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一人之下

宋大人翌日上任,秦方也暫任京師教頭,早早就來拜訪,共商整頓軍隊一事。兩人都是急性子,但志同道合,意見稍有不同,但無大礙。商議一番,便各自著手整治大軍。

急性子的好處便是由不得散漫拖延,大治三天,已初見成效。城中百姓聽聞是宋大人重新任職,這才對永王登基稍有好感。願意任用賢臣的人,總不會是個壞皇帝。

民心又歸,永王自然歡喜。再過幾日便是登基大典,還有些細節需要商議。想著許廣和秦方都住在謝家附近,為顯重視,親自前往謝家。

謝崇華收到先行侍衛的消息,好不意外。

可永王卻另有他想。

今日若不去,日後自己登上王位,想去也沒有辦法了。

他心中清楚,那皇位一旦坐上,就沒有辦法和別人平起平坐,唯有君君臣臣,就算他們想隨和,也不能逾越。要得到皇權,就再談不上什麼友情知己。

不如趁著今天最後暢飲一次,以後便是君臣,也只能是君臣,他所能接受的,也唯有君臣關係。

許廣秦方聞訊趕來,也覺詫異。問了可是順路來這,卻得知是特地前來。秦方心中十分受用,許廣倒是隱約察覺到永王心中即將成為帝王的落寞。權力在手,卻終究會有其他遺憾。

想著,繞路去最好的酒樓買了兩罈酒來。這一繞路就晚了,到了謝家,三人都已坐在涼亭上,像是說了好一會的話。

秦方瞧見他,朗聲喊道,「許參軍竟比王爺還遲,該罰。」

許廣笑笑,左右抱著兩罈酒走過去,將酒罈放在石桌上,說道,「我帶了兩罈美酒來,秦將軍還罰不罰?」

「罰!罰你喝酒。」

酒罈開封,香醇四溢,饞得秦方急忙說道,「不罰了不罰了,這哪裡是罰,分明是賞。」

三人朗笑,都說秦方愛酒勝過美人,如今看來果真是。

齊妙在廊道那邊想過去請安,遠遠聽見笑聲,自己此時過去倒是打攪了他們的興致,便沒有過去,吩咐廚房煮些下酒菜送去。

廚子立刻將廚房的蠟燭點亮,洗淨食材,生灶火熱鍋。忙活了一陣,廚子廚娘就聽見外頭有人進來,回頭一瞧,身子實在是佝僂,臉幾乎貼到膝頭上,看不見臉。可府裡上下就一人如此,沒見著臉也認出來了,「酒婆怎麼過來了。」

酒婆說道,「玉姐兒餓了,我聽說廚房生了火,就過來瞧瞧。」

廚子笑道,「那酒婆得再等等,這些是夫人吩咐送去給王爺他們做下酒菜的。夫人再疼玉姐兒,也得看輩分不是。」

酒婆點頭,「你們慢慢做,我等著。」她在廚房走了一圈,站在灶頭前,對廚娘說道,「老婆子走不動了,怕玉姐兒等的急了,你去告訴她一聲,再等會。」

廚娘也憐她年邁不便,就去小玉房中稟報。

小玉正和妹妹下著圍棋,聽見稟報應了聲,苦惱著往哪裡落子。

嫣然見她舉棋不定,得意道,「姐姐贏不了我的,還是吃飽了再下吧。」

小玉扁嘴,「我不餓。」

「那剛才酒婆婆說你這個點要餓了,她去廚房找吃的給你,你怎麼不說你不餓呀?」

「嫣然笨,酒婆婆肯定是自己想吃又不好意思說,才拿我做借口。」

嫣然恍然,「原來是這樣。」

小玉撓撓頭,到底要下在哪裡才好,好像要去的地方都被妹妹給圈住了。

圍城之困,實在不容易衝出去呀。

廚房裡已飄菜香,廚子盛好裝盤。洗淨鍋子,舀了半勺油放入大鍋,待油溫已高,將攪拌好的雞蛋撒入,便趁著這片刻功夫,將菜端到身後案板上。等他回身,看見酒婆正要坐下,邊翻炒邊笑道,「人啊,坐久了腿會麻,酒婆也是吧。」

「是,剛腿麻了。」她說著,面無表情將手中已清空了的紙包,丟進爐子裡。爐子大火瞬間將紙包燒成灰燼,而那濃香炒蛋裡,聞不到任何其他的味道。

廚娘稟報回來,陸續將菜端去。那盤炒雞蛋也上盤了,等著廚娘一會來送。

酒婆還在專心放著火,雖然心思已經全都不在這。不多久外頭有哭聲傳來,像是嫣然在哭。她忙扔下木柴,往門外走去,一眼就瞧見哭成淚人的嫣然,撲在她身上大哭,「酒婆婆,姐姐欺負我。」

