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裡的三個小傢伙還沒醒,睡得很熟。謝崇華進去後車廂顯得窄了,便將孩子從嬤嬤那接了過來,讓嬤嬤去別的車。
一家五口,不過分開幾天,卻覺漫長。夫妻兩怕吵醒他們,沒有說什麼話。只是互相瞧著,眼裡儘是要說的話。幽幽隱入的銀白月色,將那眼底的輕柔都收入眼中。
行了一刻,許廣在外頭說道,「那我帶王妃他們去住所了。」
謝崇華答應一聲,齊妙往外看去,許廣已經領著王妃一隊人馬往另一邊去了。她好奇道,「王妃不跟我們住嗎?」
「嗯。利安離京師近,會當做據點。所以可能會長住,到底是王爺一家,怕你和姐姐每日要低頭問安,小心陪同,住得不自在。」
齊妙笑看她,「還是二郎想得周到。」
謝崇華說道,「王府離得倒也不太遠,穿過一條小巷就是了,明天帶你去認路。」
「明天能有空嗎?」
她問的很輕,怕吵醒孩子,也怕他愧疚。謝崇華也微頓,擰眉想了想,「明天編排大軍,可能要晚點。」
「不急的,你先忙,明天內宅肯定也有很多事要忙,你得空我還未必有空呢。」齊妙笑問,「你要什麼時辰出門?」
「寅時就得去了。」
「那等會我們還可以一起用個早飯。」
謝崇華伸手摸她的臉,「說我瘦了,你才是真瘦了。」他又道,「姐姐跟我們一起住,五哥不去軍營,等商行的事忙完了,應該會常在家。你碰上什麼事,崇意解決不了的,你就找五哥。」
「嗯。」
說著話,已經到家了。
此時謝嫦娥也醒了,抱著女兒下車,才見了弟弟,「二弟。」
「姐。」
謝崇華讓人去抱青青,謝嫦娥阻了他,「睡著了,換手抱怕她醒。不用顧著我,你還有三個要照顧呢。」
一行人低聲細語,進了大宅。聲音窸窸窣窣,還是驚醒了小玉。小玉揉揉眼,總覺趴著的肩頭比起娘親的來要小得多,還有些硌人。她偏頭瞧去,見了這人側臉,大喜,立刻環住他的脖子,「爹爹。」
謝崇華輕拍她的背,笑問,「將你吵醒了?是爹爹的錯。」
「才不是。」小玉抱著他,不肯鬆開了,「爹爹太壞了,竟然想等我睡醒了才讓我瞧見。」她打了個呵欠,還是困的,又趴回了肩頭,便瞧見入了眼裡的宅子,「我們又搬新家啦?我剛在院子裡種了一堆豆子,還沒等發芽呢。」
童言無忌,可話裡隱藏的意思,他卻聽得明白,「爹爹會很快給玉兒一個安定地方,讓你好好種豆,種樹也行。」
小玉這下更高興了,「嗯。」
從大門進她的房間不過十幾丈的距離,可等他要將她放下時,卻發現女兒又睡著了。小手還緊抓著他的衣服不放,生怕他跑了似的。齊妙輕輕鬆開她的手,只見丈夫衣領那塊都被抓出褶子來了。給女兒蓋好被子,又去看了斐然嫣然。
等回到房中,已快天亮,也沒時間睡了。謝崇華知道妻子愛乾淨,出門前已經讓人燒水,這會水已上好,齊妙洗了個臉,見他已換了身衣服,便放下臉帕,上前給他繫腰帶,「還有小半個時辰才出去,你再睡會吧。」
「才睡一會,等會起來腦子更糊塗。」謝崇華讓她去洗身,等會還能睡一個時辰。
「等你出門了再洗不遲。」齊妙為他束好腰帶,俯身將長衫褶子抹平,又拉他到桌前,散了發,取了那白玉冠來,重新為他束髮。這才覺得丈夫精神了許多,「王爺要給你封什麼職位?」
「參軍。」
參軍猶如軍師,倒是意料之中。齊妙說道,「旗開得勝,也願往後能如魚得水。」
發已束起,手還在拿著梳子將那鬢角碎發順平。謝崇華握了她的手,起身將她抱住。齊妙動了動,就聽他在耳邊壓低了嗓音,「別動。」
再動就忍不住亂了發,亂了衣了。
齊妙不動,抬臉看他,沒像平時那樣逗他。直到外面一聲雞鳴,才墊腳親了他一口,不捨道,「快去吧。」
謝崇華好一會才鬆手,溫聲,「你也去洗洗身睡吧。」
小別勝新歡,果然不假。齊妙送他出門,真想跟了去。瞧了好一會,直到看不見了,才回了屋裡。洗淨身子,就睡下了。睡得昏沉,下人就來敲門說天亮。坐在床上好一會才回神,打起精神去料理內宅。
