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義兄秀一

懷玉指點道:「你的菜燒得不錯,若是再打扮的鮮亮些,嘴巴甜一些,酒裡的水少摻一些,把那奸猾夥計趕走,另請個憨厚能幹的,再將這店堂內收拾得亮堂些,不用多久,你褚掌櫃的必定能成為這七里塘鎮的財主一個。」

青葉問:「我成了財主之後呢?」

懷玉笑道:「真傻,你成了財主以後,便可悠閒自在地過日子了,再不用為生計發愁,想開張麼便開門做個生意,不想開張麼,便吃吃小酒,或是關了門出去閒逛,買買脂粉衣裳,不比你現在要好?」

「可是,」青葉眨巴眨巴眼睛,面有不解之色,「我如今過的不就是這樣的日子麼?想開張麼,便開門做個生意,不想開張麼,便在家裡吃兩杯小酒,餵餵雞養養花,或是關了門出去閒逛,買買脂粉買買衣裳,悠閒自在得很呀……」

懷玉咬牙:「……算你狠。」

青葉面上依舊波瀾不興:「……客官慢走。」

懷玉臨去之前,忽然又回身笑道:「你們倒也好本事,這飯店開了許多年,竟然也沒惹上什麼麻煩事。」

青葉與甘仔二人這才齊齊變了臉色。

七里塘人家又歇業了,青葉悶在家中不出門。鎮上的人來吃飯,見她家店門緊閉,道一聲晦氣,轉臉就走,並沒人覺得奇怪,因為褚掌櫃她從來都是這樣怪。這幾日除了珠仙又叫人給她送來一回東西以外,青葉幾乎沒有出過自家大門。

第三日上,青葉睡得頭疼,心中對盧秀才的思念也滋長了許多,到底相思難耐,遂悄悄地出了門,去米糕鋪子內轉了一轉,但卻不敢多呆,略坐了一坐便又悄悄地轉回去。誰料半路上還是遇到了秀一。

秀一不曉得每日裡都在做些什麼,人曬得黑亮,鬍子拉碴,一臉的憔悴,看上去倒像是吃不好睡不好的樣子。

青葉不睬他,自顧自地悶頭往前走,他便默默地跟在她身後。青葉不願讓他跟到自家店內,於是駐足,立於道旁,秀一默默地在她身後跟過來,也在她身畔駐足。二人站立著默默發了一會兒呆,秀一開口問:「你想好了麼?」

青葉道:「秀一哥,你莫要再到我家來了。我想了許久,想得清清楚楚,我不會隨你走。我在這鎮上活得好好的,這裡的人都很好……你回去叫那人莫要再打我的主意了,我是生是死,無需他來操心。」

秀一抬眼看她,悶悶問道:「讓你捨不得離開的那個人是盧秀才麼?」

青葉斜他一眼,咬唇不語。秀一問:「你到底要怎樣才願意跟我走?」

青葉微笑,笑容淡漠:「怎樣也不願意。」

秀一問道:「你為何要這樣記仇?他如今已經是你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親了。」又扭過頭去,輕聲道,「我此番來有幾件事要做,帶你回去乃是最最要緊的,若是無法將你帶回,我只能切腹向義父謝罪了……」

青葉抬頭望天,口中輕聲一笑:「他那時若光明正大的走也罷了,竟然偷偷地瞞著我娘和我走,想來是無臉見人,真是令人作嘔——他走之前的那陣子,家中總有奇奇怪怪的人偷偷來找他,我覺得奇怪,跟我娘說時,我娘還不信我……直到有一日,他趁我娘不在,拎出早已偷偷收拾好的包袱,拿著一把刀,帶著你鬼鬼祟祟地出了門……我曉得他大約是要走了,我偷聽過那些人同他說話……」