小玉跟在後頭,俏臉憋得通紅,「明明是你自己耍賴呀,我破了你的棋局,贏了你,你還不服氣,我哪裡欺負你了。」

「就是欺負了,爹娘還要你讓著我,可你就是不讓,再也不要跟你玩了。」

小玉氣道,「我也不要跟你玩了。」

酒婆抹去嫣然哭花臉的眼淚,真是奇怪,家裡最小的孩子,大多都嬌氣霸道些的,「酒婆婆要做主的話,可是護著你姐姐的。」

嫣然本想求酒婆婆做主,可沒想到竟然要挨罵,她淚眼潺潺,「酒婆婆不疼嫣然了。」

「可是疼也得講理呀。」酒婆婆苦笑,「不能因為玉兒是姐姐,就什麼都得讓著你。」

「爹娘是這麼說的……」

「那是對的事上,還有吃吃喝喝那些。可沒說嫣然做錯了事也要讓。」

嫣然抽泣道,「可是我想贏……」

「那就拜個厲害的師父,光明正大贏好不好?」

嫣然這才漸漸止住哭聲,「嗯。」

酒婆憐愛地撫她腦袋,「去跟姐姐道歉吧。」

嫣然瞧瞧親姐,真生氣了。她怯生生地扯了扯她的衣服,「姐。」

小玉不理她,這小壞蛋,剛才竟然把棋盤給踹了,一百多個子兒落了滿床,她今晚要睡不好了。

「姐。」嫣然站她面前,見她偏身,又挪了挪步子,「嫣然知道錯了。」

聲音很輕又誠懇,小玉也心軟了,低頭看著妹妹肉呼呼的小臉,說道,「我床上全都是黑白棋,全都是石頭。」

嫣然已人如其名,笑得嫣然又俏皮,眼角還掛著眼淚,已經忘了剛才還大哭過,「那姐姐去我房裡睡吧。」

小玉摸摸她的頭,「娘說要疼你的,姐姐不氣了。」

嫣然開心得轉起圈來,拉了手就往自己房裡跑去。

大宅滿是笑語,看得酒婆心頭舒服。旁邊有個綠衣人已走了過去,廚娘已經端著那碟劇毒的菜走了。

她默了許久,直到聽見廚子請自己回去燒火,她才回過神,轉身回去。

走了兩步,腳卻重得抬不起來。

魏家人是該死,但是謝家人不該死的。

她的親人早已深埋地底,可如今謝家人對她,又何嘗不是已如親人。她為了給已死去的親人填上一條皇族血脈,卻要將對她有恩的人,又如親人的人給殺了。這難道不是在做錯事?

永王一死,天下又要大亂了吧。她如果殺了這馬上就要登基的皇帝,日後天底下卻又會有更多的寡母。如她一樣失去女兒,失去親人,一世痛苦。

玉兒也說過,她希望天下不要再起戰火。

一旦永王吃了那菜,滿座四人,大央的君王、文武棟樑都沒了,天下必將大亂。

酒婆額上堆滿冷汗,神情恍惚。他們令狐家寧死也不願和奸臣結為黨羽,為的就是不想和奸臣一樣,以算計百姓為生,滿足一己私慾。可如今她毒殺了他們,卻違背了那八十二口人的願望。

奸臣已除,當年的狗皇帝已死,她卻還要去大亂這天下。猛然回過神來,立刻往外面跑去,去追那道奪魂的毒菜。

她跑得不快,但到底是比廚娘慢慢走過去快。眼見她就要出廊道,往那涼亭走去。她喊了一聲,倒把廚娘嚇著了。回身一瞧是酒婆,這才鬆了一口氣。還沒等她舒服下來,就見她墊步伸手要拿她托盤上的菜,她忙說道,「酒婆這是做什麼?」

