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時,她本想央求懷玉將她送回房去,誰料還未及說,便已迷迷糊糊地昏睡了過去。再次醒來時,天色已然大亮,不知已到了什麼時辰了。她閉上眼睛思索待會如何與他道別較為妥當,是說「三表叔,你們早些回去吧,我也要去找經濟買房屋去啦。我會好好的過下去,你也早些忘了我,今後不必來找我啦,多謝你這些時日對我的照顧」好呢,還是簡短些,只說「我走啦,昨夜我是報恩,你莫要多想,咱們後會無期」好呢?
正思索間,忽然覺得床猛地顛了一顛,她「哎呦」一聲,一骨碌爬坐起來,睜開眼睛,眼前分明不是懷玉的臥房與大床,而是坐了一路的馬車,車外有隱隱風聲及馬蹄聲,懷玉也在馬車內,正坐在她對面悠閒地看著書。黃花梨矮桌上擺著他的茶壺茶杯與她的各種零嘴兒。
她傻了眼,還以為是在做夢,使勁揉揉眼睛,拉開車窗,伸頭往外瞧了一瞧,車外也分明是荒郊野外的風景,車下則是一條寬且直的官道,西風等人騎著馬護在馬車兩旁。她愣怔片刻,輕聲問:「現在什麼時候了?咱們這是去哪裡?」
懷玉擱下書,揉了揉她的一頭亂髮:「快到午時了。往北。」
她又傻傻問道:「揚州城呢?我的宅子還沒買好呢。你這樣偷偷的把我拉走,算什麼呢?」說到最後,眼淚便簌簌掉了下來。
懷玉忙道:「往北還有許多城鎮……我的病還未好,路上還要你費心照看,等我病好了,你若看中哪裡,隨時都能留下來。」
青葉哭喊:「你當我真是傻子麼?你得的是自作多情欺男霸女的病!你這居心叵測、你這作惡多端、你這強搶民女的奸人壞人惡人!」
還要再叫罵下去時,卻被懷玉一把抱住,攬到懷中,溫言哄勸道:「揚州雖好,但北地也有許多宜居之處;因那花家父子兩個都不像是正經人,我將你留在哪裡怎能放心?再則,我這一路須得隱秘行事,不能輕易報出名頭叫人知曉我的行程,畢竟我是受傷之人……那姓金的地頭蛇不知道你是我的人,你又不願意我取他性命,若是我走後,他再來找你麻煩可怎生是好?即便他不找你麻煩,萬一還有其他的壞人呢?總之到京城還有許多路要走,你若再遇上中意的,儘管留下便是。」
青葉聽他說的似乎有幾分道理,又似乎是毫無道理,心中亂亂的,將他推開,獨自面向車壁枯坐,坐了片刻,抽抽搭搭地又哭了出來,眼淚哭乾了,開始乾嚎,嚎完,又是要跳車,又是要撞牆,一時又要與懷玉同歸於盡,鬧騰了許久,直折騰得人仰馬翻。後頭因累得慌,往車內一倒,睡著了。
午時,馬車停在一個極荒涼的集鎮上,懷玉喚她起來用飯,她裝睡不理睬。懷玉無奈,便叫人去買了許多瓜果乾糧備著。
等她再次睡醒時,已是深夜了,一行人還在趕路。這回不知為何,竟然不去客店打尖投宿,像是要日夜兼程急急趕路的樣子。青葉本想丟幾個魂兒給懷玉看看,使他心生悔恨,使他痛哭流涕,最後匍匐在她的腳下哭求她的原諒,再趕緊將她送回到揚州城內去。奈何一時之間這魂魄怎麼也丟不掉,又因為一整日未吃過東西,肚子咕咕作響,又餓又渴。
實在無奈,便吃了乾糧,吃了點心,吃了瓜果,喝了水,吃了零嘴兒,又喝了水。
吃喝罷,想睜著眼睛一夜不睡,嚇他一嚇,卻因為吃得太飽,才瞪了盞茶功夫,就被馬車晃得昏昏沉沉,不出片刻,就又睡熟了。還做了個好夢。上半夜撿了一堆白花花的銀子,下半夜在一個極淺的水塘裡捉到一簍子魚蝦,差點兒笑醒。
車馬日趕夜趕,整整趕了兩日的路,青葉被顛得不行,因心中氣惱,別彆扭扭地一句話都不同懷玉說,連夏西南也被遷怒,動輒要承受她的冷言冷語。她誰也不願意搭理,只躺在車內睡,頭睡疼了就爬起來坐一會兒,頭伸到車窗外看風景,看得膩了,便縮回來,閉上眼睛,靠在車壁上養神。白日裡,懷玉則時不時地喚她一聲,看她雖不睜眼理人,眼珠子卻在眼皮內轉動時,便曉得她不是昏睡,這才會放心。
