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玉道:「今後要好好的,這樣我才能放心,知道麼。」
青葉鼻子發酸,偷偷落了幾顆眼淚,淚珠掉到他的衣袖上,轉眼洇濕成一片。
懷玉又道:「我明日便將里長找來,替你問問房屋田產事宜。你一個人在這裡好好過,將來再找個愛你護你的相公。若是在這裡過不下去,就去京城找我。你到了京城,問起我的名字與府邸,沒有不知道的。不過,我一年當中有半年以上都不在家,但若是你去找我,不論我身在哪裡,總會得知你的消息的。可記住了?」
青葉輕聲問:「你何時上路?」
懷玉微微笑道:「明日便上路。」
青葉問:「……為何這樣急?」
懷玉道:「我本意是帶你一路散散心,如此你的病便能好得快些,你既然已找到了安身立命之所,決心在這小諸莊落腳了,我也要早些回京了,京中還積壓了許多事情等著我回去做。」
青葉忙將頭垂到腿上,將落下的眼淚偷偷用手背擦了。
懷玉笑著拍了拍她的腦袋,溫言道:「回去吧,飯這個時候大概做好了。」言罷,拉住她的手,將她拎了起來,伸手替她把臉上的眼淚都擦了。
諸家一家老小都是淳樸老實人,又因為銀子多的緣故,晚飯便燒得極為豐盛,將家中平時捨不得吃的酒肉都搬上了桌。小菜都是門前菜園內自家種的新鮮菜蔬,紅燒魚是湖裡才捉來的,涼拌蓮藕也是才挖的,肉是自家養的雞鴨,雖未去集市採買,卻也滿滿當當地擺了一桌子菜,看著熱鬧得很。
眾人用罷晚飯,各自洗漱去了。青葉只管賴在灶房內,跟煮飯的老夫婦兩個套近乎,將一句「老人家姓諸,我姓褚,咱們可不是緣分?」翻來覆去說了三四回。可惜老夫婦兩個不識字,實在弄不清這二姓之間到底有什麼緣分。
青葉又問起此處的房屋田產的價錢及風土人情等。老夫婦兩個都是能說會道的,三人蹲在灶頭嘰嘰喳喳說的投機。
青葉心中歡喜,想著買下房屋後,也要扎個籬笆牆,栽種些南瓜冬瓜在門前屋後,將來瓜籐爬滿了籬笆與土牆,也必會有燕子到自家的房樑上築巢。每到閒暇時分,便可坐在籬笆內做做針線,發發呆,想想心事。何等的美妙,何等的自在。
青葉與諸家老夫婦兩個嘀咕到夜深,方才戀戀不捨地起身回屋,才一出灶房門,便見懷玉正操著手倚在她的房門前,她嚇了一跳,遠遠地站定,不敢再靠前一步,左右看看,悄聲問:「你,你怎麼還不睡?」
懷玉道:「有句話忘了囑咐你。」
青葉生怕那老夫婦兩個聽到了要笑話,跺腳悄聲道:「我又沒忘!洗好頭要擦乾頭髮才能睡;夜裡若是口渴不能喝涼水,出來喊一聲夏西南即可……天晚了,你快走罷。」
懷玉笑道:「不是這個,我是想說,若是覺著好了,藥就不要再喝了,長久喝藥,腸胃要喝壞的。」
