愛好、喜歡的書、經常出沒的地方被她一清二楚地記錄了下來。滿載而歸之前,老張受所有大惑不解的群眾委託,小心翼翼地向當事人求證,「鄭微同志,你確定不是開玩笑?」
「我沒那個閒工夫。」鄭微嚴肅而認真地對老張等人說,「沒錯,我就是要追陳孝正!」
這就是她攻略的第二步,造勢,以輿論的優勢營造良好的行動氛圍。
即使是在並不那麼熱衷八卦的工科生中,土木系的鄭微要追建築系陳孝正的消息,還是迅速地傳遍了建築工程學院乃至更廣闊的範圍。這年頭,女追男算不得什麼稀奇,稀奇的是當事人的高調和無所畏懼,何況青春飛揚的小美女鄭微和低調孤僻的高才生陳孝正,這對組合本身就完美地具備了吸引大眾眼球的一切條件。一時間,持懷疑態度者有之,看熱鬧者有之,明裡暗裡評說者有之,心裡不是滋味者也有之。
鄭微是沒有什麼困擾的,雖然她身邊也有很多認識的人急著直接或間接地詢問、求證、打聽,她一律都斬釘截鐵地回答:「沒錯。」她越是這樣坦蕩蕩,旁人越是不好再說什麼。反倒是陳孝正,那段時間裡他不管走到哪裡,都有人用戲謔曖昧的帶笑眼睛,打量著他,有明裡羨慕的,通常是說「你小子走了桃花運,艷福不淺。」或者「平時見你對女孩子興趣缺缺,原來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啊!」當然更多的是在後面指指點點,議論紛紛,「喏,這個是就傳說中土木系的鄭微要追的人,也不算得什麼大帥哥吧,偏就有人看上了。」
「聽說他家裡也不怎麼樣,居然把許公子都擠到一邊了,這才是有本事……」
他在這些傳言裡每天照常晨練,照常上課,照常自習,照常生活,照常獨來獨往,從不刻意躲閃別人的眼神,也不刻意澄清,只是淡漠地,彷彿他們說著的是別人的故事,只不過在遠遠看到鄭微時,掉頭的腳步更快了。
但鄭微並不害怕他的迴避,一個學校能有多大,有心找一個人總能找到,何況是他這樣生活規律的傢伙。
攻略第三步:打蛇隨棍上,纏住不放鬆。
當陳孝正第N+1次在外語角見到鄭微時,表面冷淡,內心並不是不抓狂的。她不知用了什麼詭計,外教分組聊天的時候她總能跟他分在一起,而且她的輿論攻勢在這裡發揮了作用,跟他們分在一組的同學都會不約而同識趣地消失,然後他走到哪裡,她就會跟到哪裡。
他的確可以對她視而不見,不過她真的很吵,她說:「陳孝正,你不會那麼沒有出息吧,跟我對話也不敢嗎,難道你心裡有鬼?」他居然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他怕什麼,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慼慼,大不了當她是一隻蒼蠅。
等到他好不容易說服自己耐下心來的時候,她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一臉無辜地問:「同學,我英語不好,你要多指教。我想請問你,我——喜——歡——你,這句話用英文怎麼說?」
他只能冷冷地看著她,再次說服自己跟她生氣是很不明智的。他從小家教甚嚴,接受的一直是很正統的教育,身邊極少數的女性無一不是溫婉敦厚,何嘗見過這樣的女孩?當然,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他可以接受這個世界有千奇百怪的人,但是為什麼這樣的人要出現在他身邊,竟然還揚言說喜歡上了他,更為可怕的是,他發覺她竟然真的是認真的。
