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新官上任

陸正禹已經幾個月沒有收到好友的來信,起先以為他忙於科舉不得空回信,也就沒在意。但如今已是六月,科舉已經結束,快的,甚至連官職也該委派,去上任,總該有空的。他問了管家,管家說沒有見著來信,心中更是奇怪。

既然不見好友來信,也不見他來,覺得不安,生怕謝家生了什麼變故。旦夕禍福的事,他再清楚不過,甚是擔憂。於是便和徐老爺說想去元德鎮看看。

元德鎮他是不想回的,甚至那整個縣,他都不願再踏步進去。只是久不見好友,尋他喝茶說說近事,問問他科舉,也好……

徐老爺一聽他要親自去,說道,「這長途跋涉的太辛苦,讓幾個身強體壯的家丁去吧。」

「久未相見,我也想去敘敘舊。」

徐老爺又怎會讓他去,這一去,就露餡了。想了想說道,「那你去吧,一路小心,探望了好友,就回家吧。」

字字叮嚀,猶如父親。不得不說陸正禹心有觸動,也很是感激徐老爺。

夜裡婢女為他收拾好細軟,臨睡前他去徐老爺房中拜別。誰想徐老爺不見,問了兩遍,管家才道,「老爺下午摔傷了腿,不想二公子知道。」

陸正禹忙問道,「摔的可重?」

管家彎身說道,「……不重。」

見他說話遲疑,陸正禹等大夫過來,和他一起進去。說不重,卻摔得大腿都折了,動彈不得,微微一動,就痛得面如白霜。徐老爺仍是說道,「這不礙事,你東西可收拾好了?馬車我已經讓管家給你備好了。」

如今他這模樣,陸正禹哪裡能安心離去。管家也在旁說道,「就要月底了,那幾間鋪子的賬得去收了,也得給工人算工錢。」

徐老爺默了片刻,陸正禹說道,「若是徐伯伯放心,讓我去吧。」

「你還趕著去那,不要操心,去吧。」

他越是這麼說,陸正禹就越是走不了,想了片刻,不過是四五天的功夫,便說道,「我先幫您將賬收了,再去吧。」

徐老爺面色寬慰,「辛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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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縣離元德鎮來回不過三天路程,只是途中要經過一條險峻山道,比較費時。過了山道,路就平坦了。

齊妙一手攬著陸芷,時而抬頭看看對面奶娘抱著的女兒,今日倒乖,沒有哭鬧。低頭見陸芷沒有合眼睡覺,問道,「阿芷不睡一會麼?昨晚沒睡好吧?」

陸芷淺眠,昨晚客棧外面更夫一敲銅鑼,就將她驚醒了,早上早飯也沒怎麼吃。她低應一聲,窩她懷裡合了眼,卻還是沒睡。

已是正午,快要入鎮,謝崇華怕母親妻女餓著,瞧見有個茶棚,旁邊還灶頭還放著六七層高籠屜,便讓車伕停下,準備在這稍作休息,填飽肚子。

安頓好家人,謝崇華讓掌櫃上了兩壺茶和一斤肉,還有五籠包子。

齊妙見陸芷什麼也不拿,問道,「阿芷吃什麼?」

陸芷搖搖頭。

謝崇華說道,「阿芷喜歡吃甜的,就吃這以甜菜頭做餡的包子吧。」

說罷拿了一個給她,陸芷接過,默默吃了起來。看得沈秀皺眉,「這孩子怎麼呆傻了一樣。」

「受了驚嚇,也不認得幾個人。」謝崇華又夾了肉給她,給什麼,陸芷就吃什麼,反正是不吭聲。

肚子填了個半飽,忽然就見有個衙役快馬加鞭路過。似乎是瞧見這兒停了馬車,又折回來,下馬認了認,搖搖頭走了。

謝崇意瞧了一眼,說道,「難道是來捉賊的?」

謝崇華細看過去,說道,「倒也不像,真查案的,就該上前盤問了。」

一家人說著吃完了飯,稍作休息,就繼續趕路了。

太平縣入城的大門已經聚了許多當地官吏豪紳,還有舉人秀才,以及當地有名望的名流。將近百人頂著六月日頭,都在等著新知縣前來。身後是一支三十餘人的隊伍,掛著鼓、拿著嗩吶,就等一聲令下,鑼鼓喧天。

然而等了半天,都不見那先去打探的人報消息回來。說了是今天上任,遲了可是大罪,可為何等到如今都不見?

