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哈哈大笑,道:「這話也只有你母親能說得出來,她入宮這許多年,雖近來沉穩了許多,但內裡卻還是從未變過。」笑了許久,慢慢落了一子,拈鬚道,「太子體弱,從小到大喝的藥比吃的飯還多,吃了許多的苦……但若真論起來,三郎常年征戰在外,還是三郎最為辛苦。」
懷玉笑道:「兒子身為人子,也是陛下的臣子,於公於私都理當如此,並不敢以此居功;再則,旁人奔波在外覺得辛苦,兒子卻覺得天高海闊,自由自在,痛快得很。」
皇帝笑著點點頭,又拈鬚沉吟道:「如今東南禍本業已除去,天下昇平,三郎便在京中安心等著年底成親罷,且過幾日舒心日子,若是有差事,我自會差遣你去做……無事多去長樂宮陪你母親說說話,她長日無事,也寂寞得很。」
懷玉笑答:「是,一切但聽陛下旨意。」
劉賢侍立在旁,睜大了眼盯著懷玉的臉看,然而並未看出一絲的不忿來,心中暗暗詫異,卻也佩服不已,正暗暗盯著懷玉仔細察看他的臉色,忽見他似笑非笑地向這裡掃了一眼,立時瞎了一大跳,忙斂了心神,上前兩步,低低稟道:「陛下,真人著人送來新煉製的丹藥,今日可要傳他入內?」
皇帝笑道:「不必了,叫容長一去長樂宮請貴妃來。」恰好一局棋下完,懷玉便也趁機退下了。
烏孫貴妃正埋頭做針線,忽聞容長一來請,詫異道:「今日太陽打從西邊出來了?」
妹史忙笑道:「這話在咱們長樂宮說說倒不妨,到了陛下那裡,可不敢胡亂說的。」嘴裡說著話,已手腳麻利地給貴妃穿戴裝扮起來。
貴妃轉眼見容長一正畢恭畢敬地站立在一旁候著,遂向宮人道:「快請容公公坐下。他是多年的老寒腿,受不得凍,也經不起累的。」又向容長一笑道,「我這宮裡的人如今多得都要撲出來了,但有眼色的卻沒有幾個。不過也怪不得她們,闔宮上下都是學我行事說話,原也怪不得旁人。」
容長一本已坐下,聞言忙又站起來笑道:「貴妃這是哪裡話。」
妹史也用手指頭暗暗戳貴妃的後背,貴妃笑嗔:「死人,你戳我作甚。」
容長一見她一主一僕如此形容,不由得掩嘴笑了一笑,垂首道:「貴妃快些兒罷……三殿下適才與陛下說了許久的話,這才走,陛下今日甚為高興……」
貴妃暗暗冷笑兩聲,想要說兩句難聽話,想想只會使容長一與妹史為難,於是作罷。
烏孫貴妃到時,皇帝正歪在床上閉目養神,見貴妃行了禮後只遠遠地立著,並不上前,便笑道:「你站得這樣遠,咱們怎麼說話?」
烏孫貴妃便又上前幾步。宮人搬來繡凳,貴妃款款落座,恭敬笑問:「不知陛下何事?」
皇帝暗暗蹙了蹙眉,無奈道:「我無事便不能找你了麼?」
貴妃笑笑,便不說話了。
皇帝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其後將手掌覆於其上來回摩挲,口中笑歎道:「你這樣的性子,卻偏偏能生出三郎那樣的兒子。在說話行事上頭,你該向你兒子學學才是。」
