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九重陽登高,衙門休沐。
八日那晚謝崇華見萬里無雲,隱有月色,明日應當是個晴朗日子,便決定帶著家人一起去遊玩賞景。問了妻子,齊妙當然喜歡。謝崇華又問,「岳父岳母說要過來一起過重陽的,可如今還沒消息,怕是路上耽擱了吧。」
「有消息了,快馬加鞭讓人送了封信來,約莫再過三四天就到了。」
「我們沒空回去,倒是辛苦爹娘了。」
齊妙笑道,「爹爹娘親不會責怪二郎的,放寬了心吧。」她又說道,「爬山定會累的,明早我早點起來,領下人蒸了重陽糕,再帶些酒登山小酌,也算雅趣。」
謝崇華說道,「五哥他們不知有沒空。」
「沒呢,我本想約了姐姐明天一塊去走走的,她說不得空,好像是接連得了幾筆大生意,忙得頭暈。我一說明日重陽,她還忘記了日子。」
「這樣忙,那也定是沒心思吩咐下人蒸糕點了,明早做好讓人送一些過去吧,姐姐喜歡吃。」
「嗯。」
商定好了明天出行,齊妙就開始打點了。早上起來,先讓人去後院採摘新鮮秋菊,同時準備食盒,進廚房去看食材。
工序並不複雜,材料準備齊全拌和拌透了,便上蒸籠。齊妙也重回了屋裡,看看有什麼沒備好的。一一檢查仔細,沒有落下的,酒也備好了,就等著蒸好上食盒。
查看完畢,聽見敲門聲,背後已有下人喚聲「阿芷姑娘」。她回頭看去,真是陸芷在那,她笑道,「怎麼不多睡會,等會要爬山,要費力氣的。」
「睡好了。」陸芷緩步走進來,坐在一旁半晌沒說話。齊妙已習以為常,知道此時跟她說話反而更有負擔,就讓她一人在那安靜坐著。過了一會,才聽她低聲開口,「嫂子。」
「什麼?」
「要送蒸糕去徐家嗎?」
齊妙微覺意外,「要的。」她細細瞧她,見她揪著帕子不語,低眉稍想,笑了笑說道,「嫂子不得空,阿芷替嫂子送蒸糕去徐家好不好?」
陸芷抬頭看她,應了一聲。
正好廚娘端了蒸糕過來,齊妙和陸芷將糕點裝了兩份食盒,陸芷便提著一盒走了,看得齊妙面露笑顏,心覺安慰。
早上喫茶的時辰已過,街上行人還不太多,馬車很快就通過街道到了徐家。
「陸姑娘,到徐府了。」
陸芷抱著食盒,有些遲疑。動了動身,又坐了回來。半晌才吐納一氣,從車上下來,上了那五層台階,見婢女要捉那銅環敲門,下意識將她攔住,「別。」
等了一會,她才叩響銅環。片刻就有人來開門,見了她彎身請安,迎她進去。
陸芷沒有移步,將食盒遞了過去,「重陽糕。」
說罷就轉身走了。
下人知道這陸姑娘脾氣冰冷,行事古怪,也就沒多問多留,將那食盒送去了主子那。
陸正禹和謝嫦娥剛用過飯準備回房審賬,見下人拎了個食盒過來,又道,「這是表小姐剛才送來的。」
謝嫦娥意外道,「親自送來的?我弟妹可來了?」
「回夫人,是表小姐親手交給小人的,沒看見謝夫人。」
謝嫦娥接了過來,打開一瞧是重陽糕,面露欣喜,轉而看向丈夫。陸正禹也是意外動容,心裡是說不出的愉悅。這壓在心頭多日的苦悶,轉眼就消失了。哪怕是已飽腹,還是吃了一塊,分外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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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秋山以滿山紅楓聞名,秋景撲捲,如染胭脂,今日又有輕風,才到山腳,滿耳樹葉摩挲撲簌聲,如山林刮起浪潮。
那在千級石階上上下下的人絡繹不絕,要到山頂,還需很長一段路。小玉跑在最前頭,一眨眼就不見了人影,苦得跟在後面的下人氣喘吁吁。過了片刻她又不知疲倦地跑下來,將手中的紅楓葉子給了弟弟妹妹一片,又給了爹娘,便跑開了。
謝崇華和齊妙相視一笑,這樣的女兒,多生幾個都無妨,有一個已是他們的福氣。
等她再跑回來,齊妙將她喊住,拭去她額上細汗,笑道,「來來回回跑不累呀,要麼直接上去等爹娘,要麼就跟爹娘一起上去吧。」
「阿玉不累。」小玉說完,又溜了,像隻兔子。
