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家的兩口子正在灶房裡刷鍋洗碗,見那個甚是美貌的女孩兒走了來,主人忙問:「小大姐,何事?」
這天仙一樣的大姐給他兩口子見了禮,哭唧唧道:「大哥,大姐,我想在這裡買房屋。能買得到麼?」人家稱她為小大姐,她便也隨了人家,大哥大姐的胡亂稱呼。
主人家聽她要在此地買房屋,少不得要拉著她追問一番緣故。一回生二回熟,她那一套父母雙亡、隨了表叔去投親而未能投成的說辭說得多了,連自己也都快要相信了。
主人家心裡卻有些疑惑。那位年輕的表叔與妙齡表侄女兒同乘一輛馬車也就算了,表侄女兒下車時,卻是那位年輕的表叔攬在懷中環住腰身抱下來的。這且不算,那表叔還伸手抵在車門頂上,小心地護著表侄女兒的腦袋,想來是怕她碰著。表侄女兒固然眼皮抬也未抬過,神色也冷冰冰的,那表叔看向她的眼神卻是暖洋洋懶洋洋的,抱她下車護她頭頂的那一套動作也是行雲流水,想來是做熟了的。
因是個老實人,不識幾個字,一輩子又只娶了一個老婆,於男女之情上沒多少見識,因此主人家也說不好,總覺得那年輕表叔對待這表侄女兒的神態也罷眼神也好,像是夫君對待心愛的娘子,也像是一個人對待自己所寵愛的貓兒狗兒,亦或是二者兼有之,總之不像尋常表叔對表侄女兒就是了。
主人家疑惑歸疑惑,卻也熱心道:「這好辦,我家西院的老兩口年紀大了,被幾個兒子接去輪流養活,家裡的房屋被空關了許久,若是價錢合宜,他幾個兒子必定願意賣的。我去替你問問。」當下急急去問了回來,道,「人家願意賣的,你若想看,我這便帶你去。」
青葉這回多少謹慎了些,也不要與三表叔等人商談了,獨自跟著這兩夫婦去西鄰看房屋。西風一看她出門,便帶了個人不遠不近地跟在她後面。
西鄰的房屋有三間,也是黃土牆茅草頂,沒有院子。乾茅草鋪就的房頂上竟然還長著了幾簇綠油油的青草,看著倒也有趣。三間房屋也未隔開,無有裡外之分,連個簾子也沒掛,一進門,便可將三間屋的光景盡收眼底;房內破爛雜物堆了許多,房樑上也有兩隻陳年的燕巢,若是收拾乾淨了,也能將就著住,但與揚州城的那所花木扶疏的宅子卻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了。
老兩口的幾個兒子兒媳都聞訊趕了來,生怕賣不出去,爭搶著向青葉誇這茅草屋的好處,說:這位小大姐,你不曉得,這茅草屋冬暖夏涼,若是皇帝住了,也要愛上這裡捨不得搬走哩!又說:屋後的空地可用來種些小菜,門前有一株老槐樹可用來乘涼。山牆那裡還有一垛乾草,一垛麥秸,若是買下這房屋,那兩大剁乾草及麥秸就白送給小大姐你哩!
