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
鷸蚌相爭

卯時還未到,元初已經起身練兵。一到卯時,軍營一如既往敲鑼吶喊,這兩日元初決意攻城,更是加了五百人沖對面喝聲揚軍威。鑼鼓剛起,便有人來報,說天色剛亮,就瞧見一些人鬼鬼祟祟躲在樹林那邊,抓來一看,原來是從銘城出來的兵,約莫有上千人。

元初問道,「帶了兵器沒?」

「沒有,見了我們便跪地求饒,說是來投靠我們的,看模樣像是逃兵。」

元初心疑,之前還見他們烤鴿子吃,現在又來投降?而且昨夜不見開城門,這些人是從哪裡逃出來的。心有疑惑,還是讓人將他們帶了過來。是真投降還是假投降,一問便知。一有疑點,就通通殺了,也不留後患。免得被敵軍混入軍營,那就真的是糟糕了。

那上千士兵被帶到軍營內,擠成一團,身上衣服滿是泥土,連頭髮都有,看著狼狽。

元初在他們臉上環視一周,每個人的神情基本都差不多,擔憂害怕,還有期盼,與大多來投降的人並沒什麼差別,看著生膩,「你們要歸順朝廷?」

眾人沒人答話,一會才有個人從後頭走上前來,說道,「小的是伍長,膽子大人緣好,被他們推舉做了這次的小隊長。不瞞您說,大戰在即,我們都想保住一條命,回去見爹娘,所以前來投靠朝廷,投靠將軍,求將軍收留,不要拿我們跟那些亂黨相提並論,畢竟識時務者為俊傑,我們也是懂的。」

元初心底瞧不起投降的兵,可面上卻不能感情用事,「那我問你們,你們是從何而來?據我所知,銘城唯有正門一個出口,除此之外,就是渡口,你們總不會是從渡口迂迴而來。」

「自然不是渡口,那渡口的船都被徐二爺開走去行商賺銀子了,一條船也沒留下。」伍長低聲,「如果渡口還有船,我們怎會驚怕您攻城,不就是沒後路了,才求一條活路麼。」

元初眸光微斂,原來渡口沒船在了。他問道,「既然已無後路,那為什麼那永王還敢對本將軍攻城毫不畏懼,甚至城門燒鴿子吃,這不是示威麼?」

伍長「唉」了一大聲,「將軍怎能被這伎倆騙到啊!古有諸葛亮的空城計,今有永王的空城計,他明著打不過您,就用虛的來拖延呀。沒想到將軍竟真的以為永王能抵禦朝廷大軍,讓他得逞了。」

這話說得實在不客氣,不中聽但有用。元初之前還奇怪為何永王要那樣做,如今一看,原來是這個緣故。他倒不太懷疑是假的,因為銘城實力,他之前調查得一清二楚,是真比不過朝廷的。

他坐在寬大椅子上,面色沉沉,聲調更沉,「你還沒告訴我你們是怎麼逃出來的。」

伍長神情為難,眾人也是不做聲。看得元初冷笑,「果真有蹊蹺麼。」

伍長這才下定決心,說道,「那我便說了,就當是大丈夫能屈能伸,望將軍不要嘲笑我們腿骨子軟,沒骨氣。」

「說。」

「銘城一開始就包圍成銅牆鐵壁,根本沒有辦法出去,外面的人除了正門也沒法進來。我們早就知道永王遲早要敗,但又驚怕永王發現我們逃跑將我們抓回去以正軍法,而且也的確沒其他路可逃,就留下了。聽聞將軍要攻城,我們想城一破也是死,倒不如試著逃跑。」

伍長說著,看看元初的表情,還在聽著,並沒有不耐煩,才繼續說道,「於是我們就召集了想要離開的人,四處找出口。終於是在南山腳下的一座長城中,找到了一個……一個狗洞……」

元初的神情這才稍微有了變化,「你們都是鑽狗洞出來的?」見他點頭,他才明白為何他們都不肯說。七尺男兒爬狗洞活命,說好聽點是能屈能伸,說難聽點就是沒尊嚴也要活命。他對這些人仍是不屑的,要他爬狗洞,倒不如讓他去死。