齊妙本以為過了半刻她又會下來,可這會沒了,「玉兒怎麼沒回來了。」
謝崇華倒是放心,「兩個下人都跟著,許是見著什麼好玩的了。」
齊妙怕女兒不長心跑丟,在家丁裡特地選了兩個跑得最快的跟著她,應該沒事,許是聽了她的話,上了山頂然後不下來,在那等他們了。
一步一步走上去,到了寬闊山頂,更是人山人海。
齊妙尋了一番,只見女兒正在人群中,負手仰頭,不知和誰說話。片刻就被人擋住了,她走過去喚她,才看見方才擋了女兒的,十分眼熟,細瞧竟是王府侍衛。只是穿著常服,一時沒認出來。
「謝夫人。」
齊妙抬頭看去,永王妃已卸重飾,換上輕便常服,與平日的大氣裝束不同。若非她喊自己,自己還沒留心瞧看,「見過王妃。」
謝崇華也剛看見他們夫妻,剛要作揖,永王妃笑道,「出門在外不必多禮,免得嚇壞百姓,不過是來圖個熱鬧。」
小玉牽了母親的手歡喜道,「娘,世子哥哥去前面那採摘茱萸了,還說要連我們的一起採來。」
永王妃笑道,「要不阿玉也去幫你世子哥哥一把手吧。」
「好呀。」小玉欣然答應,就跑去那邊了。看得齊妙神情一瞬擔憂,怎麼登個山,就碰見王府的人了,這才過了幾天。
既然碰見,永王妃盛情相邀,兩家人便一起賞景遊玩,尋那亭子吃了果點。
席間永王爺問道,「本王知曉宋尚書和謝大人是好友,你上任前,他還曾來過一封書信,讓本王好生顧著你。」
這事謝崇華還不知道,「王爺和宋大人費心了。」
「那謝大人可知宋尚書近日得了調令,從吏部去了兵部,兼任今年我們冀州在內的三府漕運總督?」
漕運總督一職並不單獨設官,多是讓人兼任。隨時可設可撤,謝崇華沒想到今年是宋大人任職,「那宋大人是要來冀州了?」
永王爺笑道,「正是。」
得知這消息,謝崇華也很是高興。雖然和宋大人並沒有見過百次的交情,但他對鐵骨錚錚的宋大人很是敬佩,知他會來,回到家中,讓妻子將裡外都收拾一遍。
到了十月,宋大人果然巡視三府,來到冀州。
謝崇華組織衙役將糧食送去岸口,也不得空和宋大人敘舊。等中午負責運輸的衙役百姓去吃午飯,兩人也才有了空閒,去附近茶樓用飯說話。
宋大人見他氣度比起上次見面來,更少幾分弱質書生氣,眉宇更添穩重,知他又不同往昔了,笑道,「在這冀州過得如何?可有比太平縣難以管制?」
謝崇華笑道,「冀州比太平縣大,民風比起太平縣來也有諸多不同,是難管些的。只是有了經驗,知道這一刻要做何事,下一刻又要做何事。而且許是因我以往太過鐵面無私,親友這半年已不來尋我要恩惠。我不怕別的,就是怕熟人要向提那些難辦的事。私下有事我會盡力幫扶,可是衝著我這官威來的,卻只能撕破面皮了,偶爾會覺心中寒涼,總覺為官多年,往昔親友疏離了許多。」
說笑著,卻聽出些許無奈來。宋尚書又怎會不明白他的感受,自己何嘗不是,「莫忘初心。」
「見了宋大人,心有感慨罷了。」謝崇華視他為友,這種「友」和對陸五哥是不一樣的,對前者,有著對老師的敬重和榜樣。而後者,已更像親人。
兩人小飲一番,宋大人又道,「永王爺待你如何?」
但凡藩王和當地官員的關係都是極與極。要麼是藩王作惡,官員不敢管,盡力巴結;要麼是官員太過耿直,將藩王治得服服帖帖。只是永王爺有美德,謝崇華也不是會趨炎附勢的人,宋大人心中好奇。
謝崇華笑笑,「永王爺為人極好,從未刁難過下官,也未在封地有過作惡的事,偶有見面,止於君子之交。」
如此聽來的確是處得好,宋大人也放心了。
謝崇華又問,「這開春才是大批調任的時候,可為何聽永王爺說,朝中六部大動,宋大人一介文人,怎會也入了兵部管事?」
宋大人默了默,說道,「朝廷的事你知道也是好事,只是聖上的心思,到底還是不要揣摩得好。只知道……是太后身體近日不適,怕是……」
謝崇華明白過來,太后年事已高,卻一直不肯放下大權,和皇上兩足鼎立。如今看來是要登仙了,但仍放不下那大權,此舉怕是要給她娘家人積攢勢力吧,那為首的人……他想了想,「厲太師這次只怕也是有調動吧?」