他不會喜歡上鄭微,她完全不是他所期待的另一半,甚至,她徹底顛覆了他對女性的認識。他不是個很熱衷感情遊戲的人,在他的世界裡,遠有比男女之間的小情愛更重要的東西,但過去他始終認為,一個女孩,即使他不愛,也只需冷淡便足夠了,直到面對鄭微,他才知道,光有冷淡不夠,遠遠不夠。
幾天前,曾毓面對他時,眼神裡有明顯的傷心和閃躲,想必也是聽說了鄭微的事。對曾毓,他談不上喜歡,大學期間他本來就無心戀愛,不過欣賞還是有的,見多了風花雪月的女孩,他更覺得曾毓的踏實和上進是他所讚賞的品格。她的心思他多少也明白一點,只是刻意不去說破,因為不願意在戀愛上花費自己的時間。然而她一直這樣守在他身邊,他會不會終有一天愛上她呢?誰也不得而知。
總之,當感覺到曾毓的異樣時,他更多的不是難過,而是惱怒——對鄭微奸計得逞的惱怒,她厚著臉皮鬧得人盡皆知,不就是想要得到這個效果嗎?陳孝正很少喜歡一個人,當然,也就更少討厭一個人,他現在發現,對於鄭微,他真的越來越討厭了。
「我不喜歡你,還要我說多少遍?」他有些惡毒地希望她臉上的笑容散盡。
她把手背在身後,依舊笑吟吟地說,「我就知道你會說這句話,從今往後,你再說『我不喜歡你』,意思就是說 『我喜歡你喜歡得不得了』;你要是說『煩不煩』,就是說『你很漂亮』;你要是說『你到底想怎麼樣』,就是說『我想你了』;你要是說『無聊』,就是說『看見你真好』。」
陳孝正嘲弄地笑笑,「無聊。」
她有如中了頭彩,「我就知道你會說『看見我真好』,我也是。」
他理智地選擇了沉默離開,這個唯一正確的決定,假裝聽不到她在身後說:「對了,我忘記說了,你要是不說話,意思就是你暗戀我很久了。」
……
到底一個人該有多少的韌勁和充沛的精力,才能這樣地百折不撓,後來的日子,陳孝正不得不習慣了鄭微神出鬼沒地出現在他面前。也許是路上,也許是飯堂裡,也許是
圖書館,也許是教室,也許是宿舍裡。偌大一個校園,對於他來說,除了男
衛生間,居然沒有了半寸淨土,找不到一個安全的地方,並且,他很無奈地發現,消極地忽略她遠比抗拒她更容易。因為,很多時候在晚自習的大教室裡,他寧可接受一個在他身邊偷笑的人,也不能忍受這個人不停在窗口外張望,逮到一個熟人就問:「你看見陳孝正在哪個教室嗎?」
他覺得自己是可悲的。世界上任何一個智者在遇到勇者的時候都是可悲的,當然,他更能夠接受的版本是,世界上任何一個正常的人在遇到一個不正常的人時通常都是可悲的。根據他長期抗戰的經驗,鄭微絕對屬於越挫越勇的那種人,他對她越反感,她就越反骨地如影隨形,她就是一顆蒸不熟,煮不透,砸不碎,嚼不爛的一粒響噹噹的銅豌豆。唯有當她在他身邊時漠視她,在她滔滔不絕的時候冷淡她,看著她片刻的失落,他才有短暫報復的快感。
那段時間他經常做一個夢,夢到自己朝著要去的方向走,涉過一潭靜水的時候,人頭蛇身的鄭微從水中一躍而起,緊緊地糾纏住他,讓他不能呼吸,只能跟隨她沉溺深水裡。一片幽藍的水底,她的長髮搖曳,面孔嬌艷,他絕望地掙扎卻無力擺脫,最後,只覺得安靜,很安靜。然而醒來的時候通常是一頭密佈的冷汗,他把做夢的原因歸咎於他把對她的厭惡帶入了睡眠狀態中,看來他得漸漸避免在睡前想起這個恐怖分子。
所有的人都會無意識中,在心裡將敵人的能力放大,陳孝正在將鄭微視若洪水猛獸的時候,通常忘記了,她再怎麼強悍,也不過是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如果他能在她低頭的時候多留意片刻,那麼,他將從她眼神的黯然裡得到更勝利的喜悅,可是他從來沒有,他的眼神總是在她身上轉瞬又離開。
