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冬雨,地上泥濘氾濫,街道也被雨水沖刷出幾個坑。行人寥寥無幾,店舖生意也很是蕭條。這種天氣願意出門的人並不多,攤販也不樂意出來。可那牆角下,還是有人挑了擔子蹲在那,揉著雙手直呵氣。少年俊朗的臉被凍得紫紅,裹緊衣服極力往屋簷下擠著躲避石階上濺起的雨水。
像只找不著窩的貓,蜷在牆角,看得謝崇華不知是要上前狠狠扇他一巴掌,還是領他回家取暖。又恨又痛,病剛好的他心如有黃連水浸泡,苦澀非常。
邵大夫見他駐足不動,說道,「聽說他每日早上走三里路跟人買一擔餅,然後就在前頭那賣,晚上去城隍廟那跟乞兒擠一處,也有半年光景了。」
謝崇華想到母親和自己在家辛辛苦苦為弟弟攢學費,每個月為他的吃飯錢愁得髮根銀白,咬牙也要讓他在書院唸書。可是沒想到……弟弟非但不唸書,還在這賣餅。甚至隱瞞了家裡人,如果不是他偶然來這,是不是要被他一直騙下去?
街上人少,若是有人定足不動,很容易就會被發現。謝崇意賣不出去東西,便閒了下來,很快就發現對面巷子口那站了兩個撐傘的人。
右邊那高瘦的人身形越看越是眼熟,直到傘微微抬起,只瞧見下巴,他已微微一頓,再仔細一看,心頓時從胸腔沉落。只是愣了一小會,見那人大步往這走來。他驚詫起身,拔腿就跑。
謝崇華氣上心頭,差點沒悶出一口血來,「三弟!」
一聲喊出,街上的行人店舖的掌櫃便紛紛探頭來看,面子向來薄的謝崇華已無暇顧及,往謝崇意的方向提步追去。
謝崇意跑得很快,而且這裡地形他很熟悉,不多久後頭就沒了追跑聲。他這才停了步子,彎身大口喘氣。冷冷寒風夾著雨水吹著身體,也吹得腦袋嗡嗡直叫,臉色已然蒼白。
鞋子重踏水坑的聲音又傳入耳中,他驀地抬頭,眼前人也是跑得氣喘吁吁。他又要跑,卻聽見兄長含了巨大苦楚和失望的聲音,「三弟……」
他猛地停下步子,不敢去看他。
謝崇華大病三日,還沒有徹底痊癒,如今一跑,又被冬雨淋了一路,只覺快要體力不支暈倒。也不知是怎麼走到他面前,一把捉住他的手,啞了嗓子痛心道,「你為什麼沒有去書院?」
謝崇意垂頭看著雨珠打落的地面,沒有答話。
謝崇華將他胳膊捉得更緊,大聲道,「你為什麼沒有去書院?」
「不想念了。」謝崇意想甩開他的手,一瞬胳膊卻被握得更緊,好似兄長要將他的手都折斷,「讀書這麼辛苦,有什麼用。爹念了一輩子的書,窮了一輩子,沒出息了一輩子,最後卻連溫飽都給不了我們,那唸書有……」
「啪。」
一記耳光扇在少年清俊的臉上,印落五道紅痕。謝崇意愣神抬頭,謝崇華怒聲,「天下的人你都可以自大的說他們沒出息,唯有雙親不可說。父親再如何貧寒也好,可有做過對不住你的事?他手裡哪怕只有一個饅頭,也會全給我們,你怎敢說父親的不是?」
謝崇意雙目已紅,雨水落在臉上,分不清有沒有落淚。見兄長拽住自己要折回,他已猜到他的意圖,死活不願跟上去。
「你要回書院,好好唸書。哪怕將來考不了功名,也盡力做個私塾先生,至少溫飽不愁。」謝崇華因病有些氣弱,冷雨一澆,步子都快提不動。可手卻還緊緊抓著胞弟,不願讓他再入迷途。
「我不去。」謝崇意顫聲,「哥,你放手,我不去,我不會回去了。」
「三弟!」謝崇華被氣得哆嗦,「你為何這樣不懂事?」
謝崇意狠狠將他手甩開,又要跑。可這一甩,卻見兄長踉蹌一步,竟是沒站穩,跌落地上,摔得滿背黃泥。唇色蒼白如雪,看得他心生驚愕,「二哥?」