這宅子很是寬敞,不過可能是久沒人住的荒宅,還沒有收拾齊整,顯得有些陰惻。
齊妙命人將雜草拔了,裡外擦拭一遍,等明天得空,她親自去挑些小樹盆栽來。哪怕是暫時住的地方,也要讓兒女覺得這裡是家,而不是他鄉。
謝嫦娥昨晚也沒怎麼睡,躺了一會早早起身,見她已起,笑道,「你倒是厲害,睡了這麼一會也能爬起來,我差點要沾在床上,起不來了。」
「昨晚沒睡呢,睡不著。」齊妙見常青跟在一旁,笑道,「青青也起這麼早。」
常青喚了她一聲,不見表姐在,就沒吭聲了。謝嫦娥讓她自己去玩,不要走遠,就和齊妙一起忙去。
常青人生地不熟,也不愛走。坐在客廳裡下人要擦拭桌椅,往後院去下人在拔草沒地方站,甚至回房都有人在打掃。她唯有跑到門口,這才不見人,便坐了下來,托腮看著門前那賣餛飩的小販忙來忙去,一看看了好半天。
清掃完院子的下人出來瞧了瞧大門,那牌匾掛的還是以前的,就和人一起抬了梯子來,準備將那門匾取下。
馬蹄聲響,叮叮咚咚停在門口一側。陸正禹從車上下來就看見青青坐在那,一如既往的發呆不語,安靜得像棵樹。
常青和他還是不親近,雖然敵意少了許多,但依舊不同他說話。
「青青。」
聞了這輕緩得耳熟的語調,常青頓了頓,抬頭望那看去,就見陸正禹正往這走來。她收回視線,繼續看那餛飩攤子,起太早,有點餓了。
陸正禹見她不搭理自己,沒有介意,快要走近,忽然那站在梯子上的下人驚聲「小心!」
他和常青同時往那看去,只見那牌匾從下人手中脫落正往下墜,看得常青瞪大了眼,一瞬驚愣得不能動彈。耳邊只聽見有人急聲喊她名字,千分的擔心,萬分的恐懼。隨後便見那人一把將她護住,沉重的門匾在他肩胛上叩出沉悶聲響,下人慌忙上前將門匾拿開。
陸正禹冷汗涔涔,鬆開她左右看看,「有沒有受傷?」
常青怔神看他,搖了搖頭。然後她看見他慘白緊繃的臉上神色瞬間變成歡愉,「沒事就好,回屋裡吧,這裡危險。」
常青抿緊了唇,想問問他疼不疼,可到底是問不出口。起身往裡走,跨過門檻,回頭看他,已是捂著胳膊,讓下人去拿藥。她又看了一會,見他瞧來,頓了片刻,還是轉身離開。小步跑回去,剛好碰見母親出來。
謝嫦娥見她埋頭往裡跑,將她攔住,笑道,「地都洗過一遍了,滑得很,不要亂跑,知道嗎?」
常青默了默,微微抬眼,「他受傷了。」
「誰受傷了?」
常青沒答,往自己屋裡跑去。謝嫦娥皺了皺眉頭,直起腰身,就見陸正禹進來。慘白著臉像在摁著胳膊,忙上前問道,「怎麼了?」
陸正禹笑笑,「不小心被東西砸了一下,不疼。」
謝嫦娥擰眉,「不疼你倒是不要捂著,快回屋,我給你上藥。」她走了兩步,又想起方才女兒的模樣,將兩件事放一起,就想通了,「你受傷是因為青青?」
陸正禹覺得瞞著她也不好,反正遲早會知道,驚訝道,「原來我夫人是神算,讓我看看,是不是有通天眼。」
「沒個正經,都要三十歲的人了。」謝嫦娥拿他沒辦法,輕責一句,就作罷不問了。進了屋,翻了許久還是沒找到藥,行李不多,但在冀州收拾得太快,東西都是胡亂塞進箱子裡,現在要找就難找了。好在下人跑得快,附近又有藥鋪,買了跌打酒回來。
陸正禹脫了一隻袖子,露出已經淤青的肩胛,腫得像肉裡放了個饅頭,看得謝嫦娥直皺眉,「怎麼傷得這麼重……」
「不重,又沒破皮。」
話落,剛去買藥的那下人又折回來問道,「二爺,那門匾卸下了,要換上謝府,還是徐府?」
陸正禹想了想,單單是謝府的話,商行裡的人要找自己難尋路,自己是長,也為了叫得順口,說道,「徐謝二府。」
等下人走了,謝嫦娥瞭然,「原來是被門匾砸的……」
聽她語氣擔心,陸正禹怕她亂想,解釋道,「青青坐在門口發呆,取門匾的下人沒抓住,差點砸傷了她。你不要怪她,不過她總是自己發呆,讓下人多看著她。」