貴妃低頭看了看皇帝的手。皇帝因常年養尊處優,掌心柔軟肥嫩,早些年拉弓持劍所磨出的厚繭也早已不見了蹤影,不知何時,手背上卻生出一些年老之人才會有的斑點,上回來時,倒沒有留意過。一時間,貴妃便有些恍惚起來,真是難以想像,當年竟是這樣的一雙手砍掉自己許多兄弟的人頭。
貴妃恍惚了許久,耳邊聽得皇帝喚了一聲:「靡朵兒?」
貴妃輕聲笑了一笑,道:「我也知道,以我的性子,能坐到這貴妃之位,其實都是靠著玉哥兒。他十六歲那一年要去漠北,我卻怪他不懂事,狠狠拍了他幾鞋底……人都說兒肖母,但我看他卻無一處不像你這個做爹爹的。」
皇帝也有些動容,頷首道:「我曉得。其實我三個兒子裡頭,其實就三郎最像爹爹。太子與二郎則像他們的母親……皇后她,她……」
貴妃淡淡一笑,將手從皇帝手中抽出,道:「天已不早了,陛下前些陣子才……眼下才好些,當早些歇息才是,臣妾便先告退了。」
皇帝回過了神,歎了口氣,向床裡讓了塊地方出來,拍著床道:「靡朵兒。」
便有宮人上前來欲為貴妃更衣,貴妃伸手阻止宮人,口中笑道:「臣妾因前些日子在菩薩面前許下心願,若是玉哥兒能平安歸來,臣妾便抄經供佛,食素半年……說來慚愧,臣妾手慢,字寫起來又吃力的很,即便日夜不停,至今也只抄了半數……請容許臣妾回宮抄經。陛下也曉得,臣妾篤信神佛,怕許下的願完不成,菩薩要怪罪……」
皇帝瞇著眼看她許久,方冷冷一哂:「下去罷。」
貴妃轉身退下,劉賢端來一杯茶水並丹藥,皇帝接過茶杯,冷笑數聲,將茶杯往地上狠狠一摔,「嘩啦」一聲巨響,寢殿內諸人俱是嚇了一跳。
貴妃腳步一頓,聽了聽寢殿內再無動靜,也是冷冷一笑,扶了妹史的手,輕移蓮步,款款走了。容長一送至殿門口,暗中歎了口氣,卻也沒再說什麼。
回到長樂宮後,妹史屏退眾宮人,低聲抱怨道:「娘娘這是何苦?娘娘不為自己打算,也該為玉哥兒打算……三番兩次如此,豈不是拖玉哥兒的後腿?」
她這話說得有些重了,貴妃立時便哭了,忙抽出帕子捂了嘴,爭辯道:「不用你說,我自己曉得!我是氣不過他三句話不離皇后,生怕旁人不曉得他兩個是恩愛夫妻!既然這般愛皇后,去天上與他的仙人皇后團聚就成了,為何還要再召我去!」
妹史大駭,忙四下裡看看:「叫人聽了去,還以為你咒陛下……」又好言勸道,「已夢了二十多年的人……你同她計較什麼?」
貴妃泣道:「你不懂得……你看我可曾同陳才人、於美人她們計較過一回?在他眼裡,咱們活著的人都比不上他死去的皇后,他又是癡情種子,我曉得,這也罷了!上一回,我聽了你的話,沒有使性子,可是他……他卻抱著我叫皇后,但凡有點氣性的人,哪個受得了他?他既然這樣愛皇后,他既然要做情種,我便成全他!」
妹史無言以對,唯有唉聲歎氣。
貴妃又冷笑道:「太子眼看著是不行了……玉哥兒功高蓋主,與懷成兩個從小兒又是面和心不合……玉哥兒這樣的心性,讓他示弱,將來討塊不知哪裡的偏僻封地偏安一隅,戰戰兢兢地做個閒散王爺,他如何做得到?將來咱們母子兩個還不知道是怎麼個死法呢。」又歎道,「我一家一大半人都死在了他的手上,我自己苟活了這許多年,死便死罷。只是可憐了玉哥兒,偏偏托生在我的肚皮裡,有個姓烏孫的外祖,有個亡國和親的……」
