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兵臨城下

謝崇華相信慕師爺可以勝任說客,但是一旦沾上起兵的事,就猶如步入深潭,無論好壞,都不能抽身了。慕師爺也是有家室的人,而且哪怕是自己衙門裡的師爺,對厲太師沒有任何威脅,也並不會危及到性命。

所以他是本著試探,而非勸服他的心思尋他過來。

若慕師爺有半分不樂意,他也就此打住,另尋他人。

慕師爺和他共事多年,夜裡剛睡下,說謝大人喊他過去,他也沒起疑,想著又是碰到什麼案子,要連夜辦好吧。

慕夫人伺候他穿衣時,說道,「謝大人升了官,還惦記著你這師爺,你可真要好好報答謝大人才行。不過啊……還是讓大人注意些身體,不要總是夜裡還操心衙門的事,年紀輕輕的,身體還是要康健些才好的。」

明著說謝崇華,暗著說的是自家丈夫。慕師爺當然也聽出來,笑道,「為百姓做事,自然要鞠躬盡瘁的,你早些睡吧,我估摸是尋我去喝酒談心的。謝大人的好友碰上了麻煩事,白日裡就心神不安了。」

「那您早去早回。」

「嗯。」

慕師爺踏著月光往內衙走去,住的地方離那裡並不遠。兩個月前收到來信時,還以為是如往常那樣的問候信,誰想是邀他來冀州,讓他做師爺的。讓他大感意外,連趙押司也連聲說謝大人是個有情有義的人。

到了冀州,連住處都為他找好了,還有一些簡單的日常所用,一應俱全。

想著心暖,就更為謝崇華白日的擔憂同憂,但願京師那邊能盡早平定。

到了謝家,來開門的是酒婆。慕師爺將燈籠交給她,問道,「酒婆身子骨可硬朗?」

酒婆笑笑,「死不了。」

走著走著,在前頭領路的酒婆停步,回頭瞧他,「慕師爺,你知不知道你方才進的門是什麼門?」

慕師爺回頭看了看,「什麼?」

「那是鬼門關。」酒婆提著燈籠,面上褶子清晰可見,夜裡瞧著有些滲人,「你若沒必死的決心,就趕緊走吧。」

慕師爺不解,可酒婆也沒多說什麼,繼續領他進去。

領進去的不是大廳,而是廂房。房裡並沒有住人,打開門,迎面撲來一陣清冷氣息。饒是屋裡點上了燈火,也有人,還是覺得冷清,「大人。」

謝崇華上前關了門,說道,「往裡屋說話。」

慕師爺見他神色凝重,這才想起酒婆方才說的話,不由又往後面看了一眼已經緊關的門,總覺要有不同尋常的事發生了。等坐定身子,見他斟茶,問道,「大人半夜召小的來,所為何事?」

「談談夜話。」謝崇華將茶遞去,這才說道,「宋大人出事,想必慕師爺也知道了。我視宋大人為恩師,更是知己,他如今有難,我也不能坐視不理。但一旦插手,我也未必能安然歸來。剛將你邀來冀州,就出了這件事,我心裡過意不去。所以趁著我還未動身,你帶著你的妻兒,回太平縣吧。往後有人問起,你便說與我關係並不親近,方能全身而退。」

他這些話都是真心所說,有慕師爺幫忙肯定事半功倍,只是此事凶險,他也不願同僚赴險。可慕師爺哪裡肯,「大人榮華時我來了,大人有難時我就走,這算什麼事,頭都要抬不起來了。大人讓我來是提拔我,京師出了那樣的事誰都想不到,大人不必自責。哪怕大人真被奸臣盯上,我也不會獨善其身。」

謝崇華大為感動,與人相交,可以以性命相交,便不枉真心相待。

慕師爺總覺事情並不會這麼簡單,而且要施救京官,哪裡有這麼輕易,小心說道,「大人若有什麼吩咐,只管說就是。」

「哪怕會危及性命?」

「那也在所不惜。」

如今已是猶豫不得,謝崇華重歎,「先皇突然駕崩,京師已亂。太后下令讓藩王進京道賀,慕師爺怎麼看?」

慕師爺見他提起這事,頗有禁忌,這才明白為何夜話要安置在這僻靜小屋,「許是……要肅清……肅清一些勢力吧。」

他說得隱晦,不敢說得太過明白。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新皇此舉並未安什麼好心。

「可又哪裡有人願意束手就擒的。」

慕師爺低眉一想,詫異,「難道永王爺他……」冀州的封王只有一個,別的地方哪怕是有藩王作亂,消息也沒那麼快傳到這裡,那就唯有永王了。見他提及,又夜半尋自己,轉瞬明白,「大人已投永王陣營?」

