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妹小妹果然在,人家的爹宋掌櫃也在。青葉並不去看宋掌櫃,只是與大妹小妹說話玩耍。宋家阿婆坐在門口做針線,因七老八十了,老眼昏花到連穿針都得求人。青葉便幫著阿婆一起做了會針線,她的女紅並不高明,但至少能縫成一條直線,不至於連針腳都歪歪扭扭。
等她要回去時,宋掌櫃卻追上來,手裡還拎著個小小的醬菜罐子,罐口上綁著草繩以便拎拿。他將草繩硬塞到青葉手上,笑道:「姑娘是新搬來的罷?早前沒看到過你……多謝你昨日的糖麻花,這是我家才醃製好的甜辣蘿蔔乾,姑娘帶回去嘗嘗看。」
青葉伸手去摸錢袋子,宋掌櫃急的連忙擺手,語無倫次道:「不用不用!我家大妹小妹喜歡你……這點點東西只是我的心意罷了!怎能收你銀錢!醬菜罐子我還有用的,蘿蔔乾吃完,你把罐子給我帶來就是。」
青葉拎著醬菜罐子慢慢往回走,咬著嘴唇生著自己的氣,心道從前倒也罷了,但如今卻不同了。不管好也罷壞也罷,你既然跟了他,怎麼看見旁人的爹還跟蜜蜂闖進花叢、蒼蠅栽到了糞堆裡似的?喜歡盧秀才喜歡了許多年,誰料後來看花財主居然也順眼得很,如今見了宋掌櫃,就身不由己地想要來看他,這分明是淫-娃蕩-婦的行徑。真是奇了怪了,這些人中哪個有你家的那個壞人長得好看又大方?用頭髮梢想想也知道:一個也沒有。
又想:那你到底想要怎麼樣呢?是啊,我也沒有想要同旁人家的爹與相公怎麼樣啊。無關銀錢,不關相貌,我只是想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人家就好了,僅僅是看著人家就心滿意足,歡喜無限了。我為何會這樣?難不成這是病?唉,鬼上身也說不定,從十幾歲時起便被這鬼上了身,至今也不好。唉,早知道找滿仔娘瞧一瞧就好了。唉。
青葉一路走一路暗自懊惱,頭頂上忽然飄來一團黑雲,嘩啦啦地就下了一陣急雨。青葉拎著醬菜罐子趕緊往街邊有屋簷的地方跑,街市兩旁已擠滿了避雨之人,跑了老長一段路才看到一家飯館門口尚有空地,趕緊跑過去站定,掏出帕子擦臉。這飯館上頭掛著極為氣派的金字招牌,上書「潮州食府」幾個大字。想來是雲娘所說的那家潮州菜館了。
雨越下越大,絲毫沒有停下的跡象。青葉拎著醬菜罐子,只盼著雲娘能快些兒出來給她送傘,雲娘沒來,人家飯館裡的夥計卻出來趕人了:「站在門口的都閃開閃開!躲到一旁去!把門口都擋住了,咱們怎麼做生意!」
從前她在七里塘人家時也是,若是有人擋住門口耽誤她做生意,她也一樣要趕人家跑開的,今日卻反過來被人家驅趕,心裡便覺得氣憤,才要賭氣往雨裡跑,恰好從飯館裡走出一人,經過她身旁時說道:「如今天冷了,若是淋濕了衣裳可是要受涼生病的。」言罷,抬頭看了看天,慢條斯理地撐開手中的桐油布傘,步入雨中去了。
青葉想想也是,又退了回來,歎了口氣。本已走出去的那人聽到她歎氣聲,便撐著傘退了回來,笑問她:「沒帶傘?」
說話的這人是個年輕男子,身形清瘦,身著杏色長衫,頭上一枚玉簪,面色白淨,言語溫柔,一望便知是斯文讀書人。雨點敲打在他的桐油布傘上叮咚作響,他在傘下面帶淡淡笑意同她說話。不知為何,青葉忽然就想起了秀一,心中便是輕輕一動,又有些微微的難過。自那日與他分離後已過去兩月有餘,不知道他可還安好,可有籌到回去的盤纏,可有順利回到他的老家日向國。
那人見她出神不做聲,便自言自語道:「也是,這雨下得太過突然。」
青葉輕輕笑道:「……出門時還好好的,不曾想忽然就落了一場雨。」
那人點了點頭,忽然問:「姑娘也愛吃宋記醬菜鋪的醬菜?」
青葉驚問:「你是如何得知的?」
那人笑:「罐子上有字。」青葉趕緊看手中的罐子,果見罐身上然有個小小的「宋」字,那人又道,「家母愛吃他那裡的姜芽,時常叫我給她帶些回去的,是以一看便知道。」
青葉哦了一聲,抬頭看了看天,這雨不知要下到何時才止,雲娘找不到她,只怕要擔心。
那人見她面有焦灼之色,遂將傘遞給她道:「姑娘若是不介意,這傘便借給你用罷。」
青葉接過傘,一手抱住罐子,有些不好意思,赧笑道:「那你怎麼辦?」
那人看她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眸子若一泓清泉,握在傘柄上的手指如古玉般瑩和光潔,面上便是悄悄一熱,隨即轉過臉去假裝看雨,淡淡道:「無妨,我時常來這裡飲酒宴客,同這食府上下一眾人等都熟得很,等下再去向他們借一把即可。」
