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夫妻團聚

孫韜在樹林埋伏了半夜,被擒後滴水未進,餓肚子尚可忍受,這乾渴卻難忍。舔舔唇,舌尖都能察覺到那刮舌的硬皮。

旁邊桌上就放著茶水和吃的,偏頭一瞧就瞧見了。他側身躺著,越看越餓,乾脆閉眼不瞧。伸腿踢了踢凳子,外面就有人探頭來看。倒是警惕,卻也讓他沒逃跑的機會,剛才打破個茶壺想取瓷片割繩,結果茶壺剛破,外面就衝進來五個大漢,將他重新丟回床上去,碎屑也被清走了。

他挪了挪身,底下被褥柔軟,比他家裡的還軟,能死在這種地方,也算體面。不過就是不知道妻子收到消息沒,但願榮哥宋嫂能照顧好她。

想到妻子,連她的腳步聲都想起來了。因她眼睛不好,所以即使有人扶著,也是走得很輕,很特殊,他閉著眼睛都能聽出來。這會也真的聽見了……不對。他睜開眼,驀地坐起身,盯著那門窗外,真看見一個影子投在窗紙上。

「夫人,到了。」

是宋嫂的聲音。

孫韜一頓,緊盯木門,片刻門被推開,一個素衣女子由旁人攙扶,小心跨步進來,看得他愣神驚詫,「茵茵?」

柳茵聞聲往那看去,「大郎?」

孫韜氣急敗壞,「還說是什麼仁義之師,竟然把一個弱女子抓來了,我呸!」

宋喜嘖嘖道,「哎喲,他們還說將軍什麼都沒吃,我瞧啊,將軍是吃炮仗了。」

孫韜沒想到平時潑辣的宋嫂這個時候竟然還跟他開玩笑,這是開玩笑的時候嗎?不過瞧見自家媳婦完好,還提著個食盒,心想應該沒被亂黨為難,這才放寬面色。宋嫂扶柳茵坐下,過去給他解繩子,說道,「可不要想著逃,外頭都是人。」

「解開了繩子,外面的都是蘿蔔。」只是他能逃,妻子逃不了,所以也不會逃了。他將食盒接來放下,左右瞧她,確定沒半點傷,才問道,「你來這做什麼?」

「看你。」柳茵摸到食盒,說道,「裡面都是好菜,你吃吧,肯定餓了。」

孫韜以為這是上斷頭台之前的最後一頓,所以才讓他妻子來送,沒有多言,將裡面的飯菜都拿了出來,見碟子那印著龍鳳酒樓的字樣,說道,「這裡的菜挺貴的,就算是最後一頓,你也不要用這麼多錢買呀。」

「我知道你喜歡吃。」

宋喜見狀,退身出去,將門關好。守在外頭時,十分擔心。要是夫人勸不動這頭牛,那就沒誰能勸得動了,那最後將軍也是會死吧。

柳茵聽他大口吞嚥的聲音,看來真是餓的不清了。從懷中取了帕子給他,「吃慢點,不急的。」

「我是真餓了,餓得都倒酸水了,讓我墊墊肚子先。」孫韜喝下一壺茶,吃下一碗飯,才覺得回了神。動作這才慢了起來,擦擦嘴,說道,「他們沒為難你吧?」

「沒有。」柳茵沉默半晌,說道,「現在京師當權的那些人,也不是什麼好人吧,不是說先皇是突然駕崩的麼?」

「都不是好人就對了。」半碗飯一碟菜又入腹中,孫韜半飽,繼續吃菜,做什麼鬼都好,都不要做個餓死鬼,「茵茵,要是大伙給你送錢,你一定要收下,世道要亂了,得帶錢防身,知道麼?」

柳茵抬眼「看」他,「你在交代後事麼?」

飯在喉嚨,如魚刺難嚥。孫韜沒心思吃了,又喝了半壺茶水,才道,「我不想說死字,也不想說要丟下你一人,可斷頭飯都送來了,難道不是……」他不忍再說,握了妻子的手,「榮哥宋嫂是有情有義的人,會好好照顧你的。等……等我死了,你就找個合適的嫁了,以後日子還長著呢。」

柳茵雙手緊握,「大郎,你曾說過,你忠的是國,是大央,不是皇帝,這話如今還是麼?」

如果是,她就繼續勸,如果不是,她也跟他一起死在這,絕不苟活。

「當然是,如果不是,先皇駕崩的時候,我就殉葬去了。可那樣多傻,你丈夫又不是傻子。唯有國家安定,才能讓百姓安康。我要的,就是百姓安居樂業。那……」孫韜這才反應過來不對勁,盯著她聲音微變,「你從來都不主動提這些的,茵茵……難道你在做他們的說客?」