謝崇華輕點了頭,「不得不反,內人娘家曾得罪過厲太師,我當初不得入殿試,做了個縣官,也是厲太師報復所為。我與宋大人又交好,新仇舊恨,他平定局勢後,我們一家定會遭毒手。正好永王爺來尋我商議,便隱瞞真相,投靠了他。」

慕師爺連連詫異,當初他才華初現,自己還和趙押司喝酒是說過,不知那樣有能力的人,為何只做了個小官,如今才知曉真相。他又覺動容,這件事沒有告訴永王情有可原,否則永王就無感激之心,反倒以救命恩人的態度操縱謝崇華,所以不說方是上策。

但如今他卻毫無隱瞞地告訴了自己。

他敢告訴自己,自己哪怕是死,也絕不會將這秘密洩露出去!

「大人,你榮華時我與共,你有難時,我也會同行。若有什麼事我可幫忙,您便吩咐吧。」

謝崇華心中感激,問道,「這事成了,便同為功臣。若不成,就是大逆不道,性命不存。而今局勢,是後者居多。我是被逼無奈,不得不反,可是慕師爺仍可安然逃離,你若有半點顧慮,只管離去。」

慕師爺氣道,「大人這是將我當做什麼人了,哪怕大人不說緣故,問我可願追隨,我也定是一口答應!我信的不是永王,也不是權勢,我信的,是大人您。就算如今有個手握百萬雄兵的將軍要喚我去,我也不屑。」

一番話說得謝崇華滿心沸騰,真該拜為兄弟的,不是永王,而是慕師爺這樣的人啊。

事到如今,再推諉無用,謝崇華收定心思,便和他說了原委。慕師爺聽後,當即起身,「我這就收拾東西去祁王府。」

假冒謀士,出謀劃策,勸祁王起兵,這便是慕師爺的責任。

事成與否,將是為冀州尋得良機的關鍵。

送慕師爺出了城,謝崇華又去了一趟王府。永王果然又是夜不能寐,腦袋昏脹,卻還是不捨去睡。只等天亮,隨謝崇華一起,宣告起兵,清君側,除惡狼!

謝家此時,也有一屋燈火明亮,整夜未熄滅。

屋外山巒已微泛白光,遠遠可見鴉青色蒼穹。黎明清風更覺冷意濃郁,齊妙披著衣裳走到窗前,關了窗,又坐回床沿,等著丈夫回來。

可到了天亮,還是不見他。屋外的下人已經漸漸忙活起來,她也起了身,讓人端了盆冷水來,洗了臉後才精神了些,便去屋裡看兒女。

大女兒還在呼呼大睡,睡得東倒西歪,被子也被踹開了。齊妙見女兒睡姿喜人,疲倦的臉上這才微露笑顏,為她蓋好被子,摸著女兒劉海。這樣安穩的日子,不知還能過多久,但願早日凱旋,便能重回安定了。

從屋裡出來不久,就有下人慌慌張張跑來,面色煞白,「夫、夫人,大事不好了。」

齊妙面色平靜,「什麼事?」

「二爺他卯時去了軍營,和永王爺一起,將全部將士召集,還、還說……」下人說得緊張萬分,磕磕巴巴,都要驚慌得暈過去了,「說要清君側,除惡狼。這、這是要造反啊!」

旁邊下人聽得愣神,身心抖悚,睜大了眼往齊妙看去。

齊妙定身為動分好,只是淡聲,「將全部下人都叫到院子裡。」

府裡有大事發生,這一吆喝,手上有活的沒活的,還沒輪到自己當值未起身的,全都去了院裡。

同樣被叫醒的小玉牽著弟弟妹妹的手也往那走去,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只是好像很久沒看見爹爹了,有些擔心掛念。