伍長咬了咬牙,「我們知道將軍不信我們,所以我們會將自己知道的事通通告訴您,以博取信任。您要是還不放心,就將我們關入地牢,等仗打完了,您再放我們出來。」

要關一千個人哪裡有那麼多地方,而且只要斷定他們真是降兵,那化為己用,讓他們帶路前往城內各處,更容易攻打。元初相信自己能判斷他們到底是敵是友,只是需要更慎重罷了。

「永王將糧草放在了哪裡?」

「分放了五個地方,我知道在哪。」

「永王下一步打算如何?」

「已經開始防範將軍攻城,排兵佈陣了,還讓人乘小船去尋徐二爺蹤跡,以便撤退。但如今還沒找到他的蹤影,軍中謠傳徐二爺已經叛逃。」

元初輕笑,「商人骨子裡就寫著個『奸詐』二字,本來我便奇怪他為何要耗費家產去幫永王,為的大概是奇貨可居,但未免太愚蠢。如今醒悟,倒還不遲。」

伍長說道,「聽說當初是因為謝參軍是他小舅子……」

「愚不可及。」元初搖頭,「徐家能有今日財富,定用過一些見不得光的手段,怎會顧及那些虛無的情義,不過是一時想岔了。不過他就算是走了也沒用,遲早我會用叛國罪名將他追回。」

徐家那麼多錢,如果能殺了徐正將錢收入自己囊中……元初想著,面色這才稍微溫和,又問,「那秦方和孫韜如何?」

「將軍問的可是他們可有要投降的意思?如今還不見得有,想必是要負隅頑抗,跟永王共生死了。」伍長稍有遲疑,才道,「還有一事,如果在下說了,或許將軍便會信任我們,只是就怕將軍覺得我們是在造謠。」

「且說。」

「您可知道以前冀州的知州謝崇華?」

提及謝崇華,他當然知道,領兵來之前,他已將永王身邊的人都查了個清楚,「謝崇華本是朝廷命官,從一介知縣提拔到知州的位置,卻不滿足,還成了叛黨。這人,是厲太師第一個指名要捉的人。他如何?」

「謝崇華足智多謀,與將軍暗暗交鋒的那幾次,都是他出的計策。這利安府若不是他出謀劃策,恐怕也不會一舉攻下。」

那次以少勝多,聲東擊西的小戰元初也有耳聞,沒想到是謝崇華出的主意,這才重視起這名字來,「繼續說。」

伍長說道,「謝崇華向王爺提過,將軍接二連三用計亂我軍心,可見是膩煩了這拖延戰,想在攻城前讓我軍大亂。因此永王下令,安撫軍心民心,那些愚昧的都被勸住了,但永王和謝崇華卻另有商議。為了阻止您攻城,想去外面借兵。」

元初一頓,不知不覺中已慢慢坐正,「他要跟誰借兵?」

伍長面色為難,「我也不知道,畢竟我不過是個伍長,只知道也是一個王爺,但是哪個就不曉得了。」

元初微微握拳,離利安最近的,便是那祁王所在封地。而且能來為他們解圍的,也唯有實力強大的祁王。一旦祁王趕來,那自己將兩面受敵,到時候別說順利攻城,還可能全軍覆沒。他細想片刻,盯看那伍長,仍不能輕易信他。轉轉眼珠,說道,「你是個識時務的人,又帶了這麼多人來,送來這樣好的消息,我便留你在這裡當個伙夫好了。」

伍長一頓,差點就站起身來,「伙夫?我、我以前好歹是個伍長,雖然兵不多,但手底下也是有幾個兵的。」

元初冷笑,「喪家之犬,我留你一條命就算好的了,還想跟我要官做。」

伍長臉上青白交替,想發火又不敢,憋得臉都紅了,「那我這些兄弟怎麼辦?」

「軍營裡的伙夫、馬伕,便都交給你們做了。」

「元將軍未免欺人太甚!」伍長終於是站了起來,氣道,「我們是苟且偷生,但也是要臉的,您將我們當做逃兵來安排,這口氣我們嚥不下。」

元初在眾人臉上掃了一回,又盯看這人,氣得臉色通紅,看來真是要被氣瘋了。怎麼看都不像是在做戲,他如果一點也不反抗就接下這伙夫一職,才真的可疑。能慫恿千餘人投降的,定有一定的號召力。通常這種人的自尊心也極強,怎會甘願做伙夫。

他剛才要是不辯,現在他已經死了。

而且他從一開始說的話,元初便覺可信。尤其是去搬救兵一事,這種事情透露給自己,無異於是自找死路。反正如今他們已準備攻城,志在必得,他們能猜出自己的用意,可惜太晚了。