酒婆喘氣道,「我想起張廚子沒放鹽,這蛋要不好吃的。」

廚娘聞了聞,好像是有點不是純香的雞蛋,急忙拿回給她,「還好沒端去,否則張廚子的腦袋要掉了吧。」

「可不是。」

酒婆將盤子緊緊抓著,讓她去送菜。回到廚房,便將菜倒進灶頭裡。看得張廚子急了,「酒婆你這是做什麼,幹嘛糟蹋我的菜。」

「你沒放鹽。」

張廚子想了想,「我放了。」

「沒有。」

「……好吧,沒有就沒有,那這菜能餵豬吧?」

酒婆瞧他一眼,「咱家沒雞沒豬。」

張廚子想了想也是,也就作罷了。又要炒菜,就見酒婆舀了一勺水往鐵鍋倒,「我都瞧見菜汁了,洗乾淨點。」

「哪裡有?」

「有有有,你怎麼年紀輕輕的眼神還比不上我這老太婆了,記性也是。」說罷,就唰唰唰洗起鍋來,連鍋鏟都好好洗了一遍,看得張廚子好不莫名。朝外瞇了瞇眼,眼神蠻好的嘛。

廚娘回來後酒婆已經走了,張廚子和她一說,廚娘也道,「剛才我也被嚇了一跳,衝過來就搶菜,我還以為酒婆中邪了。」

張廚子說道,「酒婆真的是上了年紀了。」

小半個時辰,菜都已送了過去。齊妙聽他們興致盎然,又等了一會,直到氣氛不如方纔,才過去問安,盡地主之誼。餘光之下瞧見桌上的菜不過七個,心覺奇怪,怎麼少了一樣,便喚了廚娘問話,說道,「我讓你們做八個菜,好事成雙,怎麼就上了七個?」

廚娘說道,「還有一碟雞蛋,但被酒婆給搶了去燒了。」她將事情說了一遍,聽得齊妙皺眉。

酒婆做事向來穩妥,就算是那天京軍衝進家來,酒婆也不慌不忙,拿了掃帚防衛,是個很有膽量的老婆婆,怎麼今晚這樣奇奇怪怪的。而且就算家裡沒有養雞養豬,但潲水桶就在旁邊,為什麼非要燒了。

齊妙想著總覺這事突兀不對勁,便去找小玉。去了房裡看見婢女在到處摸棋子,才知道長女去小女兒那睡了。她走到嫣然房中,還在門外就聽見兩人的嬉笑聲,天真無邪。

她走進裡面,笑盈盈道,「聽說有人棋品不好,將棋盤踹翻了。」

嫣然嘟嘴道,「姐姐都不怪我了,娘卻還怪。」

齊妙在床邊坐下身,問道,「那有沒有好好跟姐姐道歉?以後可不能這樣耍小性子了,娘就你們兩個女兒,你們要是吵架,娘會難過的。」

嫣然軟聲道,「嫣然再也不這樣了,許叔叔說過沒棋品的人不好不好,嫣然不要不好不好。」

小玉捏捏她圓嘟嘟的臉,「嫣然要做的很好很好。」

「是啊。」

齊妙笑笑,問方才酒婆去給她拿東西吃的事。小玉說道,「玉兒沒說餓,酒婆婆進來說我這時候該餓了,她去給我拿吃的。玉兒覺得是酒婆婆自己餓了,所以就答應了。」

嫣然見母親面帶沉思,問道,「娘在想什麼呀?」

齊妙笑了笑,「沒什麼,說起來,娘也餓了。」她哄了兩人睡覺,總覺要找酒婆問問。

想到這,倒是又想起一件事來。當年縣衙裡的人說過,酒婆是……官奴?

二十年後已非官奴之身,卻像是無家可歸,仍舊留在衙門。她也不是沒有問過衙門酒婆到底出身何處,想送她回家。但衙門的人也不知道,酒婆也說已沒家。所以回元德鎮的時候,就將酒婆也帶上了。如今細想起來,才覺酒婆身世只怕不簡單。

讓下人去讓酒婆過來,一會下人回來,說她一會就過來。

齊妙在房中等了片刻,酒婆就在外頭敲門。

「進來。」齊妙放下手裡的賬本,站起身將凳子挪好,「酒婆過來坐吧。」

酒婆慢慢走進,準備將門關上,僕婦說道,「還得給夫人奉茶。」

「不必了,我會做。」

僕婦還沒來得及說話,門就緊關上了。一會聽見齊妙說道,「不必在外面伺候了,都走吧。」

不過一句話,酒婆已經猜到了些什麼。她緩緩走到齊妙面前,也不客氣坐在準備好的凳子上。

齊妙斟了茶水遞給她,酒婆接過,卻沒有喝,「夫人要問老奴什麼?」

「酒婆是京城人士吧。」

「哦?夫人為什麼這麼說。」

「酒婆不遠千里都要來京城,又做得一手京師臘味。剛才還不敢肯定,可酒婆這種反應,就肯定了。」齊妙也給自己斟了一杯茶,說道,「酒婆,你待玉兒嫣然他們都很好,我和我夫君早也沒有將你當做下人了。你若有什麼難處,只管和我們說,只要我們做得到的,一定會盡力幫你。」

酒婆又是默然,忽然笑了笑,無奈又乏力,「這個忙,夫人是幫不了的。這個心結,我已放下,夫人不必再問了。明天我就離開京城,回利安去。」

回的不是住了五十年的太平縣,而是利安。陸五哥一家雖然也敬酒婆,但不得不說感情還是很生疏的,再怎麼比,也比不過在太平縣衙的人熟絡。可她一開口就說利安府,實在奇怪。

「利安那邊可是有酒婆的親人?」

酒婆微頓,她聰慧她也知道,但細緻入微,還是她沒想到的。說的越多,就越會被她察覺到。

她相信齊妙是個好姑娘,能信任。但這種事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險,何必說出來讓大家知道。反正這仇她不打算報了,唯一要交代的人,是弟弟。他還在等著她的好消息,可她卻放棄了這可能是最後一次報仇的機會。