鄭微沒有真正經歷過愛情,她不知道別人的愛情是怎麼樣的,她只有憑著自己的直覺,傾盡所能地去靠近她愛的那個男孩。雖然她的方式讓人看上去那麼啼笑皆非。然而他的冷淡就是一道南牆,她撞了好多次,頭破了,就戴上盔甲,這不,牆基動搖了,她也疼得忘記了。
認識的人都把她跟陳孝正的事視為經典,黎維娟說她簡直就是丟女孩子的臉,放著好好的人不愛,找個啃不下來的自討苦吃。何綠芽和卓美驚訝都還來不及,朱小北乾脆將她奉為偶像,只有阮阮問她:累嗎?她笑著點頭,再搖頭。鄭微攻略的第四步,不就是任他惱我,氣我,躲我,煩我,我自纏他,追他,黏他。不放過他嗎?求仁得仁,又有什麼苦?何況,少年人的愛戀,也許愛情方式是錯的,然而愛情的直覺永遠是對的。
芒果樹開始成熟的季節,也就到了期末考降臨的時間。經歷了上個學期馬哲低空飛過的悲劇,這一次的鄭微再也不敢臨考前再去摸佛祖的美腿。畢竟他們的考試不像黎維娟這樣的文科生,老師期末在課本上劃一輪重點,把這些看一遍混個六七十分完全沒有問題。就他們建築工程學院來說,同一學年有兩門以上主要科目被重修的話,就得強制留級,而且倒霉的人不在少數。
大多數是遇上了鐵血的老師,在專業課上亮了一門紅燈,公共外語又不慎落馬,補考通不過,就只得跟低年級的師弟師妹坐在一個教室裡了。鄭微雖然散漫,但也把留級這種事當做奇恥大辱,絕不能允許出現在自己身上,所以停課之後,在床上效仿卓美過了幾天樹獺一樣的生活,就乖乖地跟著阮阮去教室自習。
考試前的自習教室永遠人滿為患,於是占座蔚然成風,至於占座的工具,有用書的,用筆的,用作業本的,用水壺的。有一次鄭微和阮阮早餐過後經過教室,發現兩個視野極佳的空位,大喜之下連忙佔據之,只可惜身無長物,阮阮又不主張用鑰匙來佔位。於是鄭微掏出身上唯一的一包餐巾紙,抽出一張,借筆寫上「此桌有人」四個大字,拍在桌子中央,拉著阮阮回宿舍拿書,力求速去速回。無奈返來之後發現位子已然被一個男生佔據,更可惡的是那張餐巾紙被貌似感冒的他順手用了,揉成一團丟在旁邊。
阮阮上前說理,那男生如何肯讓,只說沒見過用餐巾紙占座的,而且反問,即使可以用任何東西來佔位,又如何能證明餐巾紙是她們的?阮阮本想撿起餐巾紙讓他看看上面的字,無奈實在噁心,一旁的鄭微大怒,撿起桌子上掉落的一根長髮,看了看,又拔下自己的一根髮絲,兩根長度正好差不多,她理直氣壯地說道:「看見沒有,這就是我用來佔座的東西,我的一根頭髮,有本事你也從身上拔一根這麼長的,任何部位的毛髮都可以,只要和這根一樣長,我們就離開!」男生鎩羽而去。
鄭微喜歡坐在靠近窗口的位子,這樣她就可以不時地看向窗外,也許走運的話,就能夠看到那個身影。自從停課了之後,她手上的課程表也失去了作用,加上他有心避開她,她又不得不忙於複習,所以一段時間以來,她越來越難以捉摸到他的行蹤,只得期待著來一場不期而遇。
墨非定律說:當你越討厭一個人時,他就會無時無刻不出現在你的面前,而當你想見一個人時,又怎麼都找不到他。鄭微這樣的分心,複習的效果自然也不怎麼樣,好在大學的考試安排就像小貓便秘一樣,今天考一門,好幾天之後才又一門,她還有足夠的時間準備,所以,當她無數次翹首以盼之後,終於在某天眼睛一亮地衝了出去,阮阮也不去勸她。
