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葉推開院門時,無事從不露面的看門人不知從哪裡轉了出來,將文海一行四人攔在門口,問道:「小娘子何人?可是走錯了地方?」
文海倒也不惱,只笑道:「我是你家王妃。無需擔心,我只是來討一口茶喝而已。」
青葉輕聲道:「請王妃進來罷,是我帶王妃過來的。」
看門人狐疑不定,並沒有即刻磕頭行禮,而是急急轉身去找夏西南與雲娘。
雲娘在後院井旁洗衣裳。青葉去了胡同口看貓,夏西南無事做,閒不住,見院中落了許多桃花瓣,便拎了一把掃帚去掃地。才掃到屋山牆,聽得門口有人說話,急忙跑過去瞧,一見是文海,霎時白了臉,也顧不得多想,將掃帚一扔,疾步上前行禮。雲娘也被看門人喊過來,曉得文海是王妃,便上前行了大禮,起身時,不動聲色地將青葉護在身側。
文海捂著嘴又是一陣樂,指著夏西南問青葉:「妹妹可知道他是誰?」
青葉無心多話,直截了當道:「夏西南。」
文海道:「是夏西南不錯,但他也是咱們府中的副總管,平常在咱們自己府內吆三喝四,威風八面的,誰料到了你這裡,竟然連地都能掃了……唉,殿下他這個人,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他好了。」搖頭笑歎個不住,笑得連眼淚水都迸了出來。
青葉倒不明白總管為何就不能掃地了。懷玉每回過來,她都會下廚煮飯菜做羹湯,無事時也幫著雲娘做些瑣碎事情;即便是懷玉,也時常被她差遣做些活兒,去後院折折花拔拔蔥的。青柳胡同內的人對此都習以為常,並沒有人覺得哪裡不好,也沒有人說她不對。
文海又指著夏西南半真半假地斥責:「昨日我送他出門時,看你假模假樣的跟在他旁邊,還以為你也要跟著去關東呢,卻原來是障眼的法子。你撇下他,他衣食住行無人照料怎麼成?你也放心?」
夏西南躬身到底,口中稱罪,連連道:「王妃請回,此處不是王妃該來的地方!若是出了差錯……將來臣等死無葬身之地,王妃請回——」
文海哼一聲,再也不看他一眼,攙著青葉的胳膊徑直往裡屋子裡去,走了兩步,突然回身,沖悄悄往院門外溜的夏西南揚聲喝道:「夏總管哪裡去?我又吃不了她,我今日只是來認認門,說說話而已!快休要作出那等鬼鬼祟祟的樣子叫我瞧不上,去把院門關了!」
夏西南叫苦不迭,只得慢慢回身,挪到門口留神聽屋子裡的動靜。文海的奶娘怕他溜走,便叫兩個使女一左一右將他夾在中間,叫他動彈不得。
文海落了座,等雲娘上了茶,伸手接過一盞,一面環顧屋子裡的擺設,點頭歎息道:「果真是極清淨極雅致的一處地方,最最妙的是暗合了你的名字,怪道他要將你藏在這裡。」吹一口茶盞的熱氣,自失地笑笑,「我起先還當人在城外的莊子裡,帶著人跑去東遊西逛的,暗暗找了大半個月。」
青葉不知如何接她的話,便坐在下首默默飲茶不語。文海又同奶娘及雲娘笑道:「你們都出去,我同妹妹說兩句體己話。」將人遣出屋子後,便拉著青葉的手絮絮說個不住,說:「若是叫我住到這胡同裡來,我也不覺得委屈,比起咱們王府,這裡才像是過日子的人家呢。」
又說:「妹妹不要怪罪我不請自來。我也是無法,他成日裡不回府,不把家當家,我倒也罷了,叫旁人看著像什麼話?若是風聲傳到宮裡頭去……尋常時候倒也罷了,眼下這個時候,便是一星半點的差池也不能出,一旦行差踏錯,吃些掛落、被訓斥幾句還是輕的——」
文海一旦開口,便再也停不下來,也不用青葉接話,自顧自地說一起,笑一氣,吹吹茶盞,飲下一口茶,再說一氣,再笑一氣。
青葉於是知道,這是一個心裡太苦太寂寞的女子。不用問,她也知道。因為她也有過這種見人就想拉住人家說話訴苦的時候。那時候,她娘親才過世,她十三四歲。娘親過世後的一段日子裡,看見一個人,不論生與熟,她都想把自己的苦與痛一股腦地說與人聽,不為別的,只為讓人感慨一聲:好孩子,原來你受了這麼多的苦。
然而,她還是忍住了。那一整年,她太過寂寞太過孤獨,怕自己一開口便要忍不住向人訴苦,被人笑話,於是生生地把自己逼成了啞巴。家破人亡之苦,至今她未向旁人訴說過一句。原本也是愛說愛笑的一個女孩兒,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才變得不太愛說話了的。