柳茵剛點了頭,孫韜聲音就變了,十分驚愕,「怎麼你會來勸我?你最清楚我是怎麼樣的人啊!」

語氣裡滿是失望,心中一直忍著痛楚的柳茵聽見,也終於藏不住,「大郎,我是來做說客的,只是你聽我說,絕不是你想的那樣。」

如果是別人,孫韜早就將那人丟出去,偏偏是髮妻,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妻子,他不敢相信她竟然會被勸服,還來對自己勸降。到底是夫妻感情壓下了衝動,再開口已十分痛苦,「你說吧。」

柳茵微微鬆了一氣,輕聲,「你可還記得宋嫂曾說過她曾經的知縣是個鐵骨錚錚的好官?」

「記得。」

「那位知縣,就是那冀州謝知州。」

孫韜詫異,「竟然就是那亂黨,那樣的官,怎麼會做了亂黨?怎麼會背叛朝廷?」

「因為他和大郎一樣,忠的是國,而非君王。京師不是屢傳消息,一直動亂麼?連許多清官都被牽連入獄,唯有投奔厲太師,成為他的黨羽,方能安然。這種局勢,已分明是外戚干政,罪大惡極呀。」

孫韜比她更懂政事,當然明白,「可永王做的事和他們又有什麼不同,他們不起戰事,至少冀州和我們利安府都不會亂了。」

柳茵逼問道,「那厲太師剷除異己不擇手段,他若是良臣還好,至少剷除異己是為了鞏固勢力更好的治理朝廷,可如今他只是將新皇當做傀儡,太后也只顧外戚,根本不是為百姓謀福利,而是在滿足一己私慾。」

「那永王何嘗不是在滿足一己私慾。」

「永王在封地有賢德之名,如果不是這樣,像謝大人那樣的人,怎會跟隨他。比起厲太師來,我倒是更願意信永王,能給百姓帶來安定日子。」

孫韜已是不明白,「為何你這麼信他?」

「我去見過他們了。」柳茵摩挲著他起滿了繭子的手,「我也讓宋嫂帶我去城裡走了一圈,見了你平日的弟兄。他們都回家了,挺好的,謝大人沒為難他們,還讓他們明天就照常去軍營。往後的一切職位,都以軍功來算,不許塞錢買官,那些掛名的軍戶,也會撤銷。大郎,你在軍營裡受的苦,在永王麾下,不會出現了。」

孫韜冷笑,「以我這種脾氣,他們遲早會受不住,如今能忍我,往後肯定不會。」

「即使不會,他們也動不了你。我給你求了張免死金牌,是永王當著眾人的面給的。」

「日後成王,什麼話都是假的。」孫韜不信亂黨,更不信這種承諾。

柳茵身體本就不好,在外面走了半天,跟人問了半天的話,如今又勸他不懂,十分疲累。看得孫韜不忍,「茵茵,我知道我負了你,可要我叛國,是絕對做不到的。」

「這哪裡是叛國,等厲太師大權在握,才真的是易主了,你也才是真的叛國了。厲太師姓厲,不是姓魏。可永王終究是魏家人,這大央也是姓魏呀!」

孫韜微頓,柳茵聽他不說話,知道已有動搖,又軟聲,「我知道你以國為家,可是國姓不存,家又何在。以前先皇在世,至少國泰民安。可太后當權,厲太師弄權,京師早已烏煙瘴氣。永王宅心仁厚,從他對城中百姓和將士的態度便可見一二。你哪怕日後發現他有異心,你再說離開,我絕不攔你,你要去黃泉,我也定隨你去。只是如今早下定論,我心有不甘。」

話說至此,柳茵也落了淚,「我也有私心的……我知你一腔熱血,卻沒有伯樂出現,懷才不遇最是難忍。可如今伯樂來了,你卻視為仇敵,我看著難受,不願你錯失良機。我總覺得這是個大好機會,可以讓你施展抱負。國家未定,蠻族未除,你如何能忍心離去?」

孫韜一時無話。

永王起兵,是時勢所逼,也是為保性命。孫韜不信他沒有一點稱王的私心,可都為凡人,這點私心卻可以被家國大義給掩蓋。他的心願,不就是百姓過得好,如果永王是個好皇帝,比起太后厲太師之流來,卻不知好了多少。

他也是想過安定日子的人,可如今這安定日子,卻被厲家攪和得天翻地覆。追究到底,永王起兵的內幕,不就是太后奪權嗎?先皇之死,他不敢妄言與誰有關,但太后之舉,縱容外戚,卻是大錯特錯,已是罔顧天下蒼生。

那投永王陣營,姑且一試真偽,又有何妨?

