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青柳胡同

青葉動了怒氣,哭喊個不休,且愈哭愈凶,一雙眼睛不一時便被揉得紅腫發亮,懷玉給她擦了許久的眼淚,怎麼也哄轉不回來。

她腦仁裡嗡嗡作響,嗓子沙啞,心底卻是一片茫然。

懷玉索性住了手,任她眼淚流淌,許久過後,他卻又忽然俯身對她低低道:「乖,莫要哭了,今日是我的生日來著。」頓了頓,又道,「還記得麼,你相公我今日滿二十五了。」

青葉的哭聲終於停了一瞬,繼而伸手去捶他的胸膛,嚷嚷道:「你賠我房屋!你賠我房屋!」

懷玉瞇了眼道:「好說,你報個價錢。我記得是十六——」

青葉沙著嗓子喊:「六十兩——」

懷玉失笑,給了她兩封銀子,叫她不用找了,她卻又把銀子扔到腳下去踩,哭聲卻是漸漸止了。

車馬齊動,往鎮外的官道駛去,漸行漸快,鎮人叫喊之聲、火焰烈烈之聲漸漸遠去。青葉腦子發懵,在車內蜷縮著昏沉睡去。夢中似乎看見了珠仙,珠仙對她搖頭歎息。她眼睛發酸,流著淚辯解:「珠仙姐,我娘親也叫我找一個穩妥老實的人才能嫁,可卻偏偏遇見他,我既逃不掉,也躲不開,你叫我如何是好?珠仙姐,你莫要怪我。」

車馬又行了三五日,終於在十月下旬到了京城,夏西南等人都鬆了口氣。這一路不可謂不驚心動魄。這一位侯小葉子侯姑娘鬧兩日靜兩日,鬧騰起來要人命,安靜起來也能把人嚇個不輕。她這幾日無聲無息地躺在馬車內,不言不語,不吃少喝的,也不願與人說話,對誰都沒個好臉色。,不過這幾日,臉頰又瘦下去些許,任是懷玉,對她也毫無辦法。

馬車終於停下,懷玉拍了拍青葉的臉,柔聲道:「到家了。」

青葉揉了揉眼睛,抬眼看了看他,不說話,翻了個身,又睡了。懷玉將她硬拉起來,笑道:「外頭有人,你若是想讓我當著人面抱你進去也無妨。」

青葉又睜開眼看了看他,再緩緩閉上眼,賴著不動。懷玉歎一口氣,先下了馬車,再將她從馬車上抱了出來。青葉在馬車內昏昏沉沉地躺了這幾日,乍一出來,只覺得外頭太亮,趕緊抬手遮住眼睛,待瞇著眼四下裡一看,見馬車是停在一個胡同口,胡同狹窄,馬車過於寬大而無法入內,一行人只得下來步行。

胡同口有個四十歲許的中年婦人正恭恭敬敬地候著,見懷玉將青葉抱了出來,忙上前施了一禮,抿嘴而笑道:「見過殿下。」接過懷玉手中的包袱,又溫言問,「青葉姑娘可是身子不適?」

青葉睡得太多,腦子昏昏沉沉的不甚清醒。魂是否丟了,又丟了幾個,自己也一概不知,但一聽那婦人張口就是青葉姑娘,便曉得懷玉是早已做了準備的,心中又暗暗來了氣。仔細想想,這一路上經過許多地方,但每回都沒能留下來,大約都是他壞的事;又想起自己這一路上上躥下跳,心機費盡,只怕在他眼裡都是笑話。一時間,兩行眼淚便不聽使喚地落了下來,轉念想到這婦人並未喚自己為姨娘姨奶奶或是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心裡這才稍稍好過了些。

懷玉笑道:「這孩子正生著我的氣,在使小性子鬧彆扭,誰也不理,飯也有好幾頓沒好好吃過了。」他同那婦人說話時的口吻甚為親暱和氣,想來這婦人必不是尋常奴僕。

青葉一路鬧騰,同懷玉同乘一輛馬車,同吃同游,又公然夜宿於他的房中,在夏西南等人的面前已無臉面可言,卻再也不好意思在這婦人面前鬧笑話,於是從他懷中掙了下來,被他牽著手一路帶到胡同深處。小胡同深深長長,兩旁沒有人家,道兩旁栽有兩排青青楊柳樹,端的是極清靜極幽雅的一處所在。