青葉連忙稱謝,又道:「那我明日送來還你。請問你……」
那人笑道:「小生姓王,名春樹,潮州人。敢問姑娘芳名?」
青葉垂下頭不做聲。
王春樹便笑道:「姑娘看我像是壞人?」
青葉手裡還拿著人家的傘,實在不好意思,想了一想,遂輕聲道:「侯,侯……侯青葉。」
「青葉,青葉……」王春樹跟著輕聲念了兩聲,方慢慢笑:「姑娘若是不想說出自己的姓名,不說便是,何必現編?」
青葉張口結舌問:「這話怎麼說?」
王春樹目光爍爍地盯著她:「沒有人說起自己的姓名還要想上許久的,想來是假名無疑。」
青葉被人誤會,心裡便先發了急,看他又全然不是壞人的模樣,忙忙解釋道:「姓與名都是真的。」怕人不信,又加了一句,「是外祖父和爹爹給起的!」
「哦,外祖父與爹爹……」他這回像是相信了她,點頭笑道,「好記,也有韻味,倒是個好名字。」
青葉又笑道:「哪裡好?不過是因為生在仲夏七月天……若生在寒冬臘月,只怕他們要給我起名叫做黃葉落葉了。」言罷,嘻嘻笑了幾聲,吐了吐舌頭,轉身跑入雨中,走得遠了,卻又回頭道,「我走啦,謝謝你,明日來還你的傘——」
雨一直下到傍晚,天快要黑的時候,青葉又叫雲娘給她盛了些飯食與清水端去給胡同口的貓。雲娘見她將餵貓當做了正經事做,一日兩回,跑裡跑外,忙到無暇發悶無聊,自然也為她高興。
兩隻貓餵完,青葉無事,便站到胡同口的茶館前看人家擺放在門口的招牌。茶館破舊,生意不好,店堂內成日裡也看不見什麼茶客,偏名字起得好聽,叫做天山茶館。門口擺放的招牌上的口氣也極大,招牌上書:新到西湖極品龍井,五文一壺;御貢福建極品大紅袍八文一壺云云。
青葉看的直發笑,怕人家茶館裡的人看到要怪罪,便又走得遠些,這裡看看那裡瞧瞧。先是在一個賣花的老婆婆那裡買了幾粒水仙花,又跑到一家醬油鋪子門口,看人家擺放在店堂內的各式醬油桶,同賣醬油的小夥計說了幾句閒話,直磨蹭到天快黑時,再跑回胡同口去看貓。這時,懷玉的馬車也到了。
她瞥見懷玉的馬車時,懷玉正巧也掀起車簾,蹙眉問:「天都黑了,跑到胡同口晃悠作甚,還不回去!」
青葉忙道:「我來餵貓的。」言罷,從袖子裡果真摸出了一包小魚乾。
懷玉下了馬車,捉住她的手,朝她袖籠裡聞了聞,訓斥道:「一身的魚腥氣,下回不許什麼東西都塞到袖子裡!」
青葉不理他,自顧自地喊她的貓;「花官,朵官——快來吃魚。」
懷玉愣了一瞬,隨即皺著眉頭問:「你給貓起了名字?這名字不好,換掉。」
青葉指著貓道:「這兩隻貓一公一母,恰巧背上又都有花紋,叫花官朵官不是挺好?」
懷玉嘖了一聲,失笑道:「母貓倒也罷了,公貓恐怕都要被你氣死了,哪裡好了?」又有些不耐煩道,「聽話,叫你換你便換,不許再叫這名字。」
青葉乜他一眼:「要不就叫玉官琛官。」
懷玉便作出凶相來:「小樣兒,你這樣不聽話的婆娘,若是在旁人家,早就被綁起來狠揍了。咱們北邊的漢子一生氣可是要揍老婆的,曉得麼!我問你,你可是想挨揍!」
青葉伸手擰了他一把,輕蔑道:「你揍你揍,你不揍我不姓侯。」
懷玉氣得果然就往她腦門子上彈了兩下,又低頭去頂她的腦袋。
二人拉拉扯扯吵吵鬧鬧回到家中,雲娘恰巧做好了飯,青葉帶回來的酸辣蘿蔔乾也被裝了盤子擺上了桌。她本來好好地藏在灶房裡,打算等懷玉不在時再拿出來吃的,但雲娘見她巴巴地又去買了一罐回來,還當她愛吃,便給她裝了盤子,一起端上了桌。
既然端上來了,青葉便吃了一筷子。酸辣適中,咬著嘎崩脆,果然好味道,於是連吃了幾口,無意間一抬頭,見懷玉手裡端著碗,眼睛微微瞇著,扯著嘴角正看著自己,心頭猛地一跳,暗道不好,便有些慌張起來,忙將盤子往他跟前推了推,慇勤道:「這個你嘗嘗。」
若是尋常,懷玉早就受寵若驚得不行了,便是叫他舔盤子也不在話下,今日不知為何,他卻先乜她了一眼,將盤子遠遠推開,嗤道:「爺不愛吃這個,給我拿開!」
青葉見他犯渾,心裡虛得厲害,卻又不想示弱,無理取鬧道:「我偏要你吃。」端起盤子拎起筷子就要往他碗裡扒拉蘿蔔乾。
雲娘還未來得及上前阻攔,青葉已經將一盤的蘿蔔乾都倒到懷玉的碗裡去了。懷玉將筷子一摔,同雲娘笑道:「本殿下我今後也跟著咱們小葉子姑娘混算了。」
雲娘一面察言觀色,一面小心問道:「殿下這話怎麼說?」
懷玉又回頭看著青葉的眼睛,慢慢笑道:「因為有不要錢的蘿蔔乾醬菜吃。我說的對不對,小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