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四海率了二大王浪裡滾並八千手下乘了炮船戰船至渡口上了岸,七里塘鎮炸了鍋自不必說,方圓數百里也都轟動異常,凡是能走路的,不管男女老幼,都日夜兼程地趕到七里塘鎮來看海盜頭子鄭四海歸降。
青葉早起無所事事,坐在甘仔家門口看雞啄食,心裡有些想念自家的那兩隻下蛋的母雞,不曉得那兩隻母雞可還安好。也不知道臨出門前放的那兩碗粟米與水可還夠,早知道應當托付給朱琴官養著才對。
甘仔娘在院內吭哧吭哧洗衣裳,甘仔在灶房內心急火燎地燒火做飯。芳阿破天荒地也起了個大早,洗臉梳頭打扮,擦米分塗胭脂抹嘴唇,不停地換衣裳照鏡子。甘仔飯做好後,伺候他娘吃好喝好,他自己也來不及吃,捏了個鹹菜飯糰子在手,便催著青葉及芳阿去看熱鬧。青葉不願意去,甘仔娘勸道:「去吧去吧。悶了這幾日了,去看了熱鬧回來說與我聽。」青葉想了想,便換了一身半舊的暗色衣裳,跟著甘仔姐弟二人身後去了。
鄭四海上岸之時,侯懷玉早已在渡口恭候許久。鄭四海一身銀甲,身後是二大王並八千威風凜凜的亡命之徒。而侯懷玉這邊,侍衛加上一群官員也不過才百餘人。
侯懷玉錦衣華冠,雙手負於身後,嘴角帶笑,淡然地看向鄭四海及他的八千手下。余姚知府上前兩步,揚聲喊道:「二殿下在此,請降之人鄭四海上前來!」
鄭四海立於眾海盜之前,不語不動。他的手下個個面相凶狠,懷玉身後的侍衛們也不甘示弱,烏眼雞一般地瞪著眼,只等一聲令下,好撲上前去拚命。原本那些看熱鬧的人將渡口圍了個水洩不通,見雙方情形,忽然間便都靜了下來,生怕等一時就要遭殃,於是紛紛往後退。
鄭四海與懷玉對峙許久,鄭四海那一方劍拔弩張,懷玉面上則一派雲淡風輕,雙手負於身後,閒閒地站著,姿態說不出的慵懶優雅,嘴角的笑容若春日之春水,又似是夏日之清風,宛若誰家出門赴佳人宴會的貴公子。
鄭四海與懷玉對峙良久,終於為懷玉一身氣度所折服,遂垂下頭,避開他的眼神,出列上前幾步,屈下一膝,口中恭敬道:「罪人鄭四海前來請降!」
侯懷玉此時卻又隱去嘴角笑意,身形巍然不動,僅垂眸冷然看了鄭四海許久,方才拍了拍他的肩膀,口中緩緩說道:「你引倭寇入侵,為禍多年,今日既然歸順朝廷,從此當安分守己,切莫再次為惡!」
鄭四海依舊垂首,口中應道:「謹遵殿下令!」
圍觀人群歡呼雷動,數千人呼啦啦跪倒在地,有年老者面向北方五體投地,口中山呼萬歲,痛哭流涕不已,又有那不要命的大膽女子扯著嗓子呼喊:「殿下!殿下——」
青葉躲在甘仔姐弟二人身後,看到鄭四海屈膝跪在侯懷玉面前口稱罪人時,心裡是百味雜陳,既替他難過,也為他委屈,心口一陣一陣地抽疼,偷偷地掉了好些的眼淚。
那一年,她去鎮上的當鋪留寶齋賣爹爹留下來的玉珮,當鋪的掌櫃也多多少少聽說過她家的事,知道她急用銀錢,便報了一個極低的價錢。她聽爹爹說過,這塊玉乃是祖上傳下來的,是極為罕見的古玉,否則也不會成為籐原家的傳家寶。她曉得這價錢極不合理,只是鎮上當鋪只此一家,別無分店,她也沒那個本事跑到別處去問價,只得認了。
次日,珠仙將她當玉的事情向情郎黃漠沙說了,他便跑來問她當了多少銀錢,她說了。他便跺腳道:「果然!果然!那個留寶齋的那個老賊最不是個東西!」言罷,在她家門口隨手摸了一根碗口粗的木棍氣勢洶洶而去。不過半天的工夫,又步履踉蹌而來,身上灑了點點滴滴的血跡,手裡卻拎著個錢袋子,往她手中一塞,嘿嘿笑道,「把那老賊打了一頓,跟他兩個兒子也幹了一架。」他說這話的時候,竟然還是一派斯文相。
她心中感激,卻又擔心他得罪人,他對天長笑道:「這些吃軟怕硬的人須得這樣治,怕他什麼!」
她的漠沙哥,再也不是從前那個意氣風發、有著俠士之風的斯文讀書人了,竟成了今時今日逐鹿功名利祿榮華富貴景的俗人一個。