走了許久,直到胡同盡頭,才看見一個隱於蔥鬱樹木後的院落。青葉進門時特意抬頭看了看大門,見大門上方並沒有某某府邸的字樣,心內又是悄悄鬆了一口氣。

院子中等大小,四四方方,有房屋十數間。房屋古舊,院牆斑駁,牆內外的背陰處生有青綠苔蘚。前院有兩處花圃,後院有小小菜園地一畦,前後院內也植有桃樹君許多株。

青葉由懷玉牽著手屋內屋外大略轉了轉,見正房內的擺設也是清雅質樸,無有多餘之物,又見案几上的一隻天青色美人觚內有幾枝時鮮花卉開得正好,屋子內花香淡淡。不知為何,心中便是一安,繼而生出些淡淡的歡喜來。若是早跟她說是這麼個地方,只怕她也不會傷心欲絕,鬧騰得那麼厲害了。

懷玉執了她的手笑問:「喜歡這裡麼?」

她心中一跳,怕被懷玉識破心思,慌忙搖頭,嘴硬道:「不、不甚喜歡。」懷玉輕聲一笑。她有些氣惱,便裝作疲憊得不行的樣子,甩開他的手,又撲到床上悶頭睡了一覺。

一覺醒來,天已上了黑影,懷玉已經不在了。白日裡所見的那個婦人正在燈下做針線,暈黃的燈影下,她低下頭咬線頭的模樣使得青葉心中一動,恍惚之下,張口就喚了一聲:「娘親……」

那婦人聽見動靜,忙放下手中針線,過來扶起青葉,溫言笑道:「姑娘醒啦?」又絮絮道,「殿下事情多,無法久留,你睡下後不久便也走了,說是過兩日再來看你……聽說你這兩日都沒好好用過飯,傻孩子,人再怎麼生氣也不能同自個兒的身子過不去。我煮了些粥食,你坐好,我去端來。殿下將你交給了我,若是不好好用飯,我可不答應。」

婦人的面相一望便知是和善可親之人,她話語間透著親熱,倚老賣老得恰到好處,從青葉醒來她便說個不停,看來也是個話多的。青葉叫她絮叨得心裡又是委屈又是妥貼,便直直地盯著人家看,手中拉著人家的袖子不鬆。

婦人拍手笑道:「忘了說了,我姓朱,小名喚作小雲兒,殿下喚我雲娘,你便也隨了殿下稱呼我罷。」又道,「這宅子裡統共也沒有幾個人,有個看門的並灶房裡做雜活的,你將來一應起居由我看顧,有什麼事同我說便成。」

雲娘不住嘴地嘮叨,青葉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老老實實地用了飯,怕人家不喜歡她,還勉力多吃了半碗粥。雲娘果然高興,誇獎她道:「這才是好孩子。」

飯罷,青葉梳洗時,見梳妝台上壓著一張蓋有兩方大紅朱印的紙張,拿起來一看,卻是一張房契,買房人的名字明明白白寫著「侯青葉」三字,因蓋有朱紅官印,想來是去官府過了明路,交了契稅的。

青葉哭一聲,笑一聲,一把將房契丟到腳下去,想想不解恨,又伸腳踩了幾下。

當晚,睡至半夜,她特意點燈起來查看,房契還躺在地上。她圍著被褥坐在床上左思右想,為難了許久,還是起身將房契拾起來,吹掉塵土,仔細驗看了一番朱紅方印,左看右看不像有假,遂小心折好。起先想藏在懷中,到底不放心,怕壓壞了,便將梳妝台上的小葉檀木的妝奩匣子騰出來一隻,把房契小心地收到匣子裡,塞到枕頭底下。匣子硌人,睡不著,遂抱在懷裡,心滿意足地睡了。

懷玉連夜進宮,皇帝才用過晚膳,此時尚未歇下,正與懷成父子閒話消遣,聽聞懷玉已到了寢殿門口,喜道:「快叫他進來。」

懷玉尚未入內,便見內侍容長一面帶喜色,一路小跑迎上前來。懷玉上前攜了容長一的手,笑問:「許久不見,容公可還安好?」

容長一擦了一把眼睛,笑道:「聽聞三殿下負傷,老奴險些兒嚇死了。」又問,「傷都好了罷?」

懷玉笑道:「些許小傷而已,容公放心,已養好了。」

皇帝見懷玉入內,一時高興不已,將棋盤推開,向懷玉招手道:「三郎,快過來。」

懷玉趨步上前,跪倒在皇帝腳下,將臉埋在皇帝腿上,低低喚道:「爹爹。」僅半年未見,皇帝看著又蒼老了許多,才五十歲許的人,因著滿頭的華髮,看著倒像是六十歲朝上的年紀,唯有一雙眼睛卻還是凌厲沉靜依舊。