假設謝崇華今日就出發去找援兵,從水路過去,也要幾日時間。祁王調兵遣將,再從陸路趕來,少說也得半個月。

那他完全不必這麼急著攻城,等過了七八日,他便攻下銘城。然後派兵去反攻已在半路的祁王大軍,將他們殺個措手不及。

如果明日就攻城,祁王那邊得知了消息,按兵不動,到時候自己再領兵過去,只怕又會碰上討伐永王時一樣的事,被拖個死死的。

等祁王傾巢出動,便能一舉兩得。哪怕這消息是假的,晚幾天出兵也對他毫無影響。那永王的兵,總不會就在這幾天時間裡,再有什麼異變。

想罷,已是起身笑扶那伍長,「方纔讓你受驚了,誠心歸順的人,我怎會薄待。你先和你的兄弟去休息,休息好了,我自有安排。」

伍長緊繃的臉這才好了起來,隨人出了營帳,離開這虎狼之地,脊背早已滲了一身冷汗。那元初所要問的,所猜疑的事,竟都被孫將軍和許參軍看破了,這兩人是神人不成。

七分真話摻上三分假話,果真最容易使人掉入陷阱中。

而今看來元初是相信了他的話,但他後續的打算是否會如孫將軍所賭的那般,延遲攻城,除了元初,誰也不知道。

六月天,天氣酷熱。

每日都去城牆巡視一遍的許廣也被曬黑了許多,這兩日站得久了些,好似要曬成黑炭了。否則那兩個小傢伙也不會一直這麼盯著自己吧。他摸了摸下巴,問道,「是不是很難看?」

斐然嫣然齊齊點頭。

「……」果然是孩子,如此誠實。人果然還是喜歡聽虛假的贊言,無怪乎有忠言逆耳這一說法。

嫣然說道,「許叔叔是不是傘壞了呀,我的借給你呀。」

斐然擺擺手,「不行不行,我們的傘那麼小,遮不住。」

「那我們湊銀子給許叔叔買一把吧。」

「好啊好啊。」

許廣摸摸兩人的腦袋,謝家的孩子怎麼都這麼好玩。

用過飯他又去了城牆上往外看,這兩天一直在營地和城門外往返佈陣的朝廷大軍,今日已沒有來了。他又觀察了好一會,確定沒有繼續前進的跡象,不由大喜,那拖延的計策已經奏效。如今就等祁王按時抵達,發起信號,將那大軍一舉殲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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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又兩日過去,悶熱了兩天,今日終於下起雨來。

謝崇意為了方便拿東西,只繫了個蓑衣,沒有撐雨傘。後一步出來的陸芷以為他連蓑衣都沒穿,便拿了傘去追。

一個走一個跑,不多久陸芷就追到了他,氣喘吁吁喊聲。謝崇意微頓,轉身看去,陸芷已跑到跟前,遞了一把傘來。他頓了頓說道,「去了軍營撐傘不方便,你帶回去吧。」

陸芷將傘收回,「嗯。」

見她還不走,謝崇意禁不住說道,「以後別總跟著我,多做自己做的事去,好麼?」

陸芷明眸微微一動,又低頭說道,「三哥哥最近總躲著我,就是不想我跟著你麼?」

謝崇意見雨勢做大,喚她去就近的茶棚坐。躲了這雨水,頭頂上雨珠拍落棚架的聲音卻很大,有些吵,有些鬧,「阿芷,你還記得葛靈嗎?」

這個名字陸芷倒沒忘,抬眼看他,「記得。」

「如果我要跟葛靈成親,你覺得好嗎?」

陸芷瞪大了眼,立刻說道,「不好。」

「為什麼不好?」

「她不是好人,她利用了你。」

謝崇意問道,「那如果她沒利用我呢?」

「那也不行吧……她不喜歡你。」陸芷看著他,眼神複雜難解,「難道……三哥哥還喜歡她?」

謝崇意搖頭否認,「無論我再怎麼喜歡,她不喜歡我,我們都是沒有辦法在一塊的。」

陸芷低眉想了想,忽然明白過來。他分明是在說他和自己,他察覺到了。那現在就是在和她說清楚?哪怕是明白了,卻問不出口。

氣氛一時寂然,唯有雨聲仍在拍打頂棚。

雨珠聲響,鬧得兩人心裡都有些煩躁。

謝崇意見她已不看自己,視線定在桌上杯子,也不像是在看,像是失神了。她不笨,不可能聽不出來他話裡的意思,「阿芷,我跟陸大哥,還有我哥一樣,都是將你當做妹妹。我一直以為嫂子跟你說了之後,你已經懂了,可沒想到並沒有。是三哥哥疏忽了,不該總將你當小姑娘,該早點疏遠你,讓你多想,是我錯了。」

