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玉笑:「願聞其詳。」
懷成仰脖飲盡一盅酒,笑道:「太子那日飲下些許藥酒,怕是有些上了頭,見我又去,先是蹙著眉頭看了我幾眼,後又笑說:二弟不必時常看我,問我的病情,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橫豎有太醫在,一時半會兒的怕是死不了。」將酒杯往桌上一頓,冷笑道,「且不說這句話叫我心驚不已,他那時看我的眼神……之冰冷,之厭惡,我這一輩子也忘不掉……那以後,我因好色而名聲遠揚,他待我倒親切起來,看著也像親兄弟了。哈哈哈。」
懷玉本想勸說他一句「久病之人,性子古怪也是在所難免」,後想想作罷,只舉杯與懷成碰了一碰,各自仰脖飲下。良久,與懷成笑道:「如今時與勢皆不同了,二哥便是收了心也是應該。」
懷成吐出一口悶氣,揚聲大笑,聲音裡頗帶了些喜悅道:「三弟這話說的還有些早。哈哈哈——」
懷玉兩口子在懷成府內用罷飯告辭回去,懷成醉了酒,強撐著攜了阿章與二王妃親送至二門口。文海拉了二王妃的手殷切笑說:「姐姐哪日也該帶上阿章去咱們家串串門子,我成日裡無事,在家裡寂寞得很。」
二王妃拍拍她的手,帶笑敷衍道:「自然自然。只是年頭年尾有許多事情落到他頭上,他在外頭忙,家裡的一攤子事情都得我來操心。今日還是因為阿章生日,聽聞你們要來,他才沒出去的。我眼下還走不開,待過一陣子再說罷。」
那邊廂,阿章瞅了個空子偷偷問懷玉:「三叔過一陣子要同四姨的幾個侄兒一同去打野物麼?」
「你四姨?」懷玉愣了一愣,方才明白阿章說的是文海,遂挑著眉眼笑道,「哦,他們要去打野物?這事我倒不知道。」
三月初六日,關東一帶地震。皇帝震驚。次日,下罪己詔。懷玉與工部、戶部主事等奉命前往關東勘災賑災。文海帶人為懷玉收拾行裝時發愁道:「真是不巧,後日初八便是母親的壽辰……你走了,我一個人可怎麼辦?」
懷玉道:「無妨,我奉命前往關東勘災賑災一事母親是知曉的。只是,眼下關東一帶許多人日子艱難,不得溫飽,母親怕是不願慶壽……罷了,連壽禮都免了罷,當日你入宮去磕個頭便成。」
臨行那日,文海要出來相送,懷玉與她笑道:「天冷,不必出來了。橫豎不太遠,不出十日半月便可回來的。那裡產的靈芝與鹿茸好,你若要,我給你帶些回來。」
文海心內歡喜,掩嘴而笑,與奶娘道:「看來這一趟咱們沒白跟出來。」
因她執意跟在後頭送,懷玉便也由得她了。出了二門,她不止步,又跟到了大門口,懷玉翻身上了馬,她還是不回去。懷玉拿眼看她,她笑道:「從前我父親每每出遠門時,母親都要送到大門口,看他走出老遠才回去。我那時便想:將來若是我嫁了人,夫君出門時,我也要這樣送我的夫君。」又道,「你走你的,不用管我。我站在這裡看著你,這樣看上去就像是一對恩愛夫妻了。」
懷玉歎一口氣,翻身下了馬,三兩步過來,將她攬到懷中,抱了一抱,苦笑道:「又說傻話,快回去。」
文海漲紅了臉,伸手捶他,低聲道:「人都看著呢,像什麼樣子。」
懷玉看她一眼,再歎一口氣:「我與你,做不成恩愛夫妻,對不住。」
文海笑容登時僵住,到底涵養好,強忍住屈辱,沒有當場哭出來,然而不照鏡子也知道,自己的臉色想來是變了的,默了一默,方勉強笑道:「無妨,這樣就足夠了。」無力地伸手出去,想將他從面前推開,卻貪圖他懷抱的溫暖,手伸到他的胸膛上,終是未能捨得推開,只輕輕撣了撣他的衣裳,為他理了理衣襟,含淚叮囑道,「你路上小心,早些回來。我哪裡也不去,只在家裡等你。」
三月初八日一早,長樂宮中來人,道是因為地震的緣故,貴妃甚是憂心,今年不設壽宴,連入宮磕頭都免了,壽禮更是不收云云。果然同懷玉說的一樣。
三月初九日,叫奶娘從箱籠裡翻出半舊的衣裳穿戴打扮好了,還是不放心,又問了一聲:「都打聽好了?人也都是信得過的?」
奶娘也是大敵當前的模樣,肅然道:「放心。派去打聽的人都是咱們家的,咱們先回到自己家裡,再換乘坐咱們家的馬車過去即可。」奶娘跟著她來到這王府內已三月有餘,至今也改不了口,還將她娘家趙家稱作『咱們家』,將懷玉的王府稱作『他們家』。
「這一趟若是能順利帶回來,倒能省卻我許多麻煩。」
奶娘著惱:「她若是個有眼色的,看到王妃親去迎接,二話不說便該跟了來!」
這回換她嗤一聲:「那可不一定。他相中的人,會是尋常人?再說,有他撐腰,她可不一定就把咱們放在眼裡。」