皇帝摩挲懷玉的頭髮臉頰,笑道:「吾兒無事就好。」又絮絮問了幾回傷勢如何,可有痊癒,路上可還平穩,晚膳可曾用過等。

待皇帝終於問完,懷成也領著兒子上前來與懷玉見禮。懷玉笑:「才半年未見,阿章便已長高了許多。」

阿章笑道:「自然,我過年便要滿十二歲了,如今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呢,阿翁也說過我一日高過一日。」又道,「等過了年,三叔教我習射可好?我現在已經能拉滿一張小弓了。」

皇帝笑道:「阿翁有話同你三叔說,你也有數日未能見到你父親了,你父子兩個一旁說會話去。」

懷成遂領著阿章到偏殿去坐著說話,阿章左右看看,見左右宮人都不在,牽了牽懷成的衣袖,輕聲問:「父親,你幾時帶我回府?」

懷成便有些生氣道:「傻孩子,在宮裡陪阿翁不是很好麼?這宮裡哪裡不如你的意了?」

阿章道:「宮裡哪裡都好,只是我想母親了。」

懷成斥道:「你母親好得很,不用你想!」看阿章眼睛裡汪了淚,口氣稍稍放緩和些,同他道,「你從小兒聰明,因此你阿翁才喜歡你,叫你入宮陪伴左右,同吃同住,這是旁人想也想不來的福分!你怎麼長大了,反而連這個都不明白了?」

阿章又看看左右,方才低低辯解道:「阿翁近些日子愈來愈嚇人了。昨夜,我正睡覺時,阿翁喚我去看扶乩,兩個小太監發起抖來嚇死人……阿翁問祖母『你看澤兒長得可像咱們……』」抬眼看了看懷成,小心道,「阿翁問祖母我長得像不像你……之後又嘀嘀咕咕的同祖母說了好半響的話,我嚇得半宿都沒敢睡著。」

懷成耐著性子道:「你祖母乃是生下太子殿下及你父親的人,若沒有你祖母,哪裡來的你?自家的血親,你怕什麼!你阿翁早年同你祖母乃是恩愛夫妻,心中常常思念你祖母也是有的。你祖母已成了仙人,仙人自然是想做什麼做什麼,同你阿翁說話又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你自己看不到她的仙身罷了!」想了想,又道,「你阿翁只是同你祖母說話而已,咱們府中的花匠老李不是對著花草樹木都說話的麼?」

阿章無話可說,兩眼含著淚,委屈道:「過兩日就是母親的生日了,父親來接我回去與母親過生日,可好?」

懷成看他可憐,歎口氣,道:「曉得了!不許你再扮了這個可憐相給人看!再叫我瞧見一回,先賞你兩個大耳刮子再說!」

阿章歡喜應道:「是!」

懷臣又交代:「你阿翁同祖母說話一事只能你我父子之間說說,可千萬不能跟外人說!你想出宮回府一事更不能叫你阿翁及阿翁跟前的人知曉!跟你三叔學習射那些話今後也莫要再說了!本朝重文抑武,你學那些玩意兒,終究不如讀聖賢書有用處。你阿翁喜歡你,難道是因為你會拉小弓麼!」

阿章從小兒被皇帝及府中諸人寵著長大,暗地裡又聽多了母親對於父親好色一事的抱怨,心裡便有些看不起父親,對他也不十分害怕,不服氣道:「學武有什麼不好?阿翁早些年不也是文武雙全?」又道,「三叔雖然不喜讀書,但卻是一身的武藝,近些年屢屢立下奇功,如今更是風頭無兩。若他像我等一般只會捧著書,成日裡之乎者也,阿翁又豈會如此倚重他?烏孫娘娘又豈會由一個小小的昭儀成為今日的貴妃?」

懷成被兒子搶白了一通卻不生氣,欣慰道:「吾兒長大了。你爹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成日裡只會琢磨怎麼搶你三叔的風頭……只是,你既然曉得貴妃姓烏孫,曉得她的出身來歷,便該知道你三叔這一輩子也只能做個為皇帝所倚重之人了。」

阿章道:「父親莫要忘了,三叔手中卻有兵符……他在漠北等地帶兵多年,難道不知道為自己作打算?眼下大伯病情凶險,阿翁又是成日裡服用丹藥……將來還不知鹿死誰手呢。」

懷成哼道:「且等著瞧罷。即便你太子不頂用了,還有你爹我在,阿翁又不糊塗,自會有安排。」撫了撫兒子的頭頂,笑道,「總之為父的老懷甚慰,過一陣子,待你阿翁高興時,為父的為你去求一門好親事……」