她心內千回百轉,說不出的失望與難過,又見侯懷玉從始至終都負手而立,面上雖有笑容,但眸色淡漠,鄭四海跪了許久,他的手才虛抬了一抬,示意鄭四海起身,舉手投足之間倨傲得很。偏身旁一個滿臉褶子的婦人一連迭聲地歎息:「這位殿下真是好看!這一身貴氣!這一身氣度!嘖嘖嘖!」又轉過來扒著青葉的耳朵問,「你可知道這是哪一位皇子吶?」
那邊廂,一眾官員已如眾星捧月般地簇擁著懷玉及鄭四海往鎮上去了。
懷玉轉身臨去之前,有個侍衛伸長了腦袋向他耳語了一番,他的身形微不可察地停頓了一瞬,隨即回頭往她這個方向瞥了一眼,僅僅那一瞥,便使得青葉縮著腦袋,出了一身的汗。才要往人群外面擠,腳卻被一個矮小年輕的男子踩了一記,青葉哎呦一聲,恨恨地瞪了一眼。那男子趕緊伸手將她扶住,口中說:「對不住,對不住。」
他身形矮小,扶起她時,雙臂卻孔武有力,口音更是奇怪,「住」字聽著像是「巨」,對不住便成了對不巨,分明是個倭人。
青葉怔了一怔,又出了一身密密的冷汗,再也無心看熱鬧,忙喊了甘仔與芳阿,三人一同擠出人群。青葉問甘仔:「要是我欠了人家銀子,人家來追討,會猜到我藏在你家裡麼?」
甘仔嗤笑:「傻姑奶奶,這還用猜麼!咱們兩個是什麼交情?咱們可是穿一條褲子的交情吶——什麼!你欠了人家的銀子!?還被人家追殺!?」
青葉強笑道:「我白說說。有四海哥在,誰敢追殺我——」話未說完,已拔腳跑了好遠。甘仔與芳阿奇怪地看看她,又重新隨著人群,去鎮上看熱鬧去了。
青葉跑回甘仔家,甘仔娘正在床上歪著,見她氣喘吁吁地回來,便笑問:「可看到了?熱鬧麼?兩個皇子長的怎麼樣?可好看?」
「看到了,熱鬧得很。二皇子沒看到,三皇子如花似玉,美若天仙。」青葉口中敷衍著,手腳麻利地收拾自己的衣裳,三兩下收拾好,紮了個包袱,挎到身上,這才同甘仔娘道,「我回去啦。這一陣子飯館都不開門了,你跟甘仔說,叫他不要去上工了,也不必擔心我。」言罷,不顧甘仔娘死命挽留,撒開腿一溜煙跑了。
黃府正門口,懷玉指著匾額上斗大的「黃府」二字,向鄭四海笑道:「從今後,你還是用回黃姓罷,如此,便是令尊令堂的在天之靈,也定會欣慰有加的。」
鄭四海滿臉熱淚,下馬跪謝不提。一行官員簇擁著懷玉與鄭四海進了黃府,這府邸原先是一個七里塘鎮出身的致仕官兒花了數年心血所修建而成的,內有園林山水,有亭台樓榭。無一處不精美,無一處不講究。據說連花園內看著並不起眼的一塊假山石都是從安徽運來的靈璧石。誰料這府邸才修建好,便叫人告了一狀,告他為了修建這精美府邸而貪贓枉法,做了許多壞事,因罪名屬實,那官兒如今在京城的監牢內與人合住著,連個單間也沒混上。他這府邸便被懷玉要來作了鄭四海的居所,他若是知道自己嘔心瀝血修建的府邸到頭來給了海盜頭子鄭四海住後,不知心裡會作何感想。
鄭四海眼見得府內如此精美奢華,嬌童美婢穿梭來往,心內便覺得滿意非常。到了午間,二殿下便與鄭四海及眾官員在這黃府內設宴作樂。鄭四海早已換下銀甲,穿上一身華服,與二殿下及眾官員推杯換盞,把酒言歡。酒正酣時,又有美人兒獻歌獻舞。鄭四海不敢盡歡,心裡卻料定了這侯懷玉必是誠心誠意要招降自家的,算是稍稍放了心。
席間,鄭四海飲了些酒,覺得身上燥熱,出了好些汗,心中又掛念珠仙,便趁機向眾人告了罪,入內室換衣。珠仙正在試穿新衣裳,室內滿坑滿谷的綾羅綢緞與各式華美衣裳。珠仙見夫君入內,便命眾使女退下,親自為他倒了一杯涼茶,伺候他飲下,這才依偎著他的胸膛,笑道:「倒叫我白擔心了這幾日。」
鄭四海志得意滿,伸手撫上珠仙的臉龐,臉上帶出幾分自矜之色,哼笑道:「真該把你爹娘接來瞧瞧,我看他兩個可有臉踏進我黃府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