又久等半天,倒是瞧見兩輛馬車緩緩駛來,一時惹得眾目相望。只是那馬車樸實無華,而且沒僕人跟著,更無多少行囊,後頭還跟了一條狗和羊,怎麼看都是普通人家搬家而已,怎會是新知縣。故而只看一眼,就收回視線,繼續等。

沈秀從車窗往外看,見了此景,說道,「真熱鬧,這麼多人。」

謝崇華和謝崇意在前面那輛車,這輛車坐的都是婦孺。聞言都往那邊看去,不以為然。倒是齊妙心有所想,該不會是來接他們的吧……她正想叫停車伕,可又瞧見那些人旁邊,正停了一輛八抬大轎,默了默沒有吭聲。

朝廷三令五申不許新官上任以轎子相迎,只是有些地方陋習不改,如今看來太平縣也是。她不好吱聲,免得等會非坐不可,乾脆當做沒看見,便不提醒。

那前去探路的衙役騎馬回來,急停而下,說道,「還瞧不見新知縣。」

押司問道,「連一個像的都沒見著?」

衙役想了想,才說,「倒是瞧見一家子的,可他們當時在茶棚吃飯。桌上就一點肉,還有幾籠包子,定不會是大人吧。」

眾人也深以為然——身為官吏怎麼可能如此節儉,不等著進縣裡搜刮一頓就是怪事了,定不會是那謝大人,定不會的。

如此一想,便繼續安心等待。

謝家馬車進了太平縣,因謝崇意在這裡念過書,知曉衙門在何處,也沒跟人問路,直接由他指路,很快就找到了衙門。

衙門按私人和公事來分,可以分為兩部分。一個是辦差用的衙門正門,一個是供知縣家眷住的內衙。內衙在衙門後半段,離前堂稍遠,另設大門。

他們去的就是那內衙大門。

此時大門已開,門前打掃乾淨,還貼了新符,可見用了一番心思。

沈秀由刑嬤嬤扶著下車,瞧見這裡好不高興。她哪裡想得到,自己一個農婦,有朝一日竟然能住進這地兒。

許是這裡有動靜,驚擾了裡頭的人。一個老婆子探頭出來瞧,手裡還拿著掃帚,瞇眼瞧看,「做什麼?知縣家也敢亂瞧。」

謝崇華說道,「我乃是太平縣新上任的知縣,姓謝,名崇華,今日赴任。」

老婆子蹙眉瞧他,樣貌是好,只是穿的卻不像官老爺,不過是普通長衫,後面跟著的人也這樣少,輕笑一聲,「你知不知道冒認知縣是多大的罪?」

謝崇華一頓,這才想起來忘記拿牙牌給她瞧了,難怪要懷疑。便從懷中拿出牙牌給她瞧。

老婆子懶懶接來一瞧,那象牙上所寫官銜,正是知縣,她這才說道,「是老奴有眼不識泰山,有所得罪還請大人不要見怪。」她迎他們一行人進去,又奇怪她在這做事五十年,從挺直的背到佝僂,從未見過這樣樸實的知縣。那十幾任知縣,哪個不是趾高氣揚,一身錦緞纏身,身後跟著大大小小最少十二三人的奴僕?

齊妙已將女兒抱回,邊走邊問道,「為何你方纔這樣驚訝?」

老婆子恭敬答道,「聽說押司他們一早就去城門口等您們了,還備了酒席,本以為會被眾人簇擁而歸,誰想卻是自個來了,覺得新奇罷了。」

齊妙聽她談吐不凡,而且話裡的「簇擁」二字,在此刻聽來是隱帶嘲諷的,根本不像個下人說的話,笑問,「老婆婆是在這管事的麼?」

老婆子笑笑,「知縣夫人客氣了,老奴在這為奴五十年,用不著如此客氣。因平日喜歡喝點酒,他們都叫我一聲酒婆。」

齊妙好奇道,「你怎麼知道我是知縣夫人?」

「方纔你們進來,過門檻時,大人護了您一把。如果不是丈夫,怎敢大庭廣眾之下碰個女子的腰呢。」

寥寥幾句,已讓齊妙覺得這酒婆不是個簡單人。

因衙門裡的人都去城門迎接,衙門裡沒人。酒婆領他們進屋安頓,又過小半個時辰。謝崇華才道,「你讓人將他們喊回來吧,酒宴也不用了。」

酒婆看了看他,笑道,「老奴這就過去。」

等她走了,沈秀才輕責,「為何不用,這不是得罪人麼?」

謝崇華輕搖了頭,「剛才酒婆說的,應當就是我們進城時看見的那幾百人。如今剛上任就這麼大排場,太過擾民。我便是要告訴他們,我不喜這種排場,也免得他們以後再大動干戈。」

沈秀不懂這些,也因難得出遠門,有些累,就回房了。

齊妙將女兒交給奶娘,讓刑嬤嬤去給婆婆收拾屋子,自己收拾自己房間。剛開箱子就見丈夫也過來,笑問,「等會他們過來,你少不得要和他們說話。對什麼樣的人說什麼樣的話,可比我收拾東西累多了,你去坐坐吧。」