陸芷仍是埋頭不說話,她想說她知道了,以後不會讓他為難。可是說不出口。自己就像風箏,他是放風箏的人,線一斷,她突然就像飄到了孤島上,沒了方向,孤又是零零一人。

啪嗒。

啪嗒。

雨聲敲打頂棚,淚珠墜落桌面。

謝崇意慌了,「阿芷?阿芷你別哭啊。」

藉著眼已蒙上淚看不清人,陸芷才敢抬頭看他,「是不是……不管阿芷怎麼做,三哥哥的想法……都不會變?」

哪怕有一點希望也好。

可是卻見眼前人搖頭。

謝崇意已不忍看她,他對她的好,在她眼裡全都變了模樣,這是他的過錯。他是不是說的太直接了,他不應該這樣嘴拙。他對陸芷沒想法,所有的姑娘在他眼裡都是一個樣子。他甚至想以後要是兄嫂對他逼婚,他就遁入空門出家去,也就斷了旁人念想。

陸芷長坐不動,已不想看他。她從到了謝家就是他照顧的,每天都跟在身邊,已經成了習慣。只要在他身邊就覺得安心,哪怕只是聽見聲音都覺得她所在的地方是安全的。

如今再不能跟著他,心裡空落落,沒了倚靠。

她忽然想起這種失落感來,似曾相識。當年從宋家離開,到了謝家時,也是這樣。但過了很久,心又被填滿。

那填滿的人,就是謝崇意。

心裡空蕩蕩,卻並不疼。那她到底是喜歡他,還是純粹只是因為兒時受了刺激,才想尋個可靠的人跟著。跟著跟著就成了習慣,覺得和他成親也沒關係,因為就能在一起不分開了。所以她才覺得這是喜歡?

真是喜歡麼?

陸芷有些想不通了,可心像被什麼重壓,被什麼堵住了,沒有辦法好好喘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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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王大軍已在途中,再過三天就能進利安府邊界。開始幾十萬人浩浩蕩蕩行軍,頂著烈日急走,沒兩天就紛紛中暑。後來謝崇華便提議白日休息,晚上行軍。這樣一換,效果極好。

免了白日烈日的毒辣照曬,夜裡涼快,走得更快,眼見就要比原定的日子早到兩天,謝崇華心思沉沉,也不知陸五哥回到家了沒,要是能察覺到戰事,早早帶姐姐妙妙他們離開,那他也沒有後顧之憂了。

正是辰時,大軍已經進了樹林,陸續找地方躺下休息,睡得東倒西歪,也全不在意。

謝崇華登上高處查看了天色,從雲層來看,晚上也會天乾,下了兩天雨,昨夜才停,可苦了行軍的將士。不一會聽見後頭有窸窣腳步聲,回頭看去,見了來人,臉色才寬和,「秦先生。」

慕師爺已習慣他這麼喊自己了,初次聽的時候還反應不過來,「謝參軍怎麼不去歇著?」

「來看看天色,今晚不會下雨。」

「那就好,腳都要泡爛了。」慕師爺坐下身,看著遠處已經從山邊升起的朝陽,刺得眼有些疼,「以前年少,總覺得不上戰場的非男兒。如今我卻覺得,世上還是無硝煙得好,大家都平平安安的。」

他並非是個很喜歡在家待的人,在太平縣的時候一得空就常和弟兄出去遊山玩水,將家裡的大小事都交給妻子。現在離家久了,甚為掛念家中的老父親和妻兒。唯一可以慶幸的是,那邊未起戰事,還有趙押司和衙門的一眾兄弟照顧。

饒是如此,還是掛念。

他取出煙桿,往大岩石上敲敲,敲去那殘留煙灰,換上新的,「謝參軍日後有什麼打算?」

謝崇華一晚沒睡,急行一夜,很是疲累,聞聲閉上眼,便瞧見妻子的臉。背後又傳來有人穿過叢林走路的聲音。他答道,「日後還遠,眼前所想的是擊退朝廷大軍。祁王也是個可以倚靠的人,還請秦先生多多美言幾句。」

慕師爺和他共事多年,也聽見身後那細碎撥弄葉子的聲響,順勢答道,「謝參軍若肯為王爺效力,我也樂意為你美言的。比起永王來,祁王才是明主,謝參軍可要多加考慮。」

說了幾句不留痕跡的恭維話,後頭就沒了動靜。兩人相覷一眼,又說了些無關緊要的話,把戲做足。

那人回了臨時搭建的賬內向祁王稟報,祁王便問旁人,「那謝崇華若投靠我,當真可信?」

旁人答道,「慕師爺主動請纓試探,從方纔的對話來看,他已有心投靠王爺,這人才智過人,想必可以助王爺一臂之力。只是王爺若不放心,暫且留著,一旦發現異心,立刻剷除也並無大礙。」

祁王輕點了頭,又低語,「吩咐下去,後日抵達利安,與朝廷大軍交鋒時,一定不要拼盡全力。」

他還在打著一個如意算盤,待元初和永王打起來,兩軍疲憊,他再順勢將疲軟的兩軍拿下。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誰也不會想到,那漁翁,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