鄭微當然不會看錯人,陳孝正的身影就算扭成麻花狀再打一個結她都認得出來。她急急忙忙地追上前去,還打算著坐到他身邊,嚇他一大跳,哪知道走近了教室才發現大門上貼著「考場」兩個大字,再看裡面的人一排排坐得整整齊齊,這才知道遇上了他的考試時間,只得眼睜睜地看著他走進教室,自己在外面乾瞪眼。
她回到阮阮身邊坐了一會兒,終究坐不住,這一次不同往日,她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他說,要是又讓他溜了,還不知道到哪再找他去。她如坐針氈地堅持了半個小時,擔心他會提前交卷離開,乾脆收拾東西,跟阮阮說了一聲,直接到考場門口等他。
陳孝正考試的時候從來不挑座位——當時的學校期末考試只是將同班同學按學號的單雙數分為兩個考場,然後按指定的間隔任意入座,當然大多數人喜歡早早地佔據老師視線死角的位置,然而像陳孝正和曾毓這樣成績好的人附近的位子也通常是大家爭奪的風水寶地。陳孝正內心深處相當厭惡那些平時游手好閒,到了關鍵時刻渾水摸魚,企圖靠作弊來矇混過關的人,所以傳答案、刻意把試卷擺放在顯眼的位置這種事情他是絕對不屑為之的。不過期末考也不是什麼性命攸關的關卡,大多數時候他也會在相熟的同學早早為他準備的位子上坐下來,至於考試過程中他們能否窺見,那就各安天命吧,他只管完成自己的答題,然後檢查無誤,便交卷離開。
這一次,他剛寫完最後一題,坐在他身後的男生就趁老師低頭發呆的間隙,用筆輕輕捅了捅他的背,他皺了皺眉,沒有理會,誰知那傢伙鍥而不捨地加大力道又捅了捅,他忍無可忍,轉過身正待發作,卻聽到那男生鬼鬼祟祟地用筆朝窗外指了指,低聲說:「阿正,你看外面是誰?」
考場設在一樓,他疑惑地看出去,幾乎是立刻發現了最讓他頭疼的那個人,她抱著兩本書在考場外走來走去,一會兒看天,一會兒看旁邊的路上經過的人,明顯是在守株待兔。他在心裡哀叫一聲,好不容易耳根清淨了幾天,又被她逮到了,這傢伙連考試都不肯放過他。
監考老師在持續癡呆中,但是陳孝正已經放棄了交卷的念頭,他不再看她,轉而留意自己的考卷,後面的男生不知死活地湊上來偷偷說了句,「爽哦,考試都有人等,況且又那麼正點,江南一帶的女孩子,皮膚就是好。」陳孝正從鼻子裡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冷哼,彷彿想在心裡駁倒後面那人的惡俗眼光。他的視線不經意地朝窗外又瞄了一眼,她今天穿一件鵝黃色的小上衣,極其搶眼的顏色,他一點都不喜歡,然而那鵝黃穿在她的身上,更襯得皮膚耀眼的白,尤其是一張圓圓的臉蛋,粉嘟嘟的,好像掐一下就會滴出水來,他忽然惡毒地想,要是他用力地掐在這張騙人的臉蛋上,讓他恨得牙癢癢的笑臉痛得哇哇大哭,該是多麼解氣的一件事。彷彿自己也鄙視自己的想法,他趕緊擺正自己的心態,掐她?他連看她一眼都不屑。
「我說的沒錯吧?」背後蚊吟一樣的聲音再次傳來。陳孝正不由一陣暗怒,居然會有這種人,平時不用功,考試的時候死到臨頭了還色心不改,眼光還那麼差,活該他考試不及格。他這麼想著,臉色更寒了下來,不經意地將原本隨意擺放的試卷一收,再往裡面折了一下,便再也不管身後心急火燎的暗示。