青葉哪只眼睛也看不上這房屋,卻又不願意再往北走,無奈道:「罷了罷了,就這裡罷。」想了一想,又故作老道地同人家說,「咱們不去報與官府知道,自己立了草契,簽字畫押即可,如此還能省下些契稅。」
這家的老頭子便笑道:「自然,我賣我家的房屋,關官府鳥事?」
他大兒子也接道:「這房屋是咱們一家辛苦蓋起來的,官府又沒出過一根鳥毛。」
青葉聽他一家談吐如此,想來這鎮上人也是半斤八兩,他父子說話時,她若不是扶著門框,只怕當場就要暈倒在地。
那家人家急著要賣,青葉急著要買;賣主有誠意,買主有現銀;借宿的主人家自願做了中人,因此當場便敲定價錢,給付了銀子,簽了字畫了押。皆大歡喜。
懷玉在高員外家看了一場雜戲,因玉樹臨風,氣度不凡,秀若蘭芝,一表人才,立於看熱鬧的人群中儼然是鶴立雞群——夏西南語。總之因為懷玉太扎眼,因此被高員外奉為上賓拉去喝了一場喜酒。
酒席間,高員外百忙之中抽空親自來敬酒,打聽了一番懷玉的年紀籍貫、在何處發財、家中可有娶親等,後又有意無意提起他家尚有待字閨中的小女一名,芳齡僅一十七歲;還道家中空房屋有許多,若是願意,可搬到他家中來住云云。懷玉起初只笑著打哈哈,後頭索性裝醉,一群人白吃白喝後又得意洋洋地晃悠了回來。
懷玉回到借宿的主人家時,青葉正在打掃她的新茅草屋。西風與他的同伴——名為北風的那個也在賣力幹活。西風在門前拔雜草,北風正在給屋後的露天茅房壘石牆。因茅房的石牆太矮,從外面能看到人的上半截,因此要再壘兩圈石頭上去,把石牆加高些。房屋裡的雜物已被人家的幾個兒子幫著拉走了,山牆旁的兩剁乾草麥秸也果真送了她。青葉瞧著空蕩蕩卻也整潔的屋內,心裡漸漸地好受了些。
因西風北風乾活賣力,不出半日,茅草屋便被收拾得煥然一新,青葉想著等明日換了門鎖,叫人幫著把包袱行裝等都搬運過來,再到鎮上去採買些桌椅床鋪便可入住了,固然心中多多少少還是有些空落落的,但卻也有幾分歡喜幾分如釋重負。
待看見懷玉回來時,她心裡卻不由得慌了,與他目光一旦相接,便急忙轉過頭去,不敢看他的眼睛。幸而他只笑了一笑,於周圍無人時貼上前來,半瞇了眼,在她耳畔輕輕問了一聲:「小大姐,你這回真的要留下來啦?」其後再也沒說什麼。
小大姐青葉聽他的語調,不知為何,無端端地便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小大姐青葉又想,今後要在這高樓鎮安家,因此不可對這鎮子有偏見,萬事須得從好處去想。
譬如這鎮上的風,是如此的粗獷狂野;譬如這鎮上的沙塵,是如斯的磅礡壯觀;這茅草屋,是如此的接地氣,猶如蹲在家門口歪脖子樹下喝面疙瘩湯的村婦一般讓人看著親切;這石頭壘成的露天茅坑則充滿了野趣,蹲茅坑時可以看看糞堆裡生出來的小花兒,也可以瞅瞅牆縫裡長出來的小草兒;至於道上的那幾條咬人褲腿的瘋狗,還是如此的……呃,喪心病狂。
晚飯吃完後,天還未黑透,青葉一時無事,便拎上燈籠又溜出去看去她的茅草屋,茅草屋與借宿的主人家近得很,僅隔著一條細小的胡同,出門右轉便是。
青葉抱膝坐在自家茅草屋的門檻上抬頭看天上星子,因是十月頭上,有星無月,星子既亮且大,似乎伸出手便可觸及。青葉閉上眼睛,遙想今後的日子。
今後,在這鎮上安安靜靜地過下去,再找個忠厚老實的相公,不用像他那樣好,只消像尋常人家的夫妻那樣,一同早起去田間勞作,傍晚再一同歸來。相公坐在灶前燒火,她則掌勺煮飯菜,無事時說說鄰里間的閒話,將來再養三兩個小娃娃。等小娃娃長大各自成家後,她與相公兩個便拄著枴杖,攜手去田頭屋後閒逛。如此,這一生也算完滿了。
那,他將來會怎樣呢?可會想起從前那個與他哭過笑過糾纏過的青葉?興許會想起,興許不會想起。
青葉坐在門檻上彎起嘴角輕輕地笑,眼角卻有滾滾熱淚淌下。晚風撩起髮絲,髮絲拂過臉龐,有些微微的癢。青葉伸手去理髮絲,卻摸到一個人的眼睛眉毛,嚇了一跳,慌忙睜開眼,正對上懷玉的眸子。他的臉離她極近,幾乎要貼到她的臉上來了。適才使她的臉發癢的不止風與髮絲,還有他的鼻息。
懷玉伸手替她擦去眼淚,笑問:「又哭啦?」
青葉點點頭,哽咽道:「這裡太破太舊太髒,不甘心。都怪你。」
懷玉點點頭,在她身旁坐下,道:「這裡是寂寞了些。這樣著急要留下來,是怕離我太近?」
青葉裝作沒聽見,低頭揪門檻下的一簇野草。懷玉拍拍身旁,道:「過來。」
青葉還是裝作沒有聽見,端坐在門檻的另一邊不動。懷玉拿眼瞅她:「分的這樣清,這麼快就變成陌路人了?」噗嗤一樂,向她那裡移了移,坐到她身邊,道,「小葉子,明日我帶你去聽嗩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