弟弟偏激,可能不會明白。如果他追問,酒婆也想好要怎麼讓他原諒自己了。

以死勸阻……

齊妙見她不說,也沒有再逼問,「酒婆回去歇著吧,不要提回利安的事。你要是走了,玉兒他們可要鬧了。安安心心留在謝家,二郎和我都會好好待你。」

酒婆聽了微覺恍惚,這才終於看她,「我百年之後,能否為我立個墳塚,不用香火,每年除除草就好,不要讓上面長了草。」

這話簡直就像是生離死別,齊妙已有擔憂,「酒婆不要思慮那麼多,你在世,我們會待你如親人。哪怕終將陰陽相隔,我們也不會讓酒婆沒個安歇的地方。」

酒婆有這話就夠了,一個人太久,沒有家人太久,總覺得死後就要做孤魂野鬼,她不想這樣。她的那些親人,如今屍骨還在亂葬崗,怕是白骨都不見了吧……

從齊妙房中出來,想到親人,更想念胞弟。也因這份想念,而愧對他。

穿過廊道,聽見交談聲,往外面涼亭看去。停步許久,最後仍是覺得,自己所做的決定沒有錯。

但願弟弟能明白她的苦心,他們整個家族的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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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過後,永王登基大典,也是封賜之日。

一早齊妙就起身了,洗漱好先去拜了神靈,不是求封大官,而是感謝祖宗庇佑。

因時辰尚早,只有兩人用早飯。吃了半飽,就去了天壇,齊妙留在家中等他。

小玉一醒來就聽說父親出門了,她一咕嚕坐了起來,以為父親又要一去好幾天。連辮子都不讓嬤嬤梳,跑去找母親。進門見娘親在那繡花,便撲上去淚眼汪汪。齊妙嚇了一跳,「玉兒怎麼了?誰欺負你了?」

「爹爹又走了嗎?是不是又要打仗了。」

齊妙本想笑話她,可轉念一想,卻笑不出來。這麼小的人卻擔心這個,可見真的是被嚇壞了。她將女兒摟入懷中,輕語,「沒有打仗,爹爹是去辦事了。」

「真的?」

「真的。」

小玉這才放心,抹了淚不要她再看見。吸了吸鼻子坐在母親身邊,「娘,以後我們都要住在這裡了嗎?」

齊妙淺笑問道,「玉兒不喜歡這麼?」

小玉歪了歪腦袋,「有點不喜歡,但是你們在這,我會好好喜歡它的。可是青青沒有來,我要是不在她身邊,就沒人找她說話了。」

千里迢迢的還記掛著她那寡言的小表妹,齊妙真覺女兒雖然不是神童,連很聰明也算不上,但卻是別人拿十個神童來換她都不願意的。女兒性格善良,這就是她想要看見的,「你姑姑會陪著青青的,而且青青的兩個哥哥要回來了,玉兒不要擔心。到了明年等你的小表弟出世,青青就會帶著小表弟一起來看你了。」

現在都入秋了,好像明年也不遠了。小玉心情又好了起來,「嗯。」

齊妙讓人拿了梳子過來,親自給女兒梳頭。好像已經很久沒給女兒們梳過頭髮了,現在竟有些生疏。

梳好頭髮,也快到用早飯的時辰。齊妙讓廚子開伙,讓下人去喊少爺小姐起來。

因天壇那邊消息不許外傳,等了一兩個時辰,那邊還沒有結束登基大典,自然也不知丈夫得了什麼官。別人都傳丈夫要做國公了,這兩天來串門的人也不少,也來了許多兩人聽都沒聽過的旁支關係。什麼宋大人表親的朋友前來拜賀,什麼都是進士出身,各種關係襲來,卻是八輩子沒打過交道的。

齊妙無心繡花,也沒心思看書,乾脆找了女兒來下棋,靜靜心。

下了兩三盤棋,外頭才終於有人快馬急報,說登基大典已結束,也重封了百官。

齊妙牽著女兒出去,問道,「二爺如何?」

下人說道,「二爺封了大官。」

「什麼大官?」

「丞相!一品大官!」

齊妙一愣,沒想到竟是做了丞相。這個官職,對丈夫來說,比起國公定是更喜歡的。

辭了二品官,卻得一品官,老天果真沒有薄待他。

齊妙頓時落淚,誰又能想得到,當年的一介窮書生,如今卻做了文官之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