若是發現他私心甚重,倒是還有機會將他斬殺,同歸於盡,也賺了,總比現在白死得好。

萬一……他是賢明君王,自己也不負大央,不負朝廷,更不負妻子。

沉思許久,孫韜長歎,「且試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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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韜願降的消息傳來,眾人皆是一振,立刻過去迎他。孫韜心中不安,想回家歇一晚,明日會如期去軍營。

永王略有遲疑,還是允了。也是秉持那句話——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親自將孫韜夫妻送出大門,眾人才回來。永王問許廣,「軍中職位可都安排好了?」

許廣答道,「只需將將軍一位寫上孫韜的名字,就可以明日授命了。」

冀州起兵時太匆忙,官職還是如往常一樣,當時也不知能否成功,更沒那心思去安排。如今局勢稍定,考慮的自然是重新編排軍隊,明日正式起兵,宣戰京師。

永王還沒攜眾人入內,大門急停馬蹄聲,正是敏感之際,下意識就停了步子,往後面看去,一人被攔在門口,氣喘吁吁,許是瞧見了自己,當即單膝一跪,朗聲,「聞永王爺領兵除奸臣,清君側,羽州眾將願聽命王爺,歸入大軍,望王爺收下我們三萬將士。」

眾人一頓,片刻回過神來,這是聞訊趕來投奔的軍隊啊!永王大喜,急忙過去將他扶起,請入裡面,問他詳細。

到了下午,陸續有人過來,皆是遠近一地聽見永王天降奇兵,大獲全勝趕來投奔的。又陸續有百姓過來參軍,大多是為了能吃口飯,衝著錢來的。隊伍不斷壯大,喜得永王更是心定。

謝崇華去外頭為妻女和姐姐王妃三家人安排住處回來,見府衙門口排起千人隊伍登記姓名,往前走去,從他們的三言兩語中已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也覺欣喜,步子更快。進了府衙之中,正見永王他們在大廳商議。

永王見了他,面上喜色仍未消失半分,「義弟,快快過來。」他將在座的七八人一一介紹,又道,「這位是我的義弟,文武皆有才華,眾位日後有什麼事,可以尋他決議。」

幾人看看謝崇華,不過是個文弱書生,便笑問,「這樣細胳膊細腿的白面書生,可會騎馬?」

語氣裡已有挑釁,謝崇華說道,「文官出身,哪裡敢在武將面前班門弄斧。」

他不說他不會,也不說他會,那幾人也猜不出他到底會不會,這或許又只是謙虛罷了。沒探到虛實,也不好多加挑釁,就將話收下了。

只是他們眼底的不服氣,謝崇華都看在眼裡。

永王讓人送走他們,待走遠了,才說道,「他們每人手中都有幾萬的兵,其中剛才問你話的人,更是一府將軍,坐擁十萬大軍,骨子裡有傲氣,義弟不要見怪。」

謝崇華擰了擰眉頭,「王爺,到底不是自己的兵,難以馴服。而且如今四面八方都有人投靠,如今若不整治,日後更難收他們這些野馬。就算是有十萬的兵,不能好好為我所用,最後也只會添亂,還會影響士氣。」

許廣也道,「我也這樣以為,那人如今還沒有收了野心,從他對謝大人的態度就可看出來。連王爺的義弟都不放在眼裡,對王爺也不過是表面客氣,我想,他是想借王爺羽翼庇佑他壯大軍隊,時機成熟,他遲早會走。」