邵大夫年老跑得慢,一手拿著謝崇華方才丟下的傘一邊尋來,遠遠見了此景,疾步跑了過去,見他又已昏厥,怒聲,「你二哥為了找你,染了風寒,昏迷三日,剛剛醒來便來找你!你卻這樣胡鬧。」
謝崇意猛然愣神,心有萬箭刺來,再不敢逃,背起兄長隨邵大夫去醫館。
冬雨不歇,寒意濃郁。坐在屋裡烤火的謝崇意已經不冷了,他求了菩薩千遍萬遍,只願兄長平安無事,快點醒來。
宋寡婦煮了驅寒湯出來,見他仍在祈求,本來還覺得他不懂事,可現在又覺不是,「謝三公子,先喝了這湯吧,免得你也生病。」
謝崇意道了謝,將湯水喝下,又小心問道,「我二哥還沒醒麼?」
「沒,還躺著呢。」宋寡婦見他臉色也不好,說道,「你也去躺著吧,瞧瞧你的臉,都白成紙了。等你二哥一醒,我就去喊你。」
謝崇意不肯,宋寡婦不耐煩道,「你真想自個也得病是吧?趕緊去睡。」
他只好起身隨她去空房,臨關門又道,「我二哥醒了你一定要喊我。」
宋寡婦點頭,拿著空碗送回廚房出來,見有個中年男子在藥鋪門口張望,也不像是看病的,面生得很,問道,「找誰呢?」
男子作揖說道,「請問這兒可有一位叫謝崇華的年輕人?是幾日前從永福客棧送到這來看病的。」
宋寡婦好奇打量他兩眼,「有是有,不過你是誰?」
「在下林莫,是墨香書院的先生。」
宋寡婦可不是個笨人,當即明白過來,便領著他去謝崇華房裡。
邵大夫剛給謝崇華針灸完,見他緩緩睜眼,心裡不由歎了一氣,面上仍是平淡神情,「醒了就好,我讓阿宋去熬藥了,等會她就會送來。」
話落,門就被敲響了。他意外道「竟這樣快」,起身去開門。門一開,宋寡婦就道,「這裡有位林莫林先生要找謝二公子。」
謝崇華一聽是自己弟弟的先生來了,忙強撐起身。房間不大,林莫走快幾步,已能伸手托住他。見他如此,面有自責,「真沒想到,你竟親自找來了。我外出幾日,剛到書院,王伯便說你找我。可我去了客棧,又聽聞你得病被送到了這。」
這些話並不是謝崇華最想聽的,問道,「林夫子,我弟弟是十分喜歡唸書的,可是為何突然不去書院,書院又沒有將此事告知我們謝家?明明我托人送錢來,每次都是到書院由你轉交的,為何你卻一字未提?」
林莫遲疑稍許,不大願意開口。謝崇華又求了他幾句,他才道,「是崇意以死相要挾,不讓我告知你。」
謝崇華錯愕,「為何嚴重到要以死要挾?」
林莫放在膝頭上的兩拳緊握,眉頭擰如川字,重歎一氣,才緩聲道,「書院去年為激勵學生用功唸書,便想了個法子,考第一的學生不但可以免除學費,甚至有三十兩銀子可得。此公告一出,書院唸書的風氣確實好了很多。而崇意更是用功唸書,挑燈苦讀,我不敢說別的書院可有比他用功的,但墨香書院他最為努力。後來他真考了第一,可是……」他說著,又重重歎氣。
歎得性子急的宋寡婦也急聲,「可是什麼?」
林莫搖搖頭,頗為遺憾,「可是另一個學生的父親想為兒子奪這個虛名,於是賄賂了溫洞主。溫洞主便將崇意降格第二,讓那人得了去。崇意氣惱不過,去找溫洞主理論,溫洞主不願改口,兩人就動起手來。溫洞主理虧,怕事情鬧大,不敢趕他走,讓我去跟他說,給他五十兩銀子。可崇意不願,一定要溫洞主重新佈告。但這事關書院名聲,自然不了了之。崇意一氣之下,執意離開書院,最後都沒有拿那銀子。」
謝崇華愣神,剛平復的心緒又波瀾急跳。身為兄長,他卻連弟弟受了這種委屈都不知道。甚至責罵他不回書院。不願告知家人,是不願家人也一起和他受這種氣嗎?