「姐姐,爹爹去哪裡了呀?」

小玉看著小妹,想了想,說道,「爹爹當差去了呀,以前爹爹一忙起來,總是半夜才回來的。」

嫣然點點頭,「也對哦,不過娘這兩天也不高興的樣子。」

斐然也應聲,「是呀。」

「一定是因為爹爹不在家,等爹爹回來,我們抓爹爹跟娘道歉去。」

「好呀好呀。」

三人嘀嘀咕咕說著,已經到了前院。陸芷帶著他們站在一旁,氣氛肅穆,總覺不同尋常。有山雨欲來之感,讓人心悶不安。

齊妙讓刑嬤嬤將人數點了點,家裡人多了,伺候的下人也多了,這一數,算上廚子車伕,已有二十三個下人。加上他們一家子,全部站在院中,院子也顯得有些擁擠了。

人已來齊,她環視一圈,有人低語交聲,聽出是在說丈夫早上擁兵一事,滿院人惶恐不安。她剛開口,庭院悄然無聲,紛紛抬頭往她那邊看去。

「二爺的事想必你們也聽了一些,我召你們來,便是要告訴你們。要去要留,我不強留。」齊妙將手中一沓紙放在刑嬤嬤手中,「你們大部分人是我買回來的,賣身契在這,要走,就上來拿它走。」

一時滿庭喧嘩,齊妙說道,「京師內亂,奸臣當道,戰火很快便會殃及冀州。永王宅心仁厚,願以拯救蒼生為己任。我夫君不忍恩師受困,更不忍百姓受苦,因此揭竿起義,願畢生追隨永王。你們是我謝府中人,若是兵敗,必會牽連。所以不願留下的人,現在就可以離去,免得日後殃及。」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她話裡真假,無人敢上前。等過了一會,才有膽大的試探上前,尋了自己的賣身契,末了不安,「夫人是留在這,還是回老家?」

「我夫君在哪裡,我便在哪裡。」齊妙已有必死的決心,不敢心懷太大的希望,一旦有了希望,就更是擔心。將命放下,那就能安心和丈夫一起共患難同風雨了。

下人紛紛上前,拿了賣身契走,倒是有些人還在猶豫,到底還是來拿了。

齊妙讓刑嬤嬤將工錢給他們結了,開門讓他們走。等院中寂靜,留下的家僕,也有八人,「你們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那幾人說道「夫人待我們不薄,去了別家還不是被打被罵,倒不如留下來」「大人是個有福氣的人,說不定能熬過去,我們還要跟著享福呢」「天下大亂,也沒別的地方去了」……

什麼說法都有,無論出於什麼理由,齊妙知曉這八人是可信的。簡單重新分派了下,就讓他們忙去了。

刑嬤嬤見她沒給自己分任務,反倒是喚自己去屋裡,心覺奇怪。隨她進去,就見她從錢箱中,將幾張銀票交到自己手中,她忐忑問道,「小姐這是做什麼?」

齊妙語氣輕緩,「刑嬤嬤回鄉下老家去吧。」

刑嬤嬤一頓,將錢推開,「小姐這是什麼話?老奴在齊家待了三十年,在謝家待了七年,我哪裡有家了,這就是我的家。要走剛才就走了,何必等到現在。小姐您要是覺得我這老骨頭沒用,我不伺候您,我去伺候玉姐兒去,她是不嫌棄我這身老骨頭的。」

說著,眼已紅了一圈,「人老不中用。」

齊妙也是眼中有淚,「嬤嬤,你真覺得我是在嫌棄你麼?」

刑嬤嬤見她難過,忙收了狠話,「那為何要趕老奴走?」

「我兒時就是嬤嬤伺候我的,等我嫁到謝家,也是嬤嬤陪著我。從太平縣,一直到冀州,你都在這家裡。我沒有辦法常見爹娘,府裡帶出來的也唯有你了,有些話不該是主子跟家僕說的,可今日已迎凶險,兵臨城下,我便和你說,在我爹娘不在一旁的年月裡,我是將你視作親人的,每每尋嬤嬤說話,就像仍在娘家,可以卸下重擔好好說。所以如今我不能留你,若榮華,我接你回來,就怕兵敗,要了你的性命。」

刑嬤嬤沒想到她竟是這樣疼著自己,淚轟然滾落,「喚您一聲小姐,就沒有離去的理了。老奴捨不得玉姐兒他們,老奴帶大了您,也想趁著能動,把玉姐兒他們也帶大,看著他們嫁娶,再給他們帶孩子。如今您趕我走,所什麼榮華再見,到時候哪裡有臉回來,現在也是沒臉回去的,那樣是不忠,要遭天譴的。」

「遭什麼天譴,你若不走,我才難安。」齊妙硬是將錢塞到她手中,「嬤嬤,你就聽我一回勸,回鄉下去吧,這一仗定不會太短,哪怕攻克京師,諸王卻誰也不會服氣誰,這仗是要打五年十年,誰也說不定。趁著現在一路未亂,回去吧。」

