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暗許

晚飯用罷,懷玉理所當然地留下來洗漱,其後往青葉床上一倒。青葉蹬蹬蹬地跑到雲娘處去告狀:「那個騙子爬到我的床上去了!好雲娘,你去趕他走!你去你去!」

雲娘目瞪口呆,實在摸不透這二人之間到底是什麼路數,也不明白青葉為何口口聲聲喚懷玉為騙子,張口結舌道:「天底下哪有底下人去趕家主老爺的道理?好孩子,你莫要再賭氣使小性子了。天晚了,你也早些歇息罷。」言罷,趕緊溜了。

青葉想著求人不如求己,遂回到屋子裡去,抱住懷玉的胳膊,撅著屁股試圖把他拽下床。懷玉哼笑道:「小樣兒,此床是我買,你若不樂意,自己出去玩兒。」

青葉賭氣搶了床被褥披在身上,委委屈屈地跑到門口,倚著門看月亮。因是快到月底了,天上僅有一輪殘月,不圓滿,也不亮,也沒有比七里塘鎮的月亮多出一朵花來,總之沒什麼看頭就是。

雲娘出來瞧見,忙過來哄勸道:「夜寒露重的,要是著了涼可怎生是好?好孩子,莫要再鬧了。要是生了病,我可要生氣了。」

雲娘與青葉一起才過了這幾日,便已大致摸清了她的脾性。若想叫她聽話,只消說一句「好孩子,聽話,這樣我才會喜歡」,或是「好孩子,聽話,否則我要生氣了」,她聽後自會乖乖依言行事,聽話得很。這招可說是百試不爽。雲娘心中有些得意有些詫異,覺得她又可憐又可愛,便從心底深處對她疼愛了起來。

這回自然也是,青葉聽了她的話披著被褥進了屋,進去後卻不去床上睡,而是在一把太師椅上矜持地落了座,瞥也不瞥床上的那個人。才不過一時半會兒便困得磕頭打盹的,嘴角淌著口水歪在椅子上睡著了。

及至夢裡醒來時,卻發覺已到了床上,正躺在懷玉身旁,揉揉眼睛,嘟囔了一聲騙子,鑽到他的懷裡,緊貼著他睡熟了。

次日,天還未亮時,懷玉起身要去上朝。他從床上坐起時,青葉覺得冷,勾住他的腰不放,懷玉俯身親了親她的腦袋,重新躺下睡了。夏西南來催促,懷玉道:「把馬車換成馬算了,拖一會兒也無妨。」

過了一會兒,夏西南又來催,懷玉道:「我的馬快,路又熟,再拖一會兒也無妨。」

又過了一會兒,夏西南拖著哭腔道:「殿下,都大天四亮啦!不能再拖啦。」

懷玉便將青葉慢慢從身上扒拉開,教訓她道:「害人精,今後爺早起上朝時,不許再纏著爺不放,給我記住了!」

氣得青葉一腳將他踹下了床。

散朝後,懷玉被一群文武官員圍住好一通阿諛吹捧,因他與懷成說好待散朝後一同去東宮,懷成便負了手立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等著他。

懷玉此番立了大功,手下部將均有封賞,而其生母烏孫氏早前於八月頭上便晉了貴妃。皇帝後宮空虛,皇后已甍,妃嬪僅寥寥三五人而已,烏孫貴妃便是後宮中位分最為尊貴之人了;懷玉身為皇子,也是尊貴得到了頂,已是升無可升,此番僅得了些金銀奴僕田地莊子等賞賜本也在預料之中。

待眾官散盡後,懷玉才要走,眼前卻來了一個鬚髮皆白的年老文官,卻是林靜直。林靜直躬身行禮,恭敬道:「恭喜殿下,賀喜殿下。」

因懷成在旁,懷玉略有些尷尬,便將林靜直引開幾步,笑道:「林大人何須學那些俗人?」

林靜直搖頭,慢慢笑道:「非也,臣是恭喜殿下將有喜事。慧兒若是地下有知,也定當為殿下高興的。」

懷玉臉色變了變,本想甩了袖子走人,但見林靜直滿臉的褶皺,口中連說恭喜,眼睛鼻子卻是紅了,心內歎了一口氣,冷冷道:「林大人消息倒靈通。」言罷轉身便走。

林靜直上前一把拽住懷玉衣袖,道:「今日乃是慧兒的忌日,想來殿下是不會記住的罷?殿下春風得意,喜事連連,可憐我的慧兒,可憐我的慧兒……」他此時眼淚鼻涕已順著臉頰落到胸前衣襟上,看著只覺得狼狽不堪。

懷玉一把將他的手甩開,冷喝一聲:「放肆!」

懷成看夠了笑話,便上前來打圓場:「林大人想來是思女成疾,說話都有些糊塗了,朝堂之上哭哭啼啼成何體統?皇子的親事豈能容他人置喙?敢妄議天家家事,你有幾個腦袋?」又拉懷玉道,「再不過去,只怕太子又要歇下了。」

太子形如枯槁,顏色憔悴,已然是不行了。太子妃守著病弱的太子數年,也已成了木頭人一個,見懷成懷玉入內,竟然也不慌張,只木著臉行了個禮,扶了宮人的手慢慢避出去了。

太子歪在床上,見二人進去,立時面現喜色,拉著懷玉道:「三郎的親事急了些,都是大哥拖累你……不過,這兩日我卻能少少的進一些飲食了……想來還是托了三郎的福。沖元散人的話看來也不可不信……」他說一氣,喘一氣,面色青灰,僅顴骨上有兩團紅暈,兩眼下一團黑色,偏眼神亮得嚇人。