宋大人見他已有官場敏銳,氣氛沉重,卻還是心覺安慰,到底是個聰明人,先天敏銳不夠,後天卻能補上,「有,如今朝中已分成三派,那良臣自不必說,自古便有的,不偏倚任何一方,只是為朝廷盡忠。另一派便是太后黨,剩下的,是擁護聖上的。」他又看看四下,低聲,「太后想法子調派她的人坐於高位,聖上又怎會坐視不理,因此便委派我去做那兵部尚書,手握大權。但這樣一來,太后就於我不滿了。」
謝崇華這才恍然,「所以做漕運總督,不過是聖上讓宋大人尋個借口離京,不讓太后抓到把柄,暫避風險?」
宋大人不語,輕輕點頭。
謝崇華還是第一次離朝廷爭鬥這樣近,聽得心底覺得稀奇。只是宋大人告訴自己這些,那分明是……要提醒自己,別跟錯了主子,長點心。太后和聖上真鬥起來,連地方官也會被波及,其中手有軍權的地方官,更是首當其衝。自己手握一州軍政,正是其一。
「多謝大人提醒。」太多的道謝他不能說,不過宋尚書估摸也是能聽懂的。他歎道,「以前聽內人提過宮廷之事,親耳聽在耳中,卻還是頭一回,更覺凶險。」
「哦?謝夫人曾是宮中人?」
「倒沒有,只是娘家有人曾在。」
宋大人了然點頭,每年在宮廷侍奉的人數以萬計,沒有多問,和他用過飯,就繼續去河岸監工,夜裡在衙門專門的房間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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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兩日,謝家一家正在用午飯,就聽見門外有聲音,起身去瞧,還沒看見人,齊妙倒是聽出來了,「是爹爹和娘親的聲音。」
她放下碗筷往外走去,謝崇華也趕緊跟上。
大門打開,果真是他們,爭執兩句,見女兒出來,乾脆互相不理會了。齊妙忙攔在中間,拉他們進去,讓下人將大門關上。
齊老爺說道,「我說了,前頭就是衙門,你倒是往前十步。」
齊夫人輕笑,拽了謝崇華過來,「知州就在這,用不著去衙門。」
謝崇華忙問道,「父親母親這是怎麼了?」
齊妙也道,「對呀,都老夫老妻了,怎麼還跟個孩子似的吵。玉兒他們聽見要笑話你們啦,快進去喝口茶,消消氣。」
老兩口這才不說,進了裡頭,也不挨著坐一塊。
謝崇華兩人好說歹說,齊老爺才說道,「剛來的路上路過古貨店,我說要停車,你娘偏不肯。」
齊妙苦笑,「現在就去買,女兒陪您去。」
「都讓人買走了。你娘說怕你們正在吃飯沒剩餘的,又要去廚房忙,就拉我在外頭吃,免得你們添碗筷。趁著她吃,我就跑回去了,結果讓人買走了。」
齊妙板著臉道,「哦,所以你們就爭執呀?為了這件事還沖娘發火了。」
齊老爺見女兒不幫自己,氣道,「是我沒理嗎?」
齊夫人說道,「可不是。」
齊老爺跳了起來,「你起開。」
「不起不起。」
齊妙只覺頭疼,她這爹娘純粹是磨合了幾十年,沒事找事吵了,以前更嚴重的事都有,也沒見他們紅過臉的,現在倒好。下人端了茶來,齊妙奉給他們喝,問父親,「那古貨是什麼模樣的?我看看還能不能再買回來。」
齊老爺見女兒終於關心自己,這才展顏,「我瞧見了,是個老頭買的,左手拿著個油紙包,右手拿著我看中的玉葫蘆,身形圓圓的,可不就像個葫蘆。」
「樣子呢?」
「圓,從裡到外的圓……」
話沒說完,門外有人推門朗聲笑著,「謝大人,我來吃飯了,帶了半隻燒鴨,趕緊添碗筷吧。」
齊老爺聞聲轉身,一瞧那胖子,剛沾凳的屁股又彈起了,「就是他!」
謝崇華失聲一笑,齊妙也笑開了。笑得宋大人一臉莫名,左手拿著的燒鴨還懸在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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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鴨配清酒,謝崇華又讓人去附近客棧打了飯菜來,豐盛了這一桌。宋大人聽了方纔的事,頗覺有趣,又道,「我以前是覺得我跟謝大人有緣,沒想到跟齊老爺也有。」
齊老爺已經不氣不急了,「的確是有緣,我前腳剛進去,就瞧見你拿著葫蘆走了,差點沒急暈。」