刑嬤嬤說什麼也不肯,只求得齊妙落淚,刑嬤嬤才心軟,又想自己也幫不上什麼忙了,真亂起來,她也跑不快,到時候不是拖累人嗎?終於是想點頭,也不肯拿錢,收拾行囊離開。

走時小玉正在屋裡發呆,見嬤嬤也收拾東西,忙跑去攔她,「嬤嬤也要走嗎?嬤嬤不走好不好?你要是走了,娘會傷心的。」

幾句話說得刑嬤嬤更是痛心,抱著她好一會才鬆開,念著保重,便決然走了。越留越是走不了,倒不如狠心些。

小玉追到門外,看著她上馬車,要追上去,卻被酒婆拉住,「她要是不走,你娘會更難過的。」

「酒婆婆,家裡到底是怎麼了呀?」她不懂什麼起義,也不懂什麼擁兵,只知道家裡發生大事了,她又問,「酒婆婆,以後先生還會來嗎?」

酒婆說道,「大概不會了。」

小玉有些難過,上回先生罰她抄千字文,到現在她還沒寫完,想著先生來了她就耍賴。可現在……連可以耍賴的人都不來了。

想著,也不高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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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崇華和永王爺將將士安排好,以軍營為據點,四周安營紮寨,徵用民房。前提是不擾民,免得亂了民心,到時候只會自食惡果。

那冀州地圖,還有臨近的府州輿圖都已在手。幾人細瞧過後,許廣也將那佈告四周的起兵書寫好,拿來給他們過目。

「我派騎兵前去送信,若是快的,明日下午便能知曉哪些人願意領兵降服。」

「那若是北邊那些官兵不願投靠,那該如何?」

「那就往南方集結勢力。」

謝崇華擰眉細看,南方雖然糧草充足,但已要入冬,冀州在北,到了南方只怕水土不服,「將士都是北方人,長途跋涉一路行軍到南方,怕身體受不住,而且如今京師正亂,何不趁機進攻,先佔領要塞,也好挾天子以令諸侯?」

永王說道,「義弟想的太簡單了,京師百萬雄兵,雖說如今黨羽紛爭可能無百萬將士,但厲太師可以指揮的,定有半數。我們人太少,還不能進京。」

「倒是可惜了。」

「的確是可惜。」

不能一舉攻下,真讓厲太師喘過氣來,到時候就算他們在南方勢力壯大,也怕難抗衡。只是如今當真不是進京的時候。

「若要南去,一路藩王不少,怕也會有阻撓,想吞我們的兵。」

「去北不行,南去又不行,那該如何是好?」

將士爭論不休,謝崇華摒棄雜念,鑽研地勢。冀州水陸暢通,因此早就了冀州的富庶。而水路更是比陸路暢順,海口每日商行船舶百支,而船舶多往來利府,同樣是兵強馬壯,偏近京師之地。他擰眉說道,「我們不走陸路,走水路去攻下利府如何?」

許廣低眉細想,眼神已有肅色,「那利府的藩王是連安王,向來膽小怕事,知府也是年內新上任,我們奇襲的話,應當能打他們個措手不及,接下他們的十三萬士兵,那就能以利安府為點,向四周進攻,定是勢如破竹。」

永王蹙眉說道,「可十三萬士兵在那,如何能一舉攻佔府衙,奪得兵符?」

謝崇華說道,「聲東擊西。我們放出風聲,要從訊州、東州兩條陸路進攻,引誘他們重兵把守。到時候我們轉而乘船,攻他們水路。府衙離海口遠不過二里地,哪怕他們察覺,要調兵回來,也來不及了。」

眾人細想,越發覺得此舉可行,只是冒險。可行兵打仗,哪裡有十足獲勝的把握。若能佔領利安府,那不用冒險進京,更不用害怕南方水土問題,屆時安心向四周進兵,興許更能殺出一條血路。

細議一番,倒是只差一個。

那將軍說道,「兩萬士兵,算上今日招的兵,哪裡有那麼多船,我們總不能天降奇兵,到那利安府去。」

萬事俱備,只欠船舶。眼看大好的計劃要落空,一人說道,「將來岸口的船舶暫時扣押歸我們所用,如何?」

永王說道,「此舉不可,若強行徵用,只會惹民心不滿。」

許廣也道,「如今最不能失的,就是民心,軍法三章,最重要的,便是不擾民。否則未行軍,就已敗。」

「王爺說的是。」

眾人正愁,一人小跑入賬,高聲道,「王爺,徐正徐二爺求見。」

一聽陸五哥來了,謝崇華像是心有感應,精神一凜,「奇兵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