青葉本也是這麼想的,從他口中說出,卻覺得有些心酸,生生忍住眼淚,顫著嗓子輕聲道:「我曉得。」
懷玉走過來,俯身對著她耳朵又輕聲叮囑道:「若是你將來找相公,一定要找個比我對你還要好的才成。」
青葉歪著頭想了一想,本想說「只怕是不好找罷」,到了嘴邊卻變成了:「嗯,我曉得——」話未落音,已被他伸手捉過去狠狠親了一記額頭,親完,像是捨不得放下,又親了一口嘴唇。
青葉想:罷了罷了,眼見著要分離了,就親這兩口而已,由得他去罷。心裡這般想著,到底又撲上去咬了他胳膊一口才覺得沒吃虧。
次日,青葉起了個大早,叫老夫婦兩個幫著燒火打下手,為一群人做了早飯。熬了一鍋濃濃的赤豆米粥,切了兩盤淌著紅油的鹹鴨蛋。去菜園裡拔了一抱小青菜回來用水泡著,再用昨晚以糖醃出水的蘿蔔片加上佐料,切了兩個小米椒,淋上些許的醬油醋,加些糖,拌了一碟脆蘿蔔。
見灶房裡有一盆熬好的豬油,便挖了些豬油和了油酥面,切了蔥花,攤了幾大塊蔥油餅。蔥油餅兩面煎的金黃,外脆裡嫩,咬一口下去,滿口的蔥香。小青菜泡好洗淨燙熟,淋了醬油,撒上幾粒芝麻,再澆上滾燙的菜油,一個爽口乾淨的燙青菜便做好了。
等早飯做好,懷玉也早起溜躂回來了,因是在農家,又扮作了一群客商,因此也不講究那些虛禮了。眾人分坐兩桌,敞開了肚子喝粥吃餅,就著鹹鴨蛋脆蘿蔔及燙青菜。雖是簡單的農家飯菜,花樣不多,但勝在食材新鮮,自然,青葉的手藝也不是蓋的。眾人吃得香甜,個個心滿意足,諸家一家人擠不上桌,便都蹲在牆角,也是眉花眼笑。
門口有幾個半大的女孩子探頭探腦往院子裡看,想來是久不見生人,好奇得不得了。青葉想出去跟人家搭話,又急著去外頭溜躂閒逛,草草喝了一碗粥,剝了一隻煮雞蛋,一整只往嘴裡一塞,才要往外走,被懷玉拉住了袖子呵斥:「雞蛋怎麼能這樣吃?要是被噎死了怎麼辦!下回不許這樣吃了知道麼!」
青葉被他管頭管腳管了一路,因此也不以為意,當即把雞蛋從嘴裡吐出來,拿在手上,小口小口地將蛋白咬了吃了,剩下一顆蛋黃往他手上一丟,然後慢慢地往後退,退到大門口時,轉身就往外跑。
她如今不用擺大廚的譜,也不用搭掌櫃的架子,無需時時刻刻地給甘仔講做人的大道理,言行上便漸漸地顯露出小孩子的心性來。
比之傍晚,清早的小諸莊又是另一番熱鬧景象,雞鳴狗叫,小孩子們四處奔跑嬉鬧。青葉帶著幾個新結交的小夥伴重又從莊頭溜躂到莊尾。因心中喜悅,覺得連空氣都比旁處要甜,對這莊子是越看越美,越看越喜歡。
莊人起得早,這個時辰大都從家中出來,到各自的田地中幹活兒去了。田地裡勞作的人還是同昨日一樣,俱是婦人,偶有小後生。青葉昨日尚未留意,今日再看,便覺得有些奇怪,心道,難道此地的男子個個都是懶漢麼,怎好叫女子去幹重活兒,而自己躲在家中偷懶?