鄭微在外面站了好久,連身邊花壇裡的月季長了多少個花苞都數得清清楚楚,考場裡陸陸續續已經有學生交卷走了出來,陳孝正明明已經停筆了很久,試卷也翻來覆去地檢查了無數遍,偏偏依舊穩如泰山地坐在那裡。她哪裡知道他是故意跟她槓上了,她越是等,他就越不出來。雖然他明知道兩個小時的考試時間結束後,誰都不能留在考場內,可多折磨她一分鐘也是好的,難得在男衛生間之外還有個她不敢闖的地方,她平時狗皮膏藥一樣的黏人實在是太可惡了。他用餘光看著她踢了踢腿,繞著花壇走了好幾圈,最後蹲了下來,無聊地用小棍子撬花壇裡的泥巴,考場裡的同學越來越少,他還從來沒有答完卷後在裡面虛耗那麼多時間,這時也不得不承認這傢伙的恆心的確可怕。
交卷的鈴聲終於響起,陳孝正和教室裡僅剩的另外一人不得不走出考場,她還蹲在那裡,從他的角度只看見她的一個側面。別看她強悍得像個怪獸,其實人瘦巴巴的,蹲著的時候就變成了小小一點。他想,反正她也聽到鈴聲,自己是溜不掉了,不如走過去看看她在幹什麼,順便研究一下她到底是什麼構造。
當她可憐兮兮地抬起頭來的時候,陳孝正在心裡反覆地提醒自己,千萬不要被妖怪的表象給騙了。
「你怎麼這麼無聊,不是準備考試了嗎,時間多得用不完?」他不能理解。
「我有話跟你說。」她的嗓門都沒有平時那麼大了。
「走吧,蹲在這幹嗎?邊走邊說,我趕時間。」
她欲言又止,發現他又露出了招牌式的冷淡又不耐的神情後,只得不好意思地說道,「我蹲得太久了,腳麻。」
陳孝正對著天空歎了口氣,不情不願地朝她伸出了一隻手,她咧嘴一笑,迅速抓住他的手,他一施力,她就順勢站了起來,他則又飛快地甩開了她,也不囉唆,逕自朝前走去。
鄭微邊揉著自己的小腿邊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陳孝正,明天是我生日,我請你吃蛋糕。」
他毫不猶豫地回絕,「不用了。」
鄭微哪裡肯依,扯住他的袖子就不停地搖晃,「去吧去吧,我一年就一次生日,去吧去吧,好不好,去吧去吧,去吧去吧……」
路邊有人望了過來,陳孝正被她鬧得滿臉通紅。她難得低聲下氣,他也不好惡言相向,只得閃身避開她,她又貼了上來,依舊是唸咒語一般,「去吧去吧,晚上八點半,我在院裡的茅大叔塑像前等你,沒別人,我就拿塊蛋糕給你,絕對不幹壞事,也不纏著你,一年就一個生日呀,我就這麼一個小小的心願,去吧去吧……」
他煩不勝煩,實在躲不過,就警告地指了指她,「夠了啊,別大庭廣眾拉拉扯扯的,你還是女孩子嗎?」
「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她好像就會這一句了。
陳孝正覺得自己簡直要瘋掉,為了結束這可怕的緊箍咒,只得敷衍,「我要看看有沒有時間,有時間就去……」
「真的?」她眼睛一亮,「不准反悔呀。」
「嗯,嗯。」他揮了揮手,「你別再跟著我就行,別跟著了!」
她這一次相當好說話,果真沒有再跟上去,只是追在後面提醒了一句,「記得呀,8點半,不見不散,失約的人就長痔瘡!」
第二天晚上,陳孝正在教室裡對著一堆複習資料忽然想起昨天鄭微的約定時,已經是八點二十五分。那傢伙真的會在茅以升塑像前等嗎?她一向詭計多端,應該不僅僅是拿塊
蛋糕給他那麼簡單——即使是真的,他去了又能怎麼樣呢,他是不可能跟她在一起的,又何必給她不必要的希望呢。他想,他還有很多地方沒有複習到,還有很多單詞沒有記,他沒時間,真的沒時間。
九點半鐘,一個念頭閃過,她要是等不來他會怎麼樣?不會的,她即使來了,這個時候也該走了。
十點半,陳孝正準時結束自習,收拾書本離開,回宿舍的時候,他刻意避開了途經茅以升塑像園的那條路。走到宿舍樓下,他忽然想,她是個死心眼的人,什麼事做不出來,說不定真在那等了,要是惹急了她,他以後的日子就更不得安寧。還有她昨天最後的那句咒語,陳孝正覺得可笑,這種話也只有鄭微才說得出口,他當然不會當真——要是被她烏鴉嘴說中了又怎麼辦?不如去看一眼,反正她肯定已經走了,他去了馬上就回來,也就不算食言了。