「店裡那樣多東西,獨獨一起瞧中這個,也是緣分。既然有緣,我就將這東西送給你吧,也算是見謝大人的岳父見面禮。」
齊老爺忙攔住,「這可使不得,君子不奪人所愛。」
宋大人說道,「可真不要跟我客氣。」
推辭一番,再推就生分了,齊老爺連連道謝,就收下了。齊夫人撇撇嘴,低聲,「這下你高興了,虧我白白受你的氣。」
齊老爺理虧,笑著道歉。齊夫人也不完全佔理,方才馬車路過,也的確是該停的。大庭廣眾道歉了,也就沒再擺個臉,等回房再慢慢算。
宋大人瞧著齊老爺這頭一偏,這側臉倒覺眼熟,看得仔細,可怎麼也想不起來。齊老爺說完了話,想起客人還在一旁,回頭和他說話。這猛地一偏頭,整張臉入了宋大人眼底,突然就想起像誰了,略有驚嚇。
謝崇華問道,「宋大人怎麼了?」
宋大人訝異道,「齊老爺和我認識的一位故人十分相像……」他忽然想起前幾日謝崇華說他內人娘家人曾有在宮廷待過的,齊妙……齊老爺,他更覺詫異,「敢問齊尋禮可是你們齊家族人?」
好端端的提起這事做什麼,齊老爺莫名,「正是家父。」
「那……他當年可是做過宮廷御醫?」
齊老爺略有得意,「家父曾任太醫院院使。」
「哎呀!」宋大人用力一拍大腿,幾乎是跳起來的,「可算是解了我六年困惑啊!」
滿桌人都瞧著他,宋大人不好解釋,拽了謝崇華往外走,「我有急事要和你說,各位先告辭,官場中事,不能告知,還請見諒。」
一桌人都愣神瞧他,不知宋大人所為何事。謝崇華更是不解,隨他步子前去。穿過內堂,走入無人院中,宋大人才停下來,又驚又喜。驚的是這巧合,喜的是知道誰在對謝崇華下黑手,「你可還記得,上回我去鹿州見你,曾問過你可在京師得罪過什麼人?」
「記得。」
「那樣問你的緣故是要查科舉可有人舞弊,記得吧?」
謝崇華點頭,「記得。」
「可後來我回去查,卻什麼都沒查到,那年科舉眾讀卷官更是規規矩矩,令聖上與我大為困惑,此事也就沒有繼續往下查。可今日我才知道,你是得罪了誰,又是誰在舞弊科舉啊。」宋大人喜得都不鎮定了,這意外衝擊讓他很是驚奇,「你可知道你內人的祖父當年任太醫院院使時,曾做過何事?當年任院使的是厲太師堂弟,後來犯錯被齊尋禮參了一本,因此丟了官職,後抑鬱而死。齊尋禮怕厲太師報復,所以回到故里,失去行蹤。」
「但凡參加科舉的人,尤其是入了會試的,都要查上三代。所以你的戶籍一欄,因你妻子緣故,也有齊家三代眾人名字,故而齊尋禮的也定是在的。你當時與我交好,厲太師又視我為敵,定是查了你的戶籍。所以那麼多才華橫溢的士子中,偏是你落選十名外。我查這案子時,便有許多解釋不通的地方,如今可算是明白了。」
謝崇華倒有一點不明,「為何宋大人一口咬定是厲太師所為?」
宋大人說道,「我讓人跟蹤那幾個讀卷官半載,發現他們和厲太師來往甚密,我也曾懷疑就是厲太師舞弊了科舉。可我想不通的是,為何他要對你下手,而不對我的幾個學生下手。而今我才明白啊……他不是衝著你去的,而是衝著你內人祖父的昔日仇恨所去。」
困在心頭六年之久的事,如今突然解開,心頭就如有重石放下。宋大人頓覺無憾,無憾之後又覺後怕,「那厲太師為人小氣,剛愎自用,幸好當時我沒有堅持求聖上讓你入京,否則你在京師,只怕早就沒命了。」
謝崇華聽得也是心頭有涼風掃過,日照之下也覺心涼,若真死了,也是神不知鬼不覺死去。當年入京落選,被派去做了個小知縣,看似不幸,實則大幸,也虧得是自己命大。
宋大人想著想著,冷笑一聲,「如此看來,厲太師更是留不得了。待我回到京師,便跟皇上說明,定要斬下他的人頭,保你周全。」
一番話聽得謝崇華動容,不過是幾面之交,卻得他力保,「大恩大德,日後定會拼了性命報答。」
宋大人得他一句話,也很是欣慰,身是懦弱文人身,心卻是大丈夫。
過了兩日,漕運結束,宋大人便運糧返回京師。
不等他從京師傳來好消息,卻有個壞消息傳遍了整個大央——聖上突然駕崩,太后掌權,扶持自己的小兒子登基為皇,下令全部藩王入京朝賀。
一時天下嘩然,人心惶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