五十兩於他們家而言意味著什麼,弟弟不會不明白。可是哪怕如此,他也沒有彎了自己的腰,折了自己的志氣。
邵大夫見他掀被下地,問道,「你這是去哪裡?」
謝崇華沉聲,「去找溫洞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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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莫引路到寬長的巷子樹下,沒有繼續領路,「再往前,第一間大宅就是溫洞主的家。我……不好露面。」
謝崇華明白,沒有功名的讀書人要找一碗金飯碗不容易,能告知他真相,為他引路到這,他已心有感激,「林先生回去吧。」
林莫禁不住說道,「依照溫洞主的名望,你是鬥不過他的,想要說理,也絕無可能。」
這點謝崇華知道,謝過他的提醒,緩步走進巷子。看得林莫在後面歎氣搖頭,謝家兄弟……都是一身傲骨啊。
朱紅大門高有一丈,獅子銅叩更讓大宅顯得威儀懾人。他叩響銅環,不一會門就開了,一個下人裝扮的男子問道,「公子找誰?」
「我找溫洞主。」
謝崇華今日穿的是齊妙去鋪子裡為他裁量新做的冬衣,一身黛青色寬大長袍,將他的身形襯得挺拔。面貌俊朗不凡,因心中沉冷,更顯人沉穩從容,眸光冷漠高傲。讓見多識廣的管家下意識覺得這公子不簡單,又不聽自謙,直接是「我」,暗想來頭不小,就直接請他進大廳坐著,再去通報老爺。
溫洞主一聽來了個氣度不凡的年輕人,問及姓名,管家不知。正好手上無事,便放下筆墨,去外頭瞧瞧。到了大廳,跟他一照面,當即覺得眼熟,可又肯定沒見過,心有疑惑,「不知公子是哪位?」
謝崇華見了他,瞳孔微縮,「謝崇華,謝崇意的兄長。」
聽得那半年不曾聽過的名字,眼前人又是其兄長,溫洞主臉上就沉不大住了,暗想事情過了這麼久,竟然還來尋他晦氣,頓時沒了好臉色,「管家,送客。」
「等等。」謝崇華冷聲,「聽聞溫洞主嗜才如命,可是沒想到,背地裡卻做收受賄賂的齷齪事。我弟弟離開這樣的書院,看來並沒有錯。」
溫洞主忍氣,「那你如今來做什麼?想討回公道,還是要當面冷嘲熱諷,你心中才會舒服?老夫告訴你,我四十年的名聲就擺在這,憑你這初出茅廬的小子便想毀它半分,做夢!」
謝崇華雙眸滿是冷意,緊盯這道貌岸然的偽君子,語氣森冷,字字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溫洞主最好不要讓謝某有出頭一日,否則……定不會忘了往日所辱!」
這是他這二十年來,說過最狠,也是最自大的一句話。他從不早言成功,可如今這話,卻好像在跟溫洞主宣戰——有朝一日,定會加倍奉還!
溫洞主一時驚愕,等要喊人趕他走時,謝崇華自己已經轉身離開。這種地方,他不願多待一刻。可不為弟弟當面斥責這小人一句,他氣憤難平。
走了約莫小半個時辰,才回到醫館。宋寡婦見他鞋子又濕了,喊他去喚。謝崇華搖搖頭,問了弟弟住在何處,逕直往那走去。
屋裡沒有動靜,裡面的人已睡熟了。謝崇華走到床邊,看著雙目緊閉卻面色不安詳的弟弟,心中滋味百轉紛雜。
許是察覺到有人在一旁,一會便見他睜眼。謝崇意見了他,瞬間歡喜,歡喜的神色卻又轉瞬沉落,生了怯意,「二哥……」
謝崇華應了一聲,拍拍弟弟的肩膀,語氣平靜沉穩,「二哥聽林先生說了緣故。二哥不怪你,也絕不會逼你回那種污穢地方。走,跟二哥回家。」
謝崇意驀地愣神,看著自己的兄長,眼裡頓時生澀。
不知何時,二哥已能為他們守住這風雨飄搖的家。
那他又有什麼理由再逃避,再忍心讓兄長操心。
少年點頭,強忍淚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