阿章苦著臉道:「我不要媳婦兒,我只要回府,只要母親。」

皇帝同懷玉說了好半響的話,內侍劉賢端來托盤,奉上丹藥。皇帝伸手取過丹藥,用茶水服下。劉賢又問:「陛下,真人問今日可要扶乩?」

皇帝沉吟道:「且看罷,叫他先候著……」又同懷玉道,「你再去瞧瞧你母親,聽聞你負傷,她也擔憂了許多日。明日再同二郎去瞧瞧太子,這個時辰,他只怕已經歇下了。」

懷玉欲言又止,低低應了一聲是。皇帝拍了拍他的手,笑道:「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不用你擔心。爹爹好得很。」

懷玉退下,出了皇帝的寢宮,容長一出來相送,懷玉問:「陛下還是時常服用丹藥麼?」

容長一輕聲道:「早先偶爾服用,倒也不打緊,如今卻是隔個三五日便要服上一丸。前幾日太子殿下病情凶險,陛下憂心之餘更是吐了一回血……貴妃娘娘也曾勸過,奈何陛下聽不進去,陛下如今只信沖元散人與先皇后的話……」

懷玉點點頭,道:「我知道了。」

容長一又道:「殿下想來已經知曉了,娘娘自晉了貴妃後已遷至長樂宮去了。娘娘早已等得心焦,適才已著人來問了兩回,殿下快請去長樂宮罷。」

皇帝今日服了丹藥,汗流個不住,心口發燒,遲遲不能入眠,索性換了一襲道袍,召來沖元散人扶了一乩。因今日頗為喜悅,寫給仙人的密信便長了些。待沖元散人將信燒給仙人後,沙盤旁的兩個小太監忽然就雙目緊閉,口中喃喃自語,渾身發了瘧疾似的抖了起來,二人的手俱伸向沙盤,在沙盤內龍飛鳳舞地寫劃了起來。

待兩個小太監寫完,皇帝看向沙盤,二人劃出來的字雖然潦草至極,但皇帝卻精通此道,自然能辨認的出來,沙盤上乃是四個大字:喜事將近。

皇帝拊掌大樂:「前陣子皇后說我軍大捷在望,果不其然,三郎就打了個乾脆利落的勝仗回來。這喜事不知會應在何處?是太子的病情會有好轉,還是指三郎的親事?」

沖元散人笑道:「民間有沖喜一說,家中有人病重時,便辦上一場喜事以驅除作祟邪氣,如此,病人可轉危為安……三殿下成親,必然也能驅除東宮邪崇,太子殿下也可借此喜事化凶為吉,轉危為安。如此,豈不是一舉兩得,雙喜臨門?」

皇帝大喜過望:「知我者,皇后也。沖元散人也。吾早有此意,皇后今日既如此預示於吾,吾自當照辦,只是三郎那孩子性子野,最是桀驁不馴,尋常女子自是入不了他的眼,上一回……唉。」

沖元散人獻計道:「上一回的林靜直的官職倒也不去說了,天家親事,門楣並不是頂頂要緊的,且他是皇后殿下的娘家表弟……但貧道聽說那林家小姐過於溫順柔弱了些,她如何配得上咱們三殿下?貧道倒聽說兵部員外郎趙獻崇的千金尚未有許人家……說起來,這趙獻崇也不過是從五品,門楣並未比上一回的林家高到哪裡去。妙的是,趙獻崇乃是皇后殿下的堂弟,比上一回林家又親了許多…親上加親不說,聽聞趙家的小姐從小兒不愛女紅,只跟著幾個哥哥成日裡刷槍弄棒,騎馬蹴鞠無所不通,與三殿下可不是良配?若是趙家小姐也不成,那天底下也沒有能配得上三殿下的女子了。」

「兵部趙獻崇?」皇帝瞇了眼拈鬚沉吟,忽然又慢慢笑道,「朕上回是大約是老糊塗了,竟然為三郎選了個福薄的王妃。」

沖元散人也不慌張,只撲通一聲跪倒,正色道:「陛下何出此言?林家的小姐與三殿下的這一番姻緣,乃是上天注定的,何來陛下糊塗一說?若怪,也只能怪貧道說話一時高興,管不住自家這一張貧嘴。」言罷,抬手「啪啪」扇了自家兩個嘴巴子。