永王點頭說道,「本王也知道他身在曹營心在漢,遲早是要外逃的。只是如今利安剛定,他率眾前來,我們若和他翻臉,他惱羞成怒轉而攻打我們,最後也不過是鬥得兩敗俱傷。」

一時沒有想到好的法子,又因還有其他要事要處理,準備明日起兵一事,便暫且擱下。

到了半夜,謝崇華收到趙守備快馬加鞭趕到的口信,說王妃他們將要進城,他也顧不得休息,披上衣服就往外走,又問府衙的人,「我五哥還沒回來嗎?」

「徐二爺還在利安商行辦事,說今晚不回來。」

謝崇華明瞭。打仗要錢,陸五哥又不喜軍營,更不想要職務,便安心賺他的錢去了。他忙了半宿才睡下,陸五哥也是如今還不得空回來。這會聽見妻兒已來,睡意全無。

到了大門口,見許廣出來,好奇問道,「許通判還沒成家立業,要去接誰?」

許廣笑道,「我掛念玉兒侄女了,不成麼?」

謝崇華知道他說的不是真話,見永王沒來,那定是代永王去接王妃他們的。

許廣正要問他要不要去找輛馬車來,就見他一躍上馬,穩穩坐在馬鞍之上,動作行雲流水,看得他也吃驚,「謝大人會騎馬?兒時學的吧,姿勢可不像剛學之人。」

「以前家貧,連鬃毛都沒碰過。」謝崇華將馬鞭扔給他,「快上去,接人。」

許廣接了馬鞭,跨鞍坐下,又問,「那你何時學的?」

「在太平縣做知縣,鄉鎮偶爾有急案,讓人抬過去太慢,自己跑過去太累,後來問了趙押司,他便讓我學騎馬。那時倒沒學得怎麼好,每日太忙,只是會騎。再後來丁憂在家,才認真學了。」

許廣這才解了疑惑,笑道,「倒不知道你有什麼不會的。」

謝崇華說道,「還真有一件是無論如何都學不會的。」

「什麼?」

「細胳膊細腿的,打不了繡花拳。」

許廣明白他是自嘲自己是個弱書生不會武功,也是反諷白日那些將軍問他會不會騎馬的事,朗聲大笑,「改日讓他們瞧瞧謝大人白面書生變鐵面閻王的時候吧。」

謝崇華本已起鞭,聞言倒是若有所思,一會笑笑,「我知道要怎麼對付那些跋扈將軍了。」

許廣忙問道,「謝大人有何計策?」

正等著他說的許廣卻見他拿了馬鞭高揚,駿馬長嘯,就見他騎馬走了。

「先去將我妻兒接回來再說。」

許廣心裡急得很,可他如今不說的,肯定也不急著施行。唯有跟在後頭騎馬同去,接他們進城。

此時三家婦孺,已在利安城外半里。下人在馬車外面低語一聲馬上就要進城,睡得昏昏沉沉的齊妙就醒了過來,摸摸伏在她膝頭睡的小女兒,又看看車廂內倚著嬤嬤睡得東倒西歪的女兒兒子,探身將被褥提上,蓋住那小身板。

撩開窗簾往外看,月光頃刻從小窗口照入,映得車內更是亮堂,如滿鋪白雪。月光靜謐安寧,也讓齊妙心中安寧。

馬蹄聲響在夜裡聽得十分清晰,已趕到城門的謝崇華探頭往那看去,遠遠看見一行隊伍往這趕來。雖然看不清,但直覺告訴他那裡有他的家人在。他盯看著前面,平靜的臉上神情已變得急切,這模樣是許廣沒見過的。

他更是肯定,像謝崇華這樣的人,哪怕皇位在前,他也不會多看一眼。孫韜心中的秤砣全在國上面,謝崇華心裡同樣有一個秤砣,是全在家上面。心裡無端覺得,某種時候,永王比不過謝崇華。若要他選,他好像更想過後者這樣的日子。有家有妻,兒女雙全,好似十分美好。

真是糟糕,一瞬間他竟想找個好姑娘成家生娃了!

他晃晃腦袋,此念不能起,此念不能起。等真成了家,定不是他所看見的這樣,世上多少家宅雞飛狗跳的事,他決不能被迷惑了。

胡思亂想之際,那馬車已到前面。

月色之下,只見為首馬車上,有個妙人從車上彎身出來,還沒等下人拿了馬凳讓她下來,就見謝崇華朝她伸手。那妙人嫣然一笑,也不顧眾人在旁,傾身落下,被他抱了下來。腳才落地,就見男子在她額上重落一吻,視旁人為無物。

看得許廣對月長歎。

謝崇華抱著齊妙,都不願鬆手了,難得局勢安定,可以得這溫存,實在不想顧及旁人感受,反正都已有三個孩子,他們說不了他們傷風敗俗。

齊妙到底是女子,將他手鬆開,笑看他,「我要是說你瘦了,你會不會覺得我說謊話?」

謝崇華笑道,「不會,我等會就去買兩斤肉來吃了,補回來給你瞧。」

「都半夜了,吃了要睡不著的。」

「也不想睡了,想跟你說說話。」要不是那隊伍還在等著,他是真想單獨和她徹夜長談的,「上馬車吧,一會就到家了。」

「嗯。」

齊妙應聲,回了馬車。謝崇華也彎身上去,對許廣說道,「我的馬就勞煩你牽了。」

許廣抿緊唇線,說道,「不牽。」

謝崇華恍然,「原來許通判也有妻女要陪。」

許廣頓感心有重錘敲來,憤而將他的馬牽過,回頭他就去找個好姑娘,成家!生娃!讓別人給他牽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