「嗯。」謝嫦娥給他邊上藥邊吹氣,怕他太疼,「剛搬到這,下人都去打掃了,是我疏忽,沒讓人看好她。」
陸正禹轉身看她,「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東奔西跑的。不過我不去軍營,也不隨軍,商行那邊的事交代一下,就能常在家裡了。」
聽見他不用跟弟弟一樣去軍營,她心裡多少得了些安慰,家裡有個男人,連弟弟家也會輕鬆些,這是好事,「就是苦了二弟。」
提及好友,陸正禹就笑道,「你是不知道,他要是自小就學武,現在一定能做武將的,行兵打仗,無師自通。這利安能這麼短時間內被攻下,也大半是二弟的功勞。」
「噓。」謝嫦娥示意他輕聲,附耳低語,「來的路上,王妃說我們的下人太少,就讓王府的幾個下人跟著。可我們徐家怎麼會少下人呢……」
陸正禹明白過來,「耳目?」
「嗯。永王和我們交情淺,二弟又立下大功,兵是他帶過去的,招兵買馬的錢是你送去的,永王要防著你們,並不奇怪。所以隔牆有耳,還是不要多說這些逾越的話,免得被人聽了去。」
陸正禹知道伴君如伴虎,也如她所說,他們和永王只是利益牽絆,而非兄弟,「但願永王日後不要剛愎自用,否則也成不了大器。」
謝嫦娥低應一聲,繼續為他上藥。不過半會,就聽他說道,「怎麼不吹了?」
她驀地笑笑,低頭吹了一口,「怎麼又跟以前一樣無賴了。」
不過還是這個模樣好,平時太嚴肅,連下人都怕他了。
&&&&&
午時之際,下人來請陸正禹和謝嫦娥,說已經做好飯菜,請他們出去用飯。兩人一起出去,見齊妙牽了孩子出來,便問,「不等二弟了嗎?」
齊妙笑道,「也不知道要忙到什麼時候,廚房裡給他留了,我們先吃吧。」
「也好,別把孩子們餓著了。」
嫣然見了幾日沒見的姑父,甚是開心,張手就往他撲去,「姑父。」
陸正禹被她抱了腿,腦袋蹭得十分歡喜,彎身一手將她撈起,「讓姑父看看嫣然重了沒有……哎呀,重了一些。」
嫣然撅嘴說道,「是呀,哥哥說我胖了。」
「哪裡是胖了,分明是長個子了。」
小姑娘也知道胖了不是什麼好詞,長個子可比胖了好聽多了,她頓時笑得如自己的名字般,嫣然俏皮,「是呀,嫣然的個頭都要比哥哥高了。」
斐然已經坐到飯桌前,聞聲朝她吐舌頭,「想得美,你這小矮子。」
「你才是小矮子。」
「你才是。」
「不要理你了。」
斐然又衝她做鬼臉,「我才不要小矮子理我。」
嫣然說不過他,頓覺受了莫大委屈,鼻子一酸,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惹得齊妙苦笑,「感情好的時候能整天膩在一塊,可偏要拌嘴。」
小孩子「吵架」很正常,謝嫦娥倒覺得這樣會哭會鬧的才是個孩子該有的。再看看女兒,更是對她愧疚。女兒變成今日這樣,她這做母親的,有莫大的責任。
常青餘光看見母親看自己,沒有偏頭,只是看著還在等上菜的空桌子,沒吱聲。但耳朵裡聽得真切,那男人在很溫聲地哄著嫣然,明明只是做姑父的,卻對她這樣好。那對親生兒女,該有多疼……
小小的心裡又滋生了羨慕和嫉妒,卻半分都不願放在臉上,讓別人看出來。
嫣然哭得傷心,陸正禹哄了一會,她才止了哭聲。陸正禹將她放下時扯了胳膊,眉頭頓時緊擰,還是將她輕放。嫣然吸了吸鼻子,面頰上的眼淚已經被齊妙拭去。頭一偏,見著坐在母親另一邊的兄長,重重哼了一聲,不理他。
小玉晃了晃弟弟的手,「不要惹妹妹生氣,做哥哥怎麼可以欺負妹妹呢,你看我就從來不欺負你。」
斐然這才探手扯扯她的手,「妹妹不要生氣了。」
嫣然抱著母親的腰,埋頭不理他。
「你要是再不理我,姐姐就要揍我了。」
嫣然哼聲抬頭,拍拍他的手,「理了。」
斐然立刻笑了起來,嫣然聽見,又哼哼,哼著哼著就笑了,「娘,我要跟哥哥坐。」