到了第三日上,青葉連骨頭都被顛疼了,心中煩躁不已,便有些坐臥不安起來,一個人面向車壁,委委屈屈地掉了好幾回的眼淚,又用指甲去撓車壁,將車壁撓得卡卡作響,傷痕纍纍。懷玉叫她撓得頭疼,終於令車馬停下,在一個名為高樓鎮的小集鎮上停下來投宿。
此地隸屬山東,乃是極破極窮的一個地方。雖然名叫高樓鎮,鎮上卻連一座高樓都沒有,多得是土牆茅草屋。因靠近官道,鎮上倒也有幾家客店,但卻都髒得很,且各家門前都蹲坐著三五個閒漢及妖嬈婦人,看見有人在店門口略一停頓,便紛紛上前來將人圍住,不由分說硬往店內拉扯。
夏西南連進了幾家,又都退了出來,一行人從鎮子頭逛到鎮子尾,終於敲開一家門庭還算寬敞乾淨的人家的大門。這家人家正在宴請客人,見門口忽然擁了一群持刀之人,嚇了一跳,問明來意後,作難道:「咱爹今日過七十大壽,咱家親戚來了許多,空屋子實在是一間也騰不出來了。」
主人話還未說完,西風便道:「叫客人先回去,你爹的壽辰過兩日再補辦也是一樣。」
主人看了看他腰間的長劍,囁嚅道:「你,你,這叫什麼話?咱爹病了許久,活了今日沒明日……咱六叔六嬸腿腳都不靈便,從大老遠的地方趕過來……」他這邊廂正說著話,那邊廂,已有人像是趕雞鴨牛羊一般往外趕他家的客人了。
夏西南及時地奉上銀子,主人家戰戰兢兢地收下來,讓這一群人入了內。
這家的兩口子見這一群人無禮粗野至極,生怕是哪座山頭上下來的強人,夜間好不好地還要給他來個點天燈,因此嚇得魂不附體,想著要不要瞅個空子逃跑或是去報個官。誰料這群人安頓好後,忽然間又變了嘴臉,個個彬彬有禮,言語行動和善可親。兩口子暗暗詫異不已。後見馬車裡最後出來是兩個人乃是眉目朗朗的年輕男子並一個貌美的年輕女孩兒,這二人怎麼瞧也都不像是壞人,倒像是富貴人家的年少夫妻,這下才算是放了心。
因酒席都是現成的,午間的飯也省的做了。懷玉等一行人被讓上桌,吃起了人家的酒席。青葉已有兩三日未與懷玉說過話了,此時勉強開口問道:「你說過的我無論想留在哪裡都可以的那句話還算數麼?」
懷玉眼皮跳了一跳,揉了揉太陽穴,方咬牙緩緩道:「算數。」
飯罷,主人家慇勤道:鎮上高員外的兒子娶親,家中請了雜戲班子耍雜戲,據聞有吞刀吐火耍大雀等等,明日還有嗩吶班子來吹嗩吶,各位大哥不去看看?
懷玉想想無事,便帶上人溜躂著去了。青葉不願跟去,獨自枯坐了許久,忽然想起要出門去看看這鎮上的風土人情,便勉強出了門,誰料才走出大門,便先呆了一呆。這鎮子之窮、之破竟是前所未見。
街道坑坑窪窪,一陣風過,便有霧濛濛的沙塵揚起,行人們咳嗽的咳嗽,抬袖捂臉的捂臉。道兩旁的家家戶戶都晾曬著各式花花綠綠的衣裳,也不怕被揚起的沙塵重又吹髒。還有那婦人抱著小娃娃坐在自家鋪子門口當街餵奶;客人們熟視無睹地進門,買好東西,出了門,再同餵奶的婦人說笑幾聲方才遠去了。這樣的光景,再搭上道旁的幾條追趕生人、撕咬人家褲腿的瘋狗,用夏西南的話來說,那真是,真叫一個夠味。
青葉傻站了一會兒,覺得連臉都被風都吹髒了,連忙退回來,心道,這算哪門子的宜居之地?連綠色的樹木都少見,這種地方怎麼住得慣?罷了罷了,只好跟著那壞人往北再走一走,說不定還能遇上稍稍像樣點的地方。忽然又想起小諸莊來,只怕將來再也遇不上那樣美的地方了,心中更是悔恨不已。
待怏怏地退回到院子中去,便聽見西風靠在一株老榆樹上同另一個人說笑:「乖乖,終於快到家了,六七百里路,若是快馬加鞭,一二日便也到了。只是馬車走不快,只怕還得三五日工夫。」
那個人附和道:「是啊,有小半年沒回來了。想家想得慌,嘿嘿。」
青葉聽得心頭狂跳,這裡距京城僅有三五日的路程了?若是再往北走下去,那不是將來都得在那壞人的眼皮子底下過活?到時哪裡還躲得開他?還叫不叫人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