待文海說到「我自然也知道你住這裡最是自在,但是為了殿下,少不得要請妹妹跟我回府居住了。放心好了,住處早已為你備好了,比我的也差不了多少,他既然這般待你,我自然也不敢怠慢的,將來咱們一家子在一處,豈不是好」時,青葉問:「王妃是怎麼知道我的?是他……是殿下說的麼?」
「你喚我姐姐即可,我今年實足二十,比你大上幾個月,你喚我一聲姐姐也不委屈。」文海擱下茶杯,將青葉的兩隻手拉住,口中笑道:「我其實心裡早就知道了……倒不是他說的,也不是我打聽出來的,但是我心裡就是知道……起初我費了許多心思拉攏他身邊的人,始終打聽不出什麼消息,也試圖叫人跟蹤過他,但是跟出去的那兩個人卻都有去無回。結果你道如何?」
捂著嘴咯咯笑了一陣:「他身邊的人都掩飾得天衣無縫,任我怎麼打探,是隻字也不願對我吐露的,結果反而是他自己露了餡兒……他一個人時會偷偷的笑,會出神發怔,會輕輕歎氣,然而歎氣時,嘴角會揚起,面上的神情也溫柔至極;他自己都沒察覺到,每每一到出府時,他便眉目飛揚,不知不覺地,面上就帶了些笑意出來,想遮掩都遮掩不住。不要說咱們身為女子的,於這些事上最是心細……這個時候,便是傻子也該知道他另有所愛之人了。畢竟,我這些年也是這樣牽掛著他、愛著他的。」
這一陣子,他從外面回去時,肩上背上偶爾會有一朵兩朵未撣淨的柳絮,只是她那時不曉得青柳胡同的所在,沒往這上頭想罷了。
青葉眼圈發紅,垂首默默不語。
文海出神許久,又輕聲道:「你不曉得,我頭一回見著他時,才十三四歲,正是懵懵懂懂的年紀。那一年,我跟著幾個哥哥去城外看人擊鞠,他也在。從他騎著馬從人群後頭衝出來的那一刻,從那一刻起,天地間便安靜了下來,旁的人也都不知道去了何處。那一場擊鞠,從頭至尾,我的眼裡只看得到他一個人……」臉上暈出薄薄的一片紅雲,口中低低笑道,「我至今還記得他那一日足登鹿皮長靴,身著一身玄色衣衫……後來他娶親,我足足哭了幾個月,害的父母親也憂心許久,若不是奶娘悉心照料,興許我也就病死了。」
又道:「自那次看他擊鞠回來以後,我便求幾個哥哥時常帶我出去走動,指望著能遇到他,遠遠地看他一眼。可是終究沒有再遇上過一回,不過,關於他的事卻打聽到了許多。」面上帶出幾分柔情與驕傲,「妹妹可曾聽說過他從前的事?」
懷成府內,阿章早起托病不去讀書,懷成與二王妃文濤聞言急急趕過來,太醫也請了來。號了脈,也並未診出有什麼毛病,只囑咐說靜心將養個一二日便可。阿章待父親母親走後,草草寫了封信著人偷偷送去與文海娘家的幾個侄兒——他的幾個表了又表的表兄表弟。
他的侍從多少知道他的心思,便勸說:「世子此舉不妥……跟他們那些混人出去拉弓射箭的,若是出了什麼閃失,臣等便是掉了腦袋也難辭其咎……」
阿章對那侍從的話充耳不聞,只管一下下地撥動弓弦,聽弓弦發出清脆空響聲,聽夠了,才笑說:「不妨事,我問過了,三叔不去,那些人又都是姓趙的,是外祖堂兄弟家的幾個孫子,怕什麼。」又道,「可惜了三叔送我的這上好弓箭,送了我,只能偷偷摸摸地射些烏鴉家雀兒……明珠蒙塵,可歎可歎。」言罷,將弓抱在懷中,口中歎氣不已。
侍從看他形容,心中好笑,又苦勸了兩回,奈何阿章聽不下去,且愈勸,他愈煩。侍從便搬出他父親懷成來壓他,又要去報信與懷成知道。阿章怒,將那侍從喝止,冷笑道:「你們並不是為我,只不過是擔憂自家的身家性命罷了,將我死死看管住,我不淘氣,你日子也就輕鬆好過了,我說的可對!?」將那兩個侍從喝得不敢分辯,也不敢再動一步,他這才恨恨歎了一聲,「嗟呼,燕雀安知鴻鵠之志!」
侍從等他漸漸消了怒氣,便又小心翼翼道:「世子正是讀書的年紀,若是不好好讀書,只怕將來……」
阿章不耐煩道:「又來又來!我若不讀書,將來便要使我父親蒙羞,同幼時的三叔一般使我阿翁失望!我曉得,不用你說!」乜了那侍從一眼,問,「你也是宮中出來的,我問你,你可聽說過我三叔的事?」
被問的這個侍從已上了些年紀,對懷玉的從前的那些劣跡如何不知道,當即笑道:「老奴也算是略知一二……」
阿章冷笑:「既然知道,那你便說來聽聽。」
年老的侍從道:「若說起三殿下來,那可真是——」
青柳胡同,文海拉著青葉的手,一面回想往事,一面輕聲細語道:「他那個人自小兒就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