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怪人青葉、壞人懷玉

淨空雙手合十,念了聲佛號,大著膽子念道:「佛門淨地,施主你——」

小徒弟淨心跟在她身後,也雙手合十,小聲附和:「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懷玉揚手揮劍,身旁一株碗口粗的杉樹應聲而倒,樹上撲稜稜飛起幾隻烏鴉,杉樹倒在庵堂的院牆上,將黃土壘就的豁邊院牆砸出一個更大的豁口。一眾大小尼姑嚇得尖叫,繼而連連誦起了佛號,求佛祖來將這人收走。

青葉看他立於眾人中間,手持長劍,威風凜凜的樣子,心底是一陣愁來一陣甜。愁的是無論如何也逃不脫他的手掌心,走到哪裡都能被他給抓到;甜的是走到哪裡都能被他給抓到,無論如何也逃不脫他的手掌心。

看來他的那句情話並不是說說而已。

淨空回頭對青葉道:「我說吧,你表叔來找麻煩來了,你快快隨他回家去罷。不過,看你表叔那人戾氣太重,無事時須得帶他來咱們庵中燒香禮佛,以消除——」

「我……」青葉還有點不死心,懷著小小的僥倖誦了一聲佛號,垂死掙扎道,「貧尼已然出家,明日便要落發剃度,法號淨心,從前施主所認識的那個青葉已不在這世上;往日種種,施主請——」

懷玉冷著臉不言不語,揚手,揮劍,適才斷成兩截的杉樹瞬間便成了三截,院牆轟隆一聲,終於倒了一整面。淨心小師父嚇得一哆嗦,慌忙摀住耳朵,被煙塵嗆的連打了幾個噴嚏,噴嚏打完後,早已忘記了接下來的話要怎麼說。

住持等靠牆站的人落了一身的灰土,害怕得幾乎要死去,紛紛討伐躲在淨空身後的禍首:「咄!你是淨空哪裡拐來的妖精?長成這樣,莫不是妲己轉世?什麼淨心?分明是鬧心!快走快走!哪裡來哪裡去!休要禍害咱們!」

聲稱若是出家,任誰也奈何不了的贗品尼姑小淨心被內外夾擊,腹背受敵,當場狼狽大哭出聲。其後的情形也實在可悲可歎。她表叔當著許多人的面拿劍挑破她身上的法衣,擰著她的耳朵將她押下了山,一路押到青柳胡同內。

一進房門,她還未及問雲娘在哪,懷玉便冷著臉怒喝一聲:「跪下!」

青葉不願跪人,因此不顧自己灰頭土臉,厚著臉皮往他懷裡軟軟一靠,伸手環住他的腰,腦袋頂著他的胸膛,再慢慢蹭到他頸窩處,嬌滴滴地討饒:「懷玉好表叔,求你老人家饒過人家這一回,人家再也不敢了……」嘴裡發著嗲,心內卻是七上八下,他今日怒得厲害,不知這美人計管用不管用。

果然不管用。懷玉將她扒拉開,撩了下眼皮,慢慢道:「給我跪下。」聲音並不高,卻足以震懾人心,使人心生畏意。

青葉從來沒見過他這個樣子,心中害怕,不情不願地慢慢跪了下去,先是屁股著地,兩條腿撇在屁股兩旁,還是半跪半坐。

懷玉便又喝一聲:「跪好!」

她慌忙跪直了身子,忽見他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條鞭子,嚇了一大跳,忙喊:「雲娘救命——夏西南救我——」

無人前來相救。她便急急膝行上前兩步,想著向他認個錯,說句軟話,說不定他就會饒過這一次。還未到他跟前,「啪」地一聲銳響,他手中的鞭子便甩了下來,堪堪打在她膝蓋前的地磚上,地磚被打出一條白色的痕跡,揚起一道嗆人的塵霧來。她一哆嗦,不敢再動,挺直了脊背跪好,雙手交疊放於膝蓋上,兩眼汪著淚水,要落不落的,抬眼可憐巴巴地看著他。

懷玉面沉如水,不去看她的臉,只低著頭把鞭子一圈一圈地繞到手掌上,咬牙慢慢問道:「侯小葉子,你可知錯!?」

她小心不叫眼淚掉下來,好轉給他看,口中老老實實道:「我錯啦。」

「錯在哪裡?」

「錯在出家前沒有知會你老人家一聲……」

懷玉冷笑,手手起鞭落,又是一聲鞭響,這鞭便甩到了她的身後去,鞭尾掃到她的鞋底,嚇得她慌忙往前撲,口中辯解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在那山上時,看著天上的雲朵,山上的樹,再看看那地上的落葉,身不由己地就想著一了百了,從此再不問紅塵事,這才想著要出家的……不怪我!是那山古怪!」

又嘻嘻笑了兩聲,諂媚道:「好表叔,千萬不要再生氣啦,若是氣壞了,過兩日可怎麼去迎娶新娘子呢?便是我,過兩日還要去街上看表叔娶親呢?若是被打傷了,不能走動了,叫我怎麼去看熱鬧?這千載難逢的熱鬧豈能錯過?」

懷玉抿起嘴角,目光漸冷,繼而化成千年寒潭,往外滲出絲絲寒意,手慢慢揚起,再重重甩下,這一鞭便結結實實地落到了她的腰上,饒是厚重冬衣穿了好幾層,一鞭下去還是刺痛不已。她尖聲嚷了一嗓子,一手去撓腰,一手去奪懷玉手中的鞭子,鞭子沒奪到,背上又挨了一鞭,比適才那一鞭還要痛。她嗚嗚嗚地痛哭出聲,雙手抱住腦袋,賭氣往地上一歪,也不跪了。懷玉抬腳勾住她的腰扒拉了一下,使她翻了個過趴在地上後,往她背上又狠抽了幾鞭方才停手。