齊妙無奈道,「過去吧。」
不一會兩人又和好如初,嘀嘀咕咕說起話來。等飯菜上來,齊妙喚聲,「好了,吃飯吧,不要說話了。」
用過午飯,謝崇華還沒有回來。陸正禹倒覺奇怪,按理說昨天已經安排好軍中要職,今天祭個天,宣告後就可以散了,他可沒有白白給那將近四十萬餘將士大吃大喝一頓的意思。不過是買了千罈酒,讓他們歃血為盟用。等往後的軍糧,也按照平日所需那樣共計。
想著不放心,就去府衙找人。人才在門口,就聽見裡面有鬧聲。門口的守衛見是他,就讓他進去了。
越往裡走聽見的吵聲就越大,陸正禹可以判定這不叫說話這叫吼,吼得連領路的那守衛都皺了眉。他問道,「裡面在吵什麼?」
那人說道,「還不是分派官職的事兒。那幾位來投奔的將軍鬧得厲害,不樂意聽從孫將軍。尤其是那個帶了十萬大軍來的秦方,罵孫將軍算什麼東西。嘁,要點臉。」
陸正禹問了那幾位將軍的事,大概瞭解,步子更快。到了大廳,那吵聲更大,像是要將屋頂都掀了。走進裡面,眾人無瑕顧及他,唯有坐在那一直好整以暇看著他們爭吵謝崇華看見了,還示意他坐下。
「那孫韜是什麼東西,原先也不過是個副將,更沒領兵打過什麼勝仗。你們也是奇了怪了,那屢戰屢勝的丁將軍不要,非要提拔這個毛頭小子。」
「丁將軍來我尚可服氣,如果是孫韜,我不服。」
孫韜也坐在一旁,屢次想站起來,都被許廣攔了。
永王等他們吵得差不多了,才說道,「幾位將軍方才與本王歃血為盟的時候,可是說得好好的,願聽本王調遣安排,可如今大吵大鬧,又是怎麼一回事?」
秦方說道,「我也沒別的意思,王爺不要誤會。只是我不服氣那孫韜。」
許廣輕笑,「那你服氣誰?」見他不答,又道,「看來秦副將是想自己做將軍。」
秦方冷聲,「在座的人中,除了我還有誰有這資格?我不辭辛苦帶了十萬人來投奔,結果卻這樣冷待我,本將軍不服。」
陸正禹笑笑,「那你可以帶著你的兵回去。」真讓這種自大的人做了將軍,他可預見很快就要兵敗如山倒了。兵貴不在多,而在於精。一直將大軍掛在嘴上的人,哪怕真有才能,卻也不能做領頭的。看人無數,早就練了一雙鷹眼,這秦方,定不能讓他做將軍。許是永王也看出來了,所以才給他副將一職。只是他屢提承了虛名的丁將軍,骨子裡倒是講道理的。可惜了,雖是駿馬,卻是匹野馬,若能馴服,倒是可以一用。
秦方氣道,「我帶兵前來,如今再回去,又能回哪裡去!」
許廣說道,「可不是,如今秦副將又能去哪裡?」
秦方猛頓,氣急敗壞,「你們竟坑我的兵!」
見話已說開,秦方氣得咬牙,謝崇華才開口,「秦將軍稍安勿躁。」他又上前作揖,「秦將軍戰功卓絕,誠心投靠我軍,在此之前他並不認得孫將軍,不服氣也不奇怪,換做是我,也是不服氣的。」
秦方見這利安還有人願意為他說話,心裡頓生感激。昨日他還嘲笑過這白面書生,誰想今日幫自己的,卻唯有他。
謝崇華又說道,「正好今日大家都在,不如讓孫將軍露兩手。」
孫韜被眾人質疑,就如同質疑信任自己的伯樂,哪裡能忍,聽見這話,立刻走了出去,叫人將他的銀槍拿來。
一人見狀,當即也提槍上前,「那就由我和孫副將過過手。」
孫韜平日勤學苦練,武功本就精湛。丁將軍為人好逸惡勞,帶兵操練的事全交給他,也更將他練得武藝卓絕。那人不過和他交手十來個回合,就被卸了銀槍,將他打得一愣一愣。
一時眾人無聲,秦方見了,面色一沉,也提了武器去和他過招。
秦方領兵十餘年,武藝不低,和孫韜鬥得難分上下,掃得院內飛塵,在旁邊看的人,更是不移目半寸。
許廣見謝崇華一直盯看,不由笑笑,這白面書生,真不能小瞧。也罷,若真能讓那秦方安心歸順,他也不怕做個惡人。想罷,繼續耐心看院中大將持槍而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