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血濃於水

謝崇華帶許通判去察看了各處河堤,將那有損壞需要加固的記下,等回來時,已經是晚上。剛進家門,管家就說府裡來了貴客,一問是誰,竟是那永王爺來了。

他心想是為了白天罰他家奴的事,生怕他遷怒家人,也顧不得鞋子褲管還沾著泥,便急忙往大廳過去。

還在門外,就看見一人被綁著跪在地上,面色不佳,唇已露白,想必是許久沒有喝水了。他偏頭瞧見自己,就哭喊著往自己磕頭,「謝大人,小的再也不敢背後嚼舌根,污蔑您了,求您大人有大量,饒了小人吧。」

謝崇華正詫異這人是誰,永王爺已聞聲從裡面走了出來,也沒看地上的人一眼,「謝大人。」

齊妙也尾隨在後。

見妻子面色平和,謝崇華也放下心來,邊又迎他進去邊問道,「王爺怎會親自來此?」

永王爺說道,「那下人今日做了惡事,挨了大人二十大板懲戒,誰想非但不悔改,反而污蔑你。我查明真相後,就將他押了過來,讓大人處置。」

謝崇華心覺這王爺果真是處事周全,這家丁說謊,他本可以在王府處置,卻偏要親自押來,讓別人知道,也會稱讚他。更是在告訴自己,此事王爺是支持的,絕不會尋自己麻煩,反倒要謝他處置了家丁。無論是什麼結果,他將人親自押來,百利無一害。

「王爺費心了,也是王爺英明,沒讓這巧舌如簧的家丁誆騙。」

官場上互相寒暄稱頌的話說完了,永王爺便讓那家丁滾離冀州,不再用他。家丁得了一條活路,不敢再有怨言,立刻離開了。

永王爺也沒有多留,臨走時說道,「那荷花將謝,謝大人公務繁忙還沒去瞧吧,你何時休沐,一同去賞花吃蟹如何?」

王爺頭一回相邀不好駁他,謝崇華想了想,說道,「後日休沐得空,只是早上若有人來衙門報案,怕也去不了了。」

「那後日早上我讓人來等你們,若有就留在衙門當差吧,本王並不強求,謝大人不必有顧慮。」

謝崇華送走永王爺,齊妙還多看了幾眼,「這王爺倒是個高人。」

「嗯。」謝崇華說道,「倒忘了問你,那永王妃為人如何?」

「和王爺很是般配。」

這麼一說謝崇華就知道王妃也是個聰明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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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已過,本是一家團圓後餘溫消散的時候,在徐家,陸正禹卻覺得這中秋都未暖過。

謝嫦娥梳洗回來,剛好就聽他歎了一口氣。等她進去,卻不見歎息,倒見他笑意溫和,更讓她不舒服。伸手撫他眉間,都有褶痕了,「當我傻呢?有什麼事煩心?」

陸正禹搖頭,「沒有。」見她盯看,才說道,「生意上的事,你不懂那些,說了也幫不上忙的。」

「多少風雨都過來了,早上徐管家跟你說上月商行的事,也有些麻煩,但你眉頭都沒皺一下,分明都是瑣碎事,到了晚上就嚴重起來了?」

見瞞不過她,陸正禹才說道,「是阿芷的事。」

謝嫦娥坐下身,陸正禹已接過她手上的乾帕,為她擰濕髮。

「阿芷怎麼了?」

「我去接她的時候,她沒說不願跟我回來,乖乖上了車,也不怕我了。但回到家裡,就一直在房裡不出來。就中秋那天才出大門,見到六弟他們……倒是終於見她笑了。」

謝嫦娥心裡明白他想對陸芷補償,所以她越是疏離他,他就越覺難受,輕聲安撫,「阿芷到底是在我們謝家生活了那麼多年,如果剛離開那接回來,就高高興興,可就寡情了,阿芷不是那樣的姑娘。」

陸正禹苦笑,「她這樣牴觸,我看得心疼。我知道這些年我沒有盡到哥哥的本分,所以如今迫不及待要給她最好的,為的就是讓她開心。可她如今卻並不露歡顏,這不是我想看到的。」

興許繼續在謝家才是最好的,強行將妹妹接回家,她卻不開心,那他算什麼補償,不過是變了個法子讓小妹受折磨。

他們兄妹已經分開這麼久,還能重回過往嗎?總覺得已不可能,他卻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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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蒂湖得名於每年這裡的荷花過半都是並蒂蓮,無人刻意為之,所以頗負盛名。自荷塘盛開,慕名而來的人便絡繹不絕。