他還沒有晚上到這個小園子來過,據說這裡是院裡的人約會的聖地,走過那片草坪,他發現自己居然有點緊張。藉著塑像前慘淡的白色燈光,他一眼就看到那個坐在台階上的人。她應該也看到了他,不過並沒有主動走過來,陳孝正只得硬著頭皮走了過去。
「你來了?」她的平靜讓他有些莫名地心裡發毛。
「嗯。」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等很久了?我說了我有空才能來的。」
「沒多久,不過就是兩個半小時而已,坐著坐著,一會就過去了,就是蚊子太多。」她說著還把穿著七分牛仔褲的腿朝他伸了過來,即使在不那麼明亮的燈光下,他也可以看到露出的那截白皙粉嫩的小腿上,佈滿了星星點點的紅痕。
她越是不動聲色,他心裡就越是暗叫糟糕,並且發現自己居然在心裡湧上了一種奇怪的歉疚感,這種感覺讓他拂了拂灰塵,用書墊著坐在了她旁邊的台階上,「你傻呀,明知道這種地方蚊子多,還穿這種褲子。」
鄭微撇了撇嘴,把裝著蛋糕的小盒子遞給他,「你才知道我傻呀,明知道你不會講信用的,還眼巴巴地等了一個晚上。」
陳孝正想強調說,我不是說了有空才來,又不是說好了一定會來,可是他沒有說出口,因為他發現她低下了頭,隔著細碎的散發,她的眼睛裡好像有水光閃動。
陳孝正討厭眼淚,他覺得那只是種無謂而徒勞的液體,流淚的人是愚蠢而可悲的,他從不認為那可以打動他。然而見慣了張牙舞爪的鄭微,這樣的她讓他空前地不知所措,是他讓一個飛揚跋扈的快樂女孩變成這樣了嗎?他有些茫然了。
要他勸她不如直接讓他去死,他頭疼地坐著,聽到她低聲說:「反正來了,蛋糕總要吃一口吧。」
「哦。」他機械地打開盒子,用小叉子挑起一塊放入口中,太甜了,這樣的滋味讓他無所適從,終於,在她一顆眼淚要墜下來之前,他認命地說,「說吧,你想怎麼樣,只要是我能力範圍內的事,只要你別再這樣了,我不習慣。」
「我想怎麼樣?我能怎麼樣?你那麼討厭我……」她的聲音都變調了。
「唉,你別……天!你快說,要怎麼樣才算了,只要我能夠做到的。」他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要來。
「你現在答應得好好的,到時候又反悔了。」
「決不反悔。」
「那好,這個週末星期六,南山公園的杏花節,你得跟我一起去。」
他在她流暢而迅速的反應下愣了一下,狐疑地打量著她瞬間春光明媚的臉,哪裡有半點泫然欲泣的樣子,不禁追悔莫及,他真傻,他怎麼就不知道春天裡還有狼……
直到陳孝正大怒而去,鄭微才拍拍屁股站了起來,他生氣歸生氣,說好了決不反悔,要是他敢食言,她就敢跟他沒完。跟她鬥,他還沒到那個段數。俘虜陳孝正終極攻略第五步:眼光再哀怨一點,臉皮再厚一點,魚餌再放長一點,迅速將關係庸俗化!諸葛孔明說:「不用苦肉計,何能瞞過曹操?」古人誠不欺我。
不過孔明也沒有提醒過,兩個半小時裡被無數只蚊子叮咬後會是這樣的癢。
於是,鄭微十九歲生日的那個晚上,她給了他不知所措的甜,他則給了她記事以來最漫長的等待和滿腿的蚊子包,他們誰都不知道自己曾給予對方這樣的感受,更不知道,一切只是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