懷玉用罷早飯,叫夏西南收拾行裝準備上路,又找到青葉,將她往懷中一攬,用力抱了一抱,道:「我等下便要走了……將來一定不能忘記我,曉得麼?」對她深看幾眼,又道,「我已替你問過里長了,這裡早前死了許多人,空關的屋子有許多,好買的很,價錢也極賤。我也知會過他了,你隨時都可去看房屋,價錢他也絕不敢亂開的。銀子我給你留了許多,小葉子,你好好的在這裡過下去,保重身子,我走了。啊。」
青葉眼睛裡本來有兩顆淚珠正在轉啊轉的,聞言忙拉住他的衣袖,急忙問道:「什麼叫死了許多人?你話說說清楚!」
懷玉歎一口氣,指著東北方向的一座青山道:「那山腳下原先有個煤礦,因為工錢較高,比種田強上許多,莊子裡的男子農閒時便都去煤礦挖煤。大約是十幾年前,忽然有一日煤礦坍塌,死了上百人,這個莊子連同左近村落裡的壯年男子幾乎死盡,真是悲慘。唉!」又指著遠處一個花白頭髮、扛著鋤頭去田頭的老婦人道,「這老人家只怕也是家中無男子,如今無依無靠、一大把年紀還要下田勞作,這世上最最可憐的便是老無所依,老無所養……」言罷,又是一聲悲天憫人的長歎。
青葉暗暗吃驚,蹬蹬蹬地轉身跑去問老夫婦兩個。果然如此,老夫婦的兒子便是十幾年前死於那場災難的。兒子死的時候,兩個小孫子尚小,兩個老的病了許久,田地裡的勞作都靠兒媳一人。一家人吃了許多的苦,受了許多的累,才將兩個小孩子拉扯大,這兩年孫子長大了,一家子才好過了些。
懷玉跟她說完這些話後,便不再管她,自顧自地上了馬車,夏西南等人也都上了馬。青葉同那兩個老夫婦說完了話,便站在門口的歪脖子桃花樹下絞著衣襟,心中為難得要命。
懷玉吩咐了一聲上路,登時車馬齊動。還未跑開幾丈遠,便見青葉抱著她的包袱從諸家跑出來,跟在車馬後,一路叫著「等一等,等一等——」她包袱裡有許多衣裳雜物不說,還有一堆金銀錠子,她自己偷的,外加懷玉給她留的。她覺得諸家老夫婦可憐,便留下幾錠給人家,餘下的都收拾到一個包袱裡,因頗有些份量,跑動起來便吃力得很。
夏西南大喜,連忙叫停,等青葉氣喘吁吁地跟上來,才要拉開車門讓她爬上去,誰料車內的懷玉卻冷冰冰發問道:「你怎麼來了?不是說從此在這裡過下去了麼?」
青葉愣怔了一瞬,顧左右而言他道:「……我想搭你的馬車去揚州,不成麼?」
懷玉淡淡道:「哦,你想留便留,想走便走。你當我是開車馬行的麼?」
夏西南本想替青葉說話來著,見懷玉又開始陰陽怪氣地說話,實在不知道三殿下他哪裡又不對勁了,嚇得縮了脖子,趕緊退得遠遠的。
青葉心中詫異不已,被澆了一盆涼水似的從頭冷到腳。他昨晚在屋後為她編花環時說的那一番話、看向她的眼神裡明明有不捨與深情來著;她夜裡還為此難過了許久,偷偷掉了許多眼淚來著。便是剛才,他與她道別之時,眼神不是還有些難分難捨、抱她時不是還那麼大力麼?難道這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
青葉踮腳向遠處的路口眺望了下,一個人影也無,更遑論過路車馬了,看來還是只能求他,遂為難開口:「……要不我付給你車馬錢?」
懷玉冷笑:「果然把我當做是開車馬行的人了。」又抬眼乜著她,「你覺得我會稀罕你的銀子麼?」
青葉多少有些知道他的性子,曉得他這個人向來吃軟不吃硬,眼下有求於人,沒法子,只好忍辱負重了。咬了咬嘴唇,可憐兮兮地問道:「那你要怎樣才肯帶我上路?怎樣才肯把我捎到揚州?」
懷玉聽她說了這話,握拳輕輕咳嗽了一聲,悄悄遮住眼角眉梢,口中只管冷冷道:「我家的馬車不捎生人,只捎我自己家的人……夏西南,你問問車外站著的是何人,叫她速速報上名來,不要耽擱本殿下的時辰,本殿下還要急著趕路。」
夏西南擦了把額上的虛汗,問:「姑,姑娘……你,你姓甚名誰……」
青葉紅了臉,忸怩道:「……小,小葉子。」
懷玉吩咐車伕:「走!」
青葉抱著包袱,本想扒住車窗,跟著馬車一路小跑去追,卻又覺得丟人,遂站在路旁不動,眼裡閃著淚花,嘴裡拖著哭腔,跺腳發恨叫喊道:「我,我……侯小葉子!」
忍辱負重的侯小葉子終於得以上了馬車,一路被捎到了揚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