因永王妃喜歡荷花,永王爺已經帶家人來過多回,那魏姿對這荷花也沒興趣了,瞧得膩味。目光四游,先瞧見了往這來的謝家人,也看見了小玉。

今日受邀的還有另外幾家,那四五個孩童隨她視線看去,說道,「那不是那個撒謊精嗎?」

魏姿頓了頓,「她不是撒謊精,花燈的事她沒錯。」

「那郡主是撒謊精?」

比起別人的面子來,當然是自己的面子更重要。魏姿身一偏,不去瞧了,「才不是。」

王爺王妃也看見了謝家人,笑迎他們,一起去那邊賞花。

小玉走在後頭,見上回那幾個玩伴也在,歡喜跑了過去要和他們玩,誰想眾人都躲著她,滿是嫌惡,「撒謊精不要過來,就算你是知州的女兒我們也不跟你玩。」

「我沒撒謊,那跑馬燈我真的有一個。」小玉迎面被潑了冷水,很是不悅。她埋頭穿過他們往前走,總冤枉她,解釋了也不信,不要跟他們玩了,她寧可自己玩。

走著走著一腦袋撞在肉牆上,她捂著額頭抬眼看去,少年也低頭瞧她,問道,「上回我送你的跑馬燈,蠟燭燒完了嗎?」

她眨了眨眼,這人可不就是送自己燈的人,鼻子一酸,片刻想起現在可不是光顧著沉浸在沉冤得雪的時候,回頭說道,「看,那跑馬燈就是這個小哥哥送我的。」

眾人認得魏臨,這回不說話了,一轉眼就跑了。看得小玉著急要去追他們,被魏臨拽住,「你洗清了冤屈就好,追上去做什麼?」

「讓他們道歉呀。」

「抓了他們道歉,得一時之快,可日後只會彼此尷尬,放心吧,下次他們不會叫你撒謊精了,還會對你很好。你以後不要重提這件事,他們還會感激你不嘲笑他們。」

小玉想了想不太明白,不過聽起來意外被說服了,也就點頭欣然答應。魏臨說道,「上回我不在府裡,沒來得及給你作證,讓你受委屈了。」

小玉大方擺手,「畢竟你也不是牛鼻子老道,是不知道以後的事的,所以你也沒錯,我沒怪過你,還要感謝你送我花燈玩呢。」

魏臨笑笑,倒是個講理的。他又說道,「你將花燈送回來做證物,還留在我家,我今天想著你會來,所以就一起帶來了,等會你拿回去吧。」

「可郡主說那是你姥姥送的。」

「姥姥每年讓人捎來的東西數以百計,全都留下,我估摸得要空四五間房。而且我也不愛小姑娘喜歡的花燈,你喜歡正好送你,玉兒妹妹不要覺得我送的是舊東西就好。」

小玉微覺意外,「世子哥哥知道我叫什麼?」

魏臨點頭,「謝大人就三個孩子,許通判總喜歡在父王面前提起,聽過一兩回,就記住了。」

小玉恍然,又想那許叔叔平日總對人板著個臉,她初見還以為他不滿爹爹,誰想竟然卻是敬著爹爹的,這一想不知有多高興。衙役都說許叔叔是個大人物,她當然不想爹爹不被大人物喜歡,知道不是這麼一回事,當然開心。

前面大人正賞著荷花,見那些孩子嬉鬧過來,永王妃和齊妙不見自己的孩子,放眼看去,魏臨正和小玉緩走慢談,一路說笑,襯著那明媚蓮花,連永王妃都笑道,「倒是兩小無猜。」

齊妙不敢接這話,否則聽著就像是攀附了,笑道,「蒙世子不嫌棄小女絮叨。」

「玉兒是個玲瓏人,能說,脾氣也開朗。不像我那兒子,性子太沉,也不知道像誰。」永王妃又想起花燈的事來,這冀州這麼大,中秋那晚的人又那樣多,兒子偏是和謝家姑娘撞一塊了,還送了花燈,沒兩天才發現兩家認得,倒是緣分。不由多看幾眼那謝家小姑娘,模樣倒俊俏。