皇帝皺眉笑道:「朕並未怪罪真人,真人起來說話。」

懷玉到得長樂宮門口,老遠便看到烏孫貴妃正扶著宮人候在門口,一眾人俱伸長了頭翹首以盼,看見懷玉的身影,眾人喜道:「來了!來了!」

懷玉大步流星上前,還未跪倒,已被貴妃攙住。貴妃淚流滿面,伸手摸摸懷玉的臉及脖頸,道:「玉哥兒黑了些,卻沒有瘦,想來這一路上也未受屈。」又問,「傷在哪裡?叫我看看!」

懷玉將貴妃攬住,笑道:「你兒子豈會讓自己受屈?傷都已經好了,母親無需擔心。」又伸頭四下裡看看,道,「倒比從前的宜春殿大了許多。」

貴妃身旁的一個老宮人笑道:「咱們貴妃卻不喜歡這裡,從前宜春殿裡的花花草草都是貴妃親手所植,八月裡晉了貴妃時,咱們娘娘捨不得那些花草,不願意換地方。後來陛下說既晉了貴妃,搬到長樂宮乃是理所應當,又道玉哥兒若是回來也定然高興的,我也跟著勸了幾回,這才不情不願搬了的。」

眾人說說笑笑簇擁著貴妃與懷玉入內,尚未落座之時,貴妃將擦眼淚的帕子塞進袖子,一彎腰,從腳下脫下一隻繡鞋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舉起來就往懷玉身上辟里啪啦一通招呼,痛喝道:「你個不聽話的混小子!我叫你野!我叫你狂!我叫你混——」

適才說話的老宮人慌忙上前護住懷玉,將貴妃的鞋子奪下來,笑勸道:「娘娘這是何苦?玉哥兒未返京時,是誰成日裡守在宮門口左盼右盼的?是誰從早到晚玉哥兒長玉哥兒短地念叨個不住的?娘娘成日裡不怎麼說話的,怎麼玉哥兒一回來反倒失了態?娘娘身為貴妃……讓人看到了豈不笑話?」又回身與懷玉笑道,「你不知道,娘娘每日裡燒香念佛抄佛經,只盼著你能平安無事,前些日子聽聞你負了傷,成日裡哭,勸也勸不住,你若是再不回來,只怕咱們娘娘都要魔怔了。」

懷玉嘻嘻笑著,拉住那老宮人的手,伏在她肩頭笑道:「還是妹史嬤嬤對我好。」

妹史瞄了一眼貴妃,得意道:「那是自然!」

懷玉落了座,兩個伶俐可愛的宮女沏了茶送過來。懷玉接過茶杯,笑問了一聲:「新來的?多大了?」

兩個小宮女飛紅了臉,答不出話來,俱垂下頭掩嘴而笑。貴妃作勢又要去擰他的肉,妹史慌忙攔住,又撐不住笑道:「娘娘還不知道他?成日裡吊兒郎當的,何時有過正形?」

青葉在青柳胡同吃吃睡睡,無所事事,雲娘怕她睡多了要頭疼,對身子也不好,便勸著她出去轉一轉。青葉果真依言隨了她到胡同外頭轉了一轉。

小巷名為青柳胡同,胡同頗長,但一條胡同裡僅有一戶人家,便是青葉的新家了。胡同出去,便是一條極熱鬧的繁華集市,左手有茶莊飯館,各式鋪子。日常所需所用之物,逛一圈皆可買到;而往右三五里處則有翰林院與四夷館,因此這條大街也被稱作是翰林街。

街市上熱熱鬧鬧,一旦進了青柳胡同,卻又立時清靜幽雅如世外桃源一般,再不聞街市上的喧囂吵鬧。青葉隱約曉得這樣一處鬧中取靜之處必是風水寶地,隨意問起雲娘,得知這一帶的房屋價錢在整個京城也是數得著的貴。青葉心中愈發滿意。新房屋秀美不遜揚州花家的那所宅子,卻又古樸大氣得多。不過才三兩日,她便已完全習慣了青柳胡同的新家,對於這裡,親切得如同上輩子便一直住在這裡似的。唯有靜下來時,心中還有些空落落的,但有了雲娘的陪伴,卻也不至於覺得寂寞。

懷玉直至三日後方才到青柳胡同來。院中靜寂無人,他便徑直進了屋子,因是十月底了,天漸漸地冷了起來。青葉是江南人,乍一來到京城,受不住這北地的冷,雲娘便早早地生了火盆。青葉躺在床上圍了被褥剝橘子及鹽炒小核桃吃,橘子的果肉吃下,橘子皮則丟到火盆裡去。