奶娘愈發生氣:「不管她什麼人,見了正頭王妃就要磕頭行禮,便是天王老子也越不過這規矩去!」
她歎氣:「到時見機行事罷,若是不願跟我回來,便帶到宮中去。」取下一對金環玉兔耳墜及腕上的兩隻青玉雙龍鐲交給使女,使女知道這耳墜乃是殿下送的,王妃素日裡格外珍重,因此小心翼翼地收到妝奩匣子裡,王妃果然略帶了些笑意對她看了一眼。
奶娘抬頭看了看天,道:「若是要進宮,須得早些動身了。」
她便吩咐道:「走吧。」
一行人先回了娘家,從角門悄悄出來,換乘了娘家的馬車一路來到翰林街,只不過打聽了一下,便問出了青柳胡同的所在。怕招眼,老遠的便下了車馬,只帶了奶娘及兩個心腹使女慢慢走過去。胡同不太起眼,夾在一家醬油鋪子及一家破舊茶館之間,胡同口又有幾株粗大楊樹掩著,柳絮漫天飛舞,若不是奶娘眼尖,看見胡同口的一株柳樹下蹲著個女孩兒,只怕就錯過去了。
她心內狂跳,不敢徑直往胡同裡去。怕裡面真住了人,又怕這回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一時心內為難,隱在天山茶館門口的招牌前猶豫不決。奶娘問:「可要我回去再叫兩個力氣大的人來?」
她將奶娘一瞪:「咱們又不是來與人家打架,誰力氣小誰吃虧,我此番是來請人的。你們幾個等一時都要客氣些,怎麼樣同我說話,便怎麼樣同人家說話,都給我記住了!」
奶娘與兩個使女齊聲應下。她還是不放心,又叮囑了幾句話,才要抬腳往胡同裡去時,卻聽見柳樹下餵貓的那個女孩兒拔高了聲教訓貓:「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自己不吃,還不許人家吃!看人家吃便要去搗亂,被打了兩巴掌,你該高興了吧!」
文海駐了足,也不說話,只盯著那女孩兒細看。那女孩兒落了一頭一身的柳絮尚不自知,手裡拎著條小魚乾,正在教訓蹲在她腳下的一隻貓,覺察到面前有人盯著她看,便也向這裡瞄了瞄,看見文海等一眾人直愣愣地盯著她,心內大約是覺得奇怪,於是站直了身子,拍了拍手,轉身往胡同裡去了。
女孩兒米分黛未施,頭上也未有任何首飾,因春寒料峭,她還是一身薄棉衣,穿的不算少,但棉衣在她身上卻絲毫不顯得臃腫,胸在她身上還是胸,腰在她身上也還是腰。簡簡單單的一個女孩兒,使人想起在春日裡林間蹦蹦跳跳的小兔子,雨後的竹林裡新生出來的一顆筍芽。
奶娘忙招手:「姑娘,姑娘——」
那女孩兒駐足,問:「叫我做什麼?」看文海一行人站在茶館前站住不動,遂指點道,「若是去茶館喝茶,進去便是,他家這個時候已經開門了。不過,他家的茶不怎麼好喝。」聲音比之適才罵貓時更為柔婉清澈。
文海看著她笑,接了一句:「哦?是麼?」
那女孩兒見文海言語溫柔,面目可親,便又熱心地多說了一句:「這茶館裡的龍井及大紅袍等茶一概不能喝,只有茉莉花茶還能入口。」
文海噗嗤一樂,問:「你是怎麼知道的呀?」
女孩兒也笑:「因為是這茶館裡的夥計自己跟我說的呀。」看著冷冷清清的一個人,一開口笑,便露出一顆調皮的小虎牙,人也跟著靈動活潑了起來。
文海回頭對奶娘笑:「怪道,若我是男子,也要愛上她的。」
奶娘看她一身尋常的打扮,還有些不相信,從文海身後轉出來,上前兩步,往她臉上覷了覷,試探問道:「姑娘,你是誰家的孩子呀——」
文海擺手笑:「奶娘不用問了,我要找的人就是她。」
青葉起初還未聽懂眼前這女子的話,仔細思索了一番,面色不由得變了一變。想過千百種某一日和他王妃見面的情形,卻沒有想過忽然一日會被人家找上門來,想轉身逃回去,又怕人笑話,定了定神,輕聲問道:「你找我作甚?你是他——」
文海點了點頭:「是。我是他明媒正娶的王妃。」上前攜了青葉的手,笑喚了一聲「妹妹」,道,「妹妹恕罪。我早前就知道有妹妹這麼個人了,只是一直都不得空來瞧瞧你。恰巧他這一陣子要出遠門辦差,我閒在家中無事,便過來看看,再接你回咱們府中。」
青葉將手掙出來,搖頭道:「我不去你們府中。」
文海笑道:「這些話先不急著說……咱們走了些路,正腿累,能否到妹妹那裡討口茶喝?」
青葉為難,思索片刻,終是點了頭,將一行人引往胡同深處去。文海一路絮絮問她的名字,年歲幾何,是哪裡人,家中父母可還健在等。青葉只與她說了是余姚過來的,又對她說了名字與年歲,其餘一概不答。文海倒也不生氣,奶娘當她是恃寵而驕,不由得惡向膽邊生,暗暗咬了幾回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