賞花賞花,最後卻賞起人來。

齊妙見王妃後頭總是將女兒喚到身邊,給她好吃的,問她話,瞧著喜歡,心卻不安了。

等用過午飯,午後大家也疲乏了,便各自回家。回到家中,謝崇華見妻子似有心事,問她怎麼了。齊妙說道,「二郎,我瞧王妃好像看上玉兒了。」

「女兒這麼討人喜歡,也不奇怪。」

「不是,是那種看上。」

謝崇華袖挽一半,這才回神,「看兒媳那種?」

齊妙肅色點頭,惹得他笑道,「怎麼會,永王爺雖然並不算得寵,但好歹是藩王,而且還是親王。他們挑選世子妃,自然是挑家世更好的,我不過是個五品官,他們還看不上的。」

齊妙為人母親,總覺那王妃眼神不僅僅是看個喜歡的小姑娘而已。

謝崇華見她擔心,說道,「放心吧,就算是真的,我們不答應就好了。」

齊妙一瞬安心,笑看他,「你又知道我在擔心什麼。」

「都老夫老妻了。」

齊妙輕拍他一掌,「才不老……玉兒脾氣耿直爽朗,跟皇家的人沾不得的。而且那永王爺身為藩王,卻不避諱和官員往來,真要是那些沒點野心的,就在自己的封地上吃吃喝喝就好,哪裡還會花那麼大的心思去跟官員打交道。尤其是今日他押人親登,可見是要維護自己的好名聲,又有一點,是不願跟你翻臉,反倒有意結交。這樣的人……」

謝崇華示意她不必說下去,免得隔牆有耳,「這些我都明白的,今日是王爺頭回相邀,不得不去,往後說公務繁忙推辭不去就好。你往後去王府赴宴,帶斐然去吧。」

齊妙也覺這樣好,跟再大的官打交道,甚至熟絡,都不要跟個跟皇族沾邊的人相交。

親王府那邊,也正在說著謝家的事。

永王妃是喜歡小玉的,只是覺得身份還不夠高,倒是可惜,便問丈夫覺得那謝知州日後可有陞官的可能。

永王爺聽了,說道,「才為官一年半載,就能從一個小知縣直接升到知州,其中因孝期歇了三年,為官的才華卻沒落下。而且極力舉薦他的人,是宋尚書。以宋尚書的家世,只要力保,就定能繼續升的。」

永王妃聽後笑道,「王爺,那我們跟謝家定個娃娃親如何?」

永王爺一頓,想到她今日總拉著那小姑娘走,猜了出來,「你是瞧上那謝小玉了?」

「玉兒那姑娘不好麼?」

「好是好,只是……到底是世子妃,不可馬虎,早早定下也未必是好事。」

永王妃不以為然,「等日後謝崇華升了大官,想結這門親的人定會很多,到時候去晚了,指不定就許給了別人。我是想著世子和她有緣分,玉兒又乖巧,配得起世子的。」

永王爺輕輕一笑,笑意稀薄,卻問得認真,「緣分?於我們這樣身份的人家,緣分能當飯吃,還是能當鋪路石?」

永王妃是女子,心思不如他想得遠,聞言微微一愣,卻也不得不承認。娶一個家世差的姑娘,到底是不合算的。況且誰也不知道謝家以後是否能高昇,若不能,這世子妃的身份對世子毫無幫助,甚至對親王府毫無幫助,甚至就連世子妃,在皇族年宴中,也會被看輕。那單靠緣分,又能做什麼?

她將獨屬女子的溫軟收了收,歎息說道,「聽王爺的吧。」

永王爺見妻子面色寡淡,頓了頓,才安撫說道,「若真有緣分,無論如何也是不會消失的。世子妃最後不是她,那也說明緣分淺。」

這話倒在理,永王妃也不再提了,順其自然吧,該是魏家媳婦,就注定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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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秋時,冀州早早天涼。在南方住了多年的陸芷看著頭上烈日,隱隱想起好像兒時住過一個地方,也是九月天天就轉涼了。想了許久,才想起京城來,還有京城宋家。

想到遙遠過往,腦袋又開始疼了。她急忙斷了念想,揉揉太陽穴,許久才恢復過來。

「阿芷?」

聞聲,陸芷手勢也跟著停下,剛要起身,陸正禹已經制止了她,「不舒服就坐下吧。」

她沒有再要起來,也沒抬頭看他。隔著一張石桌,像隔了十萬八千里。

陸正禹問道,「剛才怎麼了?」

陸芷輕輕啟齒,「沒事了。」

「等會讓大夫來看看吧。」

「我沒事了。」

陸芷不想給他添麻煩,又重複一遍。在陸正禹聽來,卻並不那樣好受,她總在抗拒自己,「那你好好休息……你最近在看什麼書?」

問一句,答一句,沒話找話,找得陸正禹都覺生疏。他還記得母親總是給她梳兩根跑起來會打臉的辮子,如今頭髮長如雲墨,面龐也不似那時圓潤了,「你不想去書院,那哥哥給你找個女先生吧。」