懷玉一進門便覺得溫暖如春,滿室的橘子香甜氣味。見雲娘正坐在火盆前做針線,與青葉說笑,先感慨一聲:「還是這裡日子好過。」又問,「你們說什麼?」

雲娘忙站起身道:「青葉姑娘要我講古與她聽,我已經講了大半日了,直講得口乾舌燥,一肚子的古都說幹道盡了,她還不願意放我走,纏著讓我給她重新再說一遍。一出目連救母我都連著講了三遍了,她還要聽,跟小孩兒一樣。」言罷,也覺得好笑,與懷玉二人齊聲笑了起來。

懷玉笑完,過去在床邊坐下,柔聲道:「若是寂寞了,我再找兩個人來陪你?只是,我想著人多眼雜也不好,等過一陣子再說罷。」

青葉翻了個白眼:「騙子。」翻身向裡,並不睬他。

懷玉:「這幾日可有好好吃飯睡覺?」

青葉往嘴裡塞核桃仁,答道:「騙子。」

懷玉捏了捏她的腰身,笑道:「好像長了些肉回來了。」

青葉拍掉他的手,道:「騙子。」言罷,並不正眼瞧他,自顧自地吃核桃仁。雲娘駭笑,趕忙收拾針線筐。懷玉伸手從青葉嘴裡挖出一粒核桃仁出來,丟到自己嘴裡吃了。青葉生氣,伸手想要去他嘴裡搶回來,手伸到他唇邊時,臉紅了紅,又硬生生地縮了回來。

懷玉又搶了幾瓣橘子吃了,笑問:「可去外頭轉轉了?成日裡悶著不好,只是不許走遠,不許跟生人說話,更不能將姓名說與生人聽,記住了?」

青葉哼了一聲:「騙子。」

懷玉並不著惱,輕聲道:「我才回京,事情有許多,不能時時來陪你。待過一陣子我便會閒下來,到時日日都來陪你,可好?」

青葉斜瞅他一眼,還是那句話:「騙子。」

懷玉大笑,蹬掉鞋子抬腳上床。雲娘見他二人這個情形,趕緊端著針線筐往外走。青葉瞥見,急忙大叫:「雲娘救命!有騙子私闖民宅!欲圖不軌!」

雲娘更加哭笑不得。青葉不願雲娘出這屋子,便叫道:「屋子裡乾,我忘了擦面脂了,臉乾得很,好雲娘,求你拿面脂來與我擦一擦。」

懷玉笑道:「有我在此,何用面脂?」言罷,捧了她的臉,伸嘴從額頭一路舔到下巴,把左右兩邊的臉蛋都均勻地舔舐一遍後,又不懷好意地問道,「除了臉,身上可還有別處也乾?我順便給你都潤上一潤。」

雲娘不想懷玉竟是如斯放浪,不由得面紅心跳,趕緊跑了。青葉放聲乾嚎,用力捶他:「騙子騙子騙子!」

因著青葉說乾,又吃了許多炒制的小核桃並幾個橘子,雲娘怕她上火,便去灶房煮蓮子銀耳羹。小火煮熬了許久,直煮到蓮子香糯、銀耳軟綿時方熄了火,用小碗盛了兩碗端到門口,側耳聽了聽房內悄無聲息的,想來已無事了,便叩了兩聲門,將蓮子羹送到青葉的床頭去。

那二人還在床上,青葉攤手攤腳躺著,面色潮紅,眼神溫潤迷濛,似是汪了兩泓春水,一頭長髮散開攤在軟枕上,僅兩隻白生生的耳朵自散亂的頭髮裡露出來,猶如雨後的樹林裡新生出來的小小蘑菇。懷玉衣衫鬆散地坐在床沿上吃橘子,自己吃一瓣,往青葉嘴裡塞一瓣。她還是滿口的騙子,扭頭四處躲避懷玉的魔爪,忽然眼角瞥見雲娘進了屋子,面上不動聲色,悄悄地將被子拉到臉上,再往被子裡鑽了鑽,終於把腦袋也給蒙上了。懷玉嗤嗤亂笑。

晚間,青葉去灶房找雲娘說話,碰著蹲在灶頭的夏西南。夏西南數日未見著她,頗為驚喜地喚了一聲:「侯姑娘——」

青葉哼了一聲,昂著頭高傲地走了,睬也不睬他。

夏西南的心都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