「不累。」謝崇華彎身去拿衣服,又說道,「我來的時候合計了下,家裡得多請個下人。」

「我也正好有此意,不過……」齊妙轉了轉眼,「也得請個跟刑嬤嬤一樣年紀的。」

謝崇華知她又怕重蹈覆轍,笑道,「內宅的事都由你打點,我不插手。」

齊妙這才安心,「嗯。」不過收拾了兩件衣物,她就想起還沒安頓陸芷。六歲的孩子總是不說話,好像恨不得將自己藏起來。一個不留神,就將她忘了,不得不說……果真不是自己的孩子,就是難以事事惦記。她急忙出去尋她,也不知一個人在屋裡會不會害怕。

陸芷此時沒有在房裡待著,一人抱膝坐在門口石階上,盯著前面直勾勾發愣。

謝崇意回房時瞧見她,本想當做沒看見,他素來是不愛跟孩童打交道的,因為太鬧騰,還不懂事。只是想到她爹娘不在了,又差點被人販子拐了去,便停了步子,淡漠說道,「快回去,不然等會就被黑山老鬼抓走了。」

陸芷心一揪,驀地瞪大了眼,將膝頭抱得更厲害。

謝崇意又說一聲,她仍不動,反倒發抖了,一張小臉半點血色不見。恰好齊妙過來,見她在這,疾步過來蹲身問道,「阿芷怎麼不在裡面呆著,外頭多熱。」她提帕為她拭去額頭細汗,溫聲問著。

陸芷這才低聲開口,「屋裡黑,就我一個,怕。」

齊妙摸摸她的頭,「不怕,等明天嫂子給你找個姐姐陪你睡,今晚讓嬤嬤陪你睡。」

她點點頭,又一言不發。齊妙還要回去收拾屋子,給丈夫準備衣物。到底是新官上任,不可能真的連一頓接風洗塵的酒宴都不赴。左右想了想沒合適的人,見小叔子已要走,忙喊住他,「三弟,你先幫著照看阿芷,嫂子忙完了就過來接她。」

謝崇意腳步一僵,唯有回來。

齊妙又對陸芷說道,「阿芷要乖乖跟著你謝三哥哥,不要自己亂跑,知道麼?」

陸芷點點頭,抬手扯住謝崇意的衣角。

謝崇意皺了皺眉,畢竟是個姑娘,又不能帶她進屋裡,只好和她一塊坐在石階上,一起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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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妙回到屋裡,箱子已經空了大半,丈夫還在搬著剩餘的行李。一見她就問道,「阿芷睡下了麼?」

「不肯一個人待屋裡,怕鬼,寧可坐在外頭熏。我讓崇意照顧她了,明天多請兩個下人吧,阿芷如今還什麼都怕,得時刻守著。」齊妙將東西放進衣櫃,又說道,「三哥不是那種做事不周全的人,怎麼一句話都不留給你就走了?」

謝崇華也擔心這個,「就怕三哥又碰見什麼麻煩事,只是我如今上任也不能離開,只能拜託多幾個人去鶴州打聽了。阿芷到底還是要在親哥哥身邊待著的好。」

「嗯。」齊妙輕聲,「我是怕阿芷待久了,娘親覺得她煩,今日……」

今日可不就是覺得她煩了。

謝崇華也覺要趕緊找到好友,讓他們團聚。

那酒婆走得慢,到了城門口,已經快到未時,那等了一上午的人已快曬蔫了。她走到押司面前,語速突然就快了,拍著大腿說道,「哎喲,趙押司,知縣大人已經到衙門了啊!你們這是怎麼等的。」

她在衙門幾十年,雖為奴僕,可卻因歲數大,辦事穩妥,也得衙門的人敬重,說話隨意許多。眾人一聽,頓受驚嚇,「酒婆你這是什麼話,我們幾百人盯得這麼牢,連只蒼蠅過去都瞧得見,怎麼可能不知道知縣大人已經進去了。」

「可不是,他們幾個人來敲門,也差點沒將我這老婆子嚇死。」酒婆說罷還揉了揉心口,「知縣大人也不知你們在這裡等,一行人就過去了,到了內衙和我一說,得,壞事了。大人就叫我趕緊過來,喊你們回去,還說一路太累,想先行休息,所以那酒宴……我瞧是要免了。」

眾人面面相覷,知縣三年一換,年長的都見過十任知縣了,可也沒瞧過這樣的。趙押司到底是個聰明人,從酒婆的話裡揪出重要的事來,「去內衙的只有幾個人?莫不是方纔那兩輛馬車?」