陸芷已是越發侷促,寧可他放任自己不管,「我可以自己學的。」

陸正禹默了好一會,才問,「阿芷,你是不是不想在這住?」

陸芷這才終於抬眼看他,輕咬了唇。

陸正禹無奈笑笑,「以前我帶你們離開鹿州的時候,說了要一家人在一起的,可是現在……是大哥對不起你們,讓你們跟著我受苦了。你年幼時我不能帶你安居,如今想盡力補償,可沒想到,卻太晚了。」

語氣滿是自責,聽得陸芷心中難受。她並不怪他,只是自己的緣故。她自小怕生,這心頭陰影一直沒有散去。她知道這是自己的親哥哥,這裡才是自己真正的家,可是她跨不過那道坎。對她而言,他就是陌生人,甚至二哥小哥,都是陌生人。

她止不住害怕他們,他們一和自己說話她就想躲開。

寧願他們當做她不在,不對她噓寒問暖。可並不是,所以她只有每日躲在房裡,或許躲的不是他們,而是自己的心。她現在責備著自己,緊張得背上都冒出汗來,額上更是滲了汗珠,緊揪手帕,痛苦不堪,「對不起……」

陸正禹見她神色不對,忙伸手要探,卻見她驚慌一躲,兩人皆是一愣。陸芷更是痛苦自責,「對不起……」

他怔愣得不知如何是好。

謝嫦娥回房不見丈夫,問下人說是找表小姐說話去了,她放心不下,過來看個一二。過來就看見這個,急忙上前打圓場,「阿芷,是不舒服麼?嫂子陪你進去吧。」

說罷便去扶她。

謝嫦娥在娘家住過一段時間,陸芷常見她,雖不親近,但也不害怕,就隨她進屋去了。進了屋裡,捉了她的衣袖。謝嫦娥只覺她的手抖得厲害,歎道,「你就這麼怕你兄長嗎?他對你並沒惡意呀。」

「我知道。」陸芷顫顫抬頭,「等我……等我再住久一些,大概就不怕了。」

謝嫦娥微怔,輕輕抱了抱她,又和她說了些家常話,等她不怕了,才出去。出了門見丈夫負手站在門口,背影蕭瑟孤清,也是心疼。握了他的手和他離開,走遠了才道,「阿芷不單單是怕你,也並非是討厭你,陸郎不要難過。」

陸正禹方才想了很多,想的最多的,或許就是自己這麼強留她,到底對不對。

妹妹這是心病,兒時重創後,見了他還會暈倒,如今不會了。他就想著往後就能慢慢親近回來,可原來不是。自己和她說話,離的近了,她還是會怕。

心病最難醫,當初邵大夫就說過。

「唉。」總是歎氣,實在不像他,「阿娥,等會去一趟六弟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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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陸芷起來,下人便說今日去謝家,二爺已經在等她。陸芷一聽,立刻換好了衣服,去了前堂。

陸正禹和謝嫦娥已經在等她,見她出來,沒有多說什麼,直接去外頭馬車。

到了謝家,謝崇華已去衙門當差,齊妙迎了他們。陸芷快步上前挽了她的手,沒有說話,只是陪在一旁。

陸正禹都看在了眼裡,妹妹當真很高興。

小玉聽見聲音出來,眼還有些腫,問完安,謝嫦娥笑道,「昨晚沒睡好麼?」

齊妙笑笑,「可不是,非要說去捉螢火,拉著斐然嫣然蹲在花叢半天,被蚊子咬了幾個包,夜裡癢得睡不著。」

謝嫦娥彎身問她,「那玉兒抓到螢火沒呀?」

小玉搖頭,「沒有,今晚再去抓好了。」

站後頭的斐然嫣然一聽,手拉手齊齊離姐姐退了三步,今晚一定要將門關好,不要讓姐姐進來抓了他們走,否則又要被蚊子追著咬了。

快到正午,陸正禹沒有留下吃飯,和謝嫦娥說回去。陸芷隨他們到了門口,謝嫦娥先上馬車,見她要上,抬手輕攔,淡笑,「回去吧。」

陸芷愣了愣,卻見兄長也彎身上去,齊妙已走到她身邊,對著車上說道,「我們會照顧好阿芷的,五哥放心吧。」

已在車內的陸正禹默了默,這才撩開簾子,看著妹妹的臉,也不知自己笑出來沒有,只是以笑的心情說道,「妹妹,在這裡好好過日子吧,你什麼時候想回家了,哥哥都在等你。」

陸芷猛地怔愣,雙眼驀地被淚水浸濕。

陸正禹喉嚨一哽,也不知要說什麼,放下車簾,讓車伕趕車回去了。

馬車漸遠,揚起的塵也漸漸沉落地上。姑娘俏美的臉龐有兩行清淚滾落,悄然墜地。

「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