妹史慌忙上去掩了她的嘴,道:「娘娘!這話可不敢亂說!」
懷玉去上朝後,青葉無事,與雲娘說了半日的閒話,實在無聊,便又跟著她出門去翰林街上閒逛買東西。青柳胡同內所用之物夏西南自會著人送來,她也想不出要什麼,便隨意買了些繡線,想著將來向雲娘學些針線女紅。二人經過一家名為宋記醬菜鋪的鋪子門前時,雲娘道:「這家的甜醬八寶菜與姜芽做的好吃。咱們買一些回去,我烙些單餅給你卷醬菜吃。」
青葉點頭,二人進了鋪子。鋪子內一股子衝鼻的醬菜味道,青葉趕緊捂了鼻子,怕衣裳上也沾染了味道,忙忙地跑出來,留雲娘在內買醬菜。
因一時無事,她便站在門口東看看西看看,見門口空地上一大一小兩個小女孩兒正蹦蹦跳跳玩兒,那個大的不過才六七歲,小的像是才三四歲。小的正蹦跳著,忽然絆了一跤,倒在地上咧嘴哭嚎了起來。青葉好笑,忙上前將她抱起來,給她撣了撣身上的塵土,笑道:「莫哭莫哭。」
小女孩兒果然不哭了,伸手摸了摸青葉的臉,又拉了拉她的頭髮。小女孩兒臉蛋兒胖乎乎的,兩隻圓眼睛眨巴眨巴的甚是可愛,青葉心中便有些喜歡她,遂將雲娘適才買的一堆零嘴兒的紙包都解開來,由那兩個女孩兒挑揀。兩個女孩兒也不貪心,各人拿了一根糖麻花啃。大的那個牙齒掉了大半,豁著牙啃頗為費力,口水都滴滴答答淌到下巴上了,青葉看著好笑,抽出帕子給大的那個擦了擦下巴,隨意問道:「你兩個是誰家的孩子?名字叫什麼?爹娘呢?」
大的那個指了指醬菜鋪,道:「我爹在裡頭賣醬菜,還有一個祖母,我家沒有娘,我爹說我娘去地底下過活了,他還當我不懂,其實我早知道啦,我娘早死啦。」又道,「我叫宋大妹,我妹妹叫宋小妹。」
小妹便也點頭附和:「我娘早死啦。」說話時笑嘻嘻的,想來她這個年紀還不明白死為何意。
青葉鼻子一酸,伸手揉了揉她的頭髮,見她姐妹兩個女孩兒身上的衣裳雖針腳粗大,歪歪扭扭,卻也洗得乾乾淨淨,二人頭上的兩個小丫角也甚是齊整,遂笑問:「你家祖母給你梳的麼?」
小妹搖了搖頭,嘻嘻笑道:「是我爹梳的。」
大妹也點頭附和道:「祖母眼神不好啦,手也抖,都是我爹梳的。」
青葉正與大妹小妹說著話,卻見醬菜鋪內走出一個面相忠厚、三十歲四五上下的男子來。那男子見大妹小妹手中的麻花,忙向青葉道謝。青葉便知道他是大妹小妹的爹了,不知為何,心頭輕輕一跳,臉已是悄悄地紅了,忙忙扭開頭去。雲娘拎了醬菜出來,青葉便站起來隨她走了,大妹上前來拉住她的手,問道:「姐姐家住得遠不遠?下回還能再來玩兒麼?」
青葉笑道:「好。」
雲娘拎著醬菜,悄聲與青葉道:「宋掌櫃的是個大好人,這一條街的人誰不誇他?他娘子已病死三四年了,他也沒有再娶……一個人既要開門做生意,還要拉扯兩個女兒,照顧年老的母親,他一個人養著一家老小,真真是不容易。這樣的男子,如今哪裡去找……」
青葉回首再去瞧,恰好見宋掌櫃的也正站在鋪子門口笑吟吟地看向這裡,一下子飛紅了臉,心中又是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