一個上午,也唯有那一行人過去,其他的更是散戶,不像。

眾人這才恍然,「定是那位大人了。」

趙押司苦笑,「既然大人說累了,那就等大人休息好了再請宴吧。」他將一眾人都散了,因自己是衙門裡的人,不管怎麼樣都要過去聽命的,便領著衙門兄弟過去拜見。

到了衙門,因衙役不許入內衙,他們便在堂上等。等了不過一會,就聽見腳步聲。二十餘個押司衙役師爺和衙門六部的人立刻往那看去,只見一個身著七品文官官服的年輕男子走了出來,相貌堂堂,面色白淨,看著儒雅斯文,換下官服,就是個書生而已。

本以為新知縣是個魁偉漢子,原來只是個書生,眾人高懸的心這才鬆懈,氣氛一時不再緊繃。師爺嘴向來甜,謝崇華剛露了個面,就彎身喊道,「見過大人。」

因他是秀才出身,見官不拜,只是彎腰作揖。其他人齊齊跪下拜見,喊聲嘹亮,在謝崇華聽來,中氣十足,不見散亂,還是覺得安心的,「都起來吧。如今我們已是同僚,初來此地,還有許多事要你們提醒的,無需過於客氣。」

慕師爺年四十,伺候過四個知縣,這種話他聽得多了。哪個不是第一天說客氣客氣了,第二天摸清情況就不將他們當同僚,簡直當成下人使喚。暗暗這麼想著,卻還是笑著附聲。

謝崇華問了太平縣近況,因明日才正式上任,衙門未開,今日不用辦案,只是聊了半日。臨近結束,趙押司才趁空說道,「今晚我們備了些酒菜給大人接風洗塵……」

謝崇華想到妻子叮囑,這種酒宴是免不了的,至少得去一次,免得將關係鬧僵了,往後少不得要倚賴這些下屬,一同辦事,方能融洽,便說道,「略備酒菜即可。」

趙押司心中輕笑,「那是自然的,辰時小的來接您。」

因是請的一家人,謝家上下都會過去。只是沈秀身體不適,也不愛湊這熱鬧,乾脆藉故不去。

謝崇意也被告知要去,他問來告知的酒婆,「那墨香書院的溫洞主去不去?」

酒婆答道,「溫洞主德高望重,縣裡好多富貴人家的孩子都是在墨香書院唸書的,他當然會去。」

謝崇意彎彎嘴角,這才起身,準備換衣過去。這一起來,那一開始被陸芷抓緊的衣角她還抓著,半寸未挪,將衣服都揪出褶子來了,他有些惱,「我要去換衣服了,放手。」

陸芷沒有鬆手,嫂子要她跟著他,直到明天有姐姐過來陪她睡。謝崇意將她手指一根一根掰開,把她丟給酒婆,就跑開了。正是難纏,所以他才討厭幾歲大的孩子。

他仔細挑了件得體的衣服,又將髮束好,溫洞主……他倒是很想看看,溫洞主見到自己時的表情。

想著,已覺痛快。外面夕陽沉落,橙紅滿鋪屋內,更似蒸籠。不願熱得衣服濕潤,他這才提步出去,準備去涼亭那等到辰時,一同出發。誰想還沒邁步出屋,就見有個糰子坐在門前石階上,一動不動。

他差點沒背過氣去,趁著陸芷回頭之際,又躲回了屋裡,將門緊緊關上!

陸芷瞧了好一會,緩緩回身,繼續抱著膝頭瞧晚霞。輕聲哼起了歌兒,這歌,很久以前有人教過她,只記得那人跟謝哥哥一樣高,一樣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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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到辰時,卻還是沒人來內衙。謝崇華還以為他們忘了時辰,差酒婆去問。酒婆笑笑說道,「大人急什麼,等辰時過半,他們就來了。」

果然,辰時過半,趙押司和慕師爺才來接他們。謝崇華看看天色,說道,「是有事耽擱了麼,怎麼這個時辰才來,過去要晚了。」

慕師爺善於諂媚,笑道,「大人是什麼人,讓他們等等也是應該的。」

謝崇華想著這也算是陋習……前幾任大人留下來的陋習。如今他們還在用對歷任大人的法子來伺候著他,可他並不希望如此,「守時守信,是為人根本。往後便守時過去吧,不要讓人等。」

趙押司和慕師爺相覷一眼,隱隱覺得……這知縣不同往常。不過那又如何,如今兩袖清風鐵骨錚錚的,等在這渾水湯藥裡熬上半年,任他再明朗如玉,也要被沾染得污濁不堪。

同樣的人,他們已見過太多個。

而且……他們自己不本就那樣。

名節?呵,那是什麼狗屁東西,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