懷玉笑道:「大哥何出此言?咱們親兄弟,何來拖累一說?再則,我也不是為了大哥才娶妻成親的,聽說那趙家小姐非一般弱質女流,倒合我的脾胃。」言罷哈哈一聲長笑。周圍宮人安靜得久了,又見慣了成日裡苦著臉木著臉的太子及太醫等人,鮮少聽到此等直白之語,再見說話的三殿下眉目俊朗,雖言語放浪,卻使人覺得風流灑脫,一時間紛紛紅了臉,掩嘴吃吃偷笑。

太子原本也是穩重沉靜之人,奈何病得太久,且有幾回都險些兒去見了閻王爺,膽子便嚇得愈來愈小,愈是病癒是怕死。太子妃也罷太醫宮人也罷,諸人雖時時勸他「且放寬心養著,總有一日能養好」,寬心話說盡,但面上偶然間流露出來的悲哀恐懼卻騙不了人。太子越聽那些寬慰之語便越是害怕,因此聽了皇帝與沖元散人的那一番沖喜的說法後,便將這事當做救命稻草般地給抓住了,聞言越發的歡喜:「正是,趙獻崇一家乃是母妃堂弟,文海也算是咱們的小表妹,她與二郎的王妃又是堂姐妹,真正是親上加親了。」喘了一氣,又道,「文海還小的時候我也見過兩回,雖則性子跳脫了些,卻與三郎正好相配。」

太子滿心的歡喜,懷成暗暗冷笑,心道太子真是病糊塗了,卻忘了三郎是何等樣的心腸。皇帝也是,於兒子的親事上頭未免太過自負了些,也不想想先頭的林家慧兒的下場。

林家表妹慧兒嫁到懷玉府中才不過月餘,懷玉便動身去了塞外。她重病時自不必說,便是病逝時,懷玉也都以邊務繁忙為由而不願返京。

彼時林慧兒重病,給身在塞外的懷玉送了信去,他聽聞後只哦了一聲,道:知道了。後林慧兒病重不治,撒手人寰,他又是哦了一聲,淡淡道:厚葬了罷。據聞他說這話時,正帶著幾個部將與搶來的蠻夷女子於帳篷內飲酒作樂。

這話傳到皇帝耳朵裡時,皇帝氣得大罵混賬,摔了一地的東西,其後也只能不了了之了。

而林家表叔林靜直的腦筋也是從那時開始變得有些不甚清楚了的。

林靜直的五品文官原本做得穩穩妥妥,無功也無過,但他一手字寫得好,時常被皇帝召進宮中寫寫字賞賞畫,或是清談飲茶,也算是小小的寵臣一個。又因他夫人與先皇后乃是表姐妹,太子與懷成懷玉還小時,也都到他府上去玩耍過。他的手巧得很,曾折了樹枝做了幾張小彈弓送給他們三兄弟。自然,那時他的言語也爽利風趣得多,絲毫不像旁的動輒之乎者也的老學究。

只可惜於他於子女緣分上淺了些,姨娘雖也有幾房,生下來的兒女卻都養不活,慧兒還是送到庵堂裡寄養了幾年,這才養大了的。慧兒寄養在庵堂裡的時候,他每每下朝後先不回府,而是打馬跑到城外的庵堂去看女兒。有時去的晚了,庵堂已關了門,他便在門口站上一站,同慧兒隔著門說上一句話便心滿意足了,甚而有時連話都說不上,他哪怕遠遠地往庵堂裡看上一眼也是好的。因他庵堂去的多了,那幾年還得了個外號,被人背地裡喚作靜直法師。

獨女慧兒病逝後,有一陣子,他在街市上看見年輕女子便要上前去拉住人家哭「我的慧兒」,為此鬧了許多的笑話出來。因他府中頗有幾口人要養活,他乃是閒職,沒有油水可撈,家中又無餘財,因此便是連辭官養病都不能夠,皇帝憐憫他,時常還有些賞賜。他如今還是照常上朝,卻全然不能議事,只能隨著眾朝臣高呼萬歲,到月領些俸祿度日就是了。

不過才過去幾年,皇帝又要將先皇后親戚家的女兒嫁與他。懷成且冷笑且喟歎,文海妹妹這幾年雖未見到過了,但早些年還紮著丫角時便是個小小的美人一個了,若是嫁了懷玉,將來也不知道能落個什麼下場。

從東宮出來,懷玉與懷成分了手,去長樂宮給貴妃請了安,其後又去與皇帝下了一盤棋。皇帝問:「去看過太子與你母親了?」

懷玉道:「是。大哥已能進些飲食了,精神較之前兩日好了許多。」

皇帝頷首:「此番你的親事有些太過倉促……你母親可有對你說過什麼?」

懷玉笑道:「母親說了:旁人家夫妻兩個吵架,頂多是你不理我,我不理你,或是吵鬧幾句,叫家中長輩來評理。你娶了趙家小姐,將來若是一言不合,只怕夫妻兩個要拎了刀劍拚命,這可如何是好?」

烏孫貴妃說完這一段話後還皺著眉說了一句:他怕他此生摯愛的德安皇后娘家沒落,因此便將那些親戚家的女子一個兩個都強行聘給自家的兒子,真正是好笑。只可惜,兒子只生了三個,娶不完先皇后親戚家的女子,只好留待孫子及曾孫們長大後再娶了。

因越說越氣,貴妃又埋怨道:人家二郎家的阿章都快要說親事了!你混到如今連個媳婦兒都要我操心!我叫你混!我叫你狂!我叫你野——脫下繡鞋又拍打了兒子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