青葉背上腰上火辣辣的一片痛,趴在地上傷心痛哭不已,衣裳穿得太多,行動便受了許多拘束,手撓不到痛處,難過得很。然而痛哭之後,心內反倒爽快了些,本來午飯只吃了幾口泡飯,肚子餓得不行,想起來找點東西吃,奈何無人來勸她,給她一個台階下,她自己不好意思爬起來,只得繼續趴在地上僵著。懷玉在她身旁走來走去,一時叫人過來吩咐事情,一時叫夏西南端茶倒水送書信,竟是連看也不看趴在屋子中間的她一眼。

又嗚咽了許久,快要睡著時,雲娘終於急急趕過來,把她從地上拉起來,苦笑道:「傻孩子,地面上多少涼?肚子貼著地面,若是著涼了怎麼辦?」瞧見她衣裳的後背處被抽成條條縷縷,露出一團團的棉絮,本想責怪她幾句的,見狀便也說不出口了。怕她被傷著,撩起幾層衣裳瞧了一瞧,見她腰與背上條條紅痕交錯,雖不甚厲害,卻因為她肌膚雪白,襯得鞭痕愈紅,心裡也是嚇了一大跳,暗暗怪懷玉太心狠。

青葉揉著眼角低聲埋怨道:「你怎麼早不來?我都快要餓死了。」

雲娘哭笑不得,氣惱道:「你倒好意思說我?你把我一條老命都快給嚇沒了!我的腳本來傷得不重,後來連滾加爬地下山去報信,這才傷得狠了,腫得跟饅頭似的!現在才從醫館回來!到了家,才把一身泥濘的衣衫換下,還沒來得及歇一口氣,喝一口水,聽聞你被打,趕緊來拉你的!」言罷,拎起褲腿給青葉看,果然腫得發亮,因上頭敷了一層藥,其狀慘不忍睹。青葉本想向她撒個嬌哭訴一番的,便也不好意思開口了。

雲娘見她灰頭土臉的,又擔心留下她與懷玉在一處要吃虧被打,便瘸著腳將她帶到自己的廂房內,叫人燒水來給她洗頭洗臉。因她背上有傷,不能入浴,遂擰了手巾子給她擦了擦身。她大呼小叫,嬌聲嬌氣地嚷嚷背痛腰痛,雲娘便苦笑:「你說與我聽無用,等下去說與殿下聽。」待收拾好,又找了些糕點給她充飢。

青葉披散著頭髮正坐在雲娘的床上吃喝時,夏西南送了跌打膏過來。因他見死不救,青葉對他十分不齒,哼了一聲,將他遞來的跌打膏一把奪過,猛地往門外一擲。

夏西南知她心中所想,苦笑道:「好姑娘哎,近來陛下聖體欠和,咱們殿下同二殿下被指派了去郊祀。南郊祭天,北郊祭地的,總之忙得腳不沾地,正忙亂著,忽聽你老人家要出家,殿下他氣得頭上冒煙,胡亂編了個由頭,將一堆爛攤子都交給了二殿下,自己忙忙的奔回來……明日還不知道怎麼向陛下交差呢!總之殿下動怒,咱們是不敢往跟前湊的,姑娘莫怪。」

又暗暗嘀咕:「明知道殿下的性子,偏還要故意激怒他,若不是自己古怪嘴又壞,想來也不至於被打,倒好意思怪旁人……」

青葉訕訕笑了兩聲,嘴硬道:「我出我的家,他若是忙,不來找我就是了,橫豎他快要娶親成親了,還管我做什麼。」

此話一出,雲娘與夏西南同時變了臉色。青葉忽然也覺得無趣,遂住口,低頭喝她的茶水,兩顆眼淚不小心掉到茶碗裡,一口喝掉了。

雲娘訓她:「這些話今後不許再說第二回了!若是再叫我聽著,我頭一個要生你的氣!糊塗孩子,我問你,你說這些討人嫌的話到底對得起誰!」愈說愈來氣,紅著眼睛道,「糊塗孩子,枉我與殿下一片真心待你!」

青葉心內也是難過,輕聲道:「從此不說便是。」環住雲娘的脖子,撅嘴往她臉上親了一口,柔聲道,「好雲娘,你曉得我最是糊塗……若是我做錯了事,說錯了話,你打我罵我都成,只是千萬不要生我的氣。」

雲娘果然高興,遂收了淚,說道:「這才是聽話的好孩子。」

待青葉吃完飯,雲娘忽然想起她平日裡哪怕吃了懷玉一點點的虧也要跑來告狀,說他的壞話,今日被狠抽了一頓鞭子,對此卻還未抱怨過一句,心裡倒有些奇怪,於是問:「你不怪殿下抽你鞭子?」

青葉臉紅了紅,赧笑道:「其實我早料得到,若是被他捉住,依著他的性子,怕是不能輕易饒了我的……」又道,「雲娘,你不曉得,我在庵堂裡時,怕他找來,又怕他不找來;及至他找來了,我怕他責怪,又怕他不責怪……誰料竟被抽了這許多鞭子。」

說到後來,因心內甜喜悅,便一頭扎進雲娘的懷裡,羞羞答答道:「他早前也抽過我兩鞭子,只是沒今日這般狠……你沒看到,他抽我鞭子時好看死了,我雖然心裡害怕,不知為何卻又有些高興,因此也生不起氣來。」

雲娘不知作何感想,擰著眉毛呆愣半響,方才說了一聲:「愁人的傻孩子喲,你與殿下他……與他到底是怎麼看對了眼的?你這樣怪!他那樣壞!真是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