「青葉,對不住……」秀一面有羞愧之色。

「他那時便像如今的你一樣,不敢看我,」青葉冷冷一哂,「我那時太傻,還跟在他後頭哭喊,叫他帶上我——因為我喜歡他多過喜歡我娘跟我外祖父,我娘一天到晚總是出門在外勞作,甚少有空暇陪我。而他整日裡不出門,教我寫字,教我下棋——現在想想,那時我真是傻……他不理我,我便一路哭著一路跟著跑到海邊,一隻鞋子都跑掉了,然而還是追不上,其後我便光腳站在海邊,眼睜睜地看著你們上了船,看著你們越走越遠……而那個時候,外祖父還在學堂裡給一群學生授課,而我娘則在鎮上的飯館裡做幫工。他們早出晚歸,日日忙碌,為的便是養活他。

「我娘與外祖父兩個到死也都不明白當初他們在海邊救下的那個重傷之人會有一日竟能拋妻棄女……他走後,外祖父生生氣死,我娘被人笑話,其後便生了病,再也無法出去做工,自然也養不活我,只得……」青葉嗓音微顫,再也說不下去。秀一伸手想要拍她的後背,被她閃身讓開。秀一隻得尷尬縮回手。

青葉回想往事,嘴角一直噙著一朵笑:「自從他與你走後,我還道我心裡的這些話再也無法說給他聽,再也不能叫他知道我的怒氣,所以還時常生悶氣來著,如今你來了,倒好了,請務必要把我的這些話捎給他聽:他既然不要我們,我們便也不要他,他有什麼可稀罕的?」言罷,拍了拍手,抬頭看看天色,向秀一抱歉地笑了一笑,「若是你只能切腹,那便切吧。我自會為你燃上三柱線香,無論如何,咱們總是做了幾年的兄妹。」

青葉撇下滿面苦痛之色的秀一轉身就走,才走了兩步,忽然又想起來什麼似的,回身向他道:「忘了說了,他給我的那枚玉珮已被我賣掉了。你曉得,我和我娘有一段日子過得很是不堪,生病都沒錢去抓藥。」言罷,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那塊玉珮倒賣了不少錢,葬了我娘後,還開了這家飯館。我連他留給我的唯一的東西都拿去賣了,連刻有他的姓氏、用以證明自己身份的東西都捨棄了,你瞧,我早已不將他放在心上了。因此,我與他,與你們是真正的兩清了。」

天已近黃昏。三兩隻燕子歸巢,低低地掠過樹梢,飛入各家屋簷。青葉俯身,從腳下拔下一朵狗尾巴花,慢悠悠地走了,經過一株矮小的枯樹時,驚起一群老鴉,老鴉撲稜稜地四散著飛往天邊去了,天邊朵朵白雲,或舒或卷,轉眼又被一陣清風吹散,變了形狀,不見了。此刻,天高地遠。她抬頭看天,面上眼中風輕雲淡。

青葉回到家中後,胡亂躺了一躺,睡到天上黑影時才從床上爬起來,忽然覺心底深處一片茫然,空落落的,便想著這一陣子去珠仙那裡避避風頭才好,這般想著,便動手收拾了一隻包袱出來。又想著去程風急浪大,還得叫甘仔一同去,人多也好壯壯膽子。等她收拾好了,天色已晚,本想去叫甘仔來著,只是肚子有些餓了,人便懶怠動,又想到甘仔明日要來上工,恰好叫他一同去,省的再往他家裡跑。

青葉在後廚收拾煮飯,忽然聽見門口有人一路小跑過來的腳步聲,隨即又急急地敲自家的大門,青葉放下手中的菜蔬,走過去從門縫裡一看,卻是滿面焦慮的芳阿,想來她在神仙浴肆又惹了什麼禍了,青葉本不想開門,但芳阿把一扇門敲得砰砰直響,青葉無奈,只得開了門放她入內。

芳阿趕緊將門從裡邊關好,小心地插上門閂,急急說道:「蓮花湯內的那位姓侯的貴人今兒又來了,琴官姐姐在一旁伺候時,聽他們一堆人說笑時不知怎地提到了你的名字,其中一個專門會拍馬屁的隨從說了一句『她人就在隔壁,殿下若是喜歡,即刻叫人去帶回去便是,量她不敢不從』,琴官想著大約是在說你,便叫我來給你提個醒。青葉姐,你快躲起來罷,你不知道,那個人看著和氣,實則陰陽怪氣嚇人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