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到了,萬物眾生自然就要蕩漾,譬如胡同口那□□的貓,譬如迎風招展的吐絮柳條,譬如那灼灼桃花,譬如他自己。但這迴盪得有些狠了,一句話才說完,又淌了兩行鼻血下來。但都怪面前這混賬婆娘,看他淌鼻血,竟然還沒心沒肺地吃吃發笑。
旁邊有人慌忙送手巾子過來,抬頭一看,是夏西南。一二日未見,他的臉上不知何時發了一粒面瘡出來,面瘡大而圓,色暗紅,把他透露著驚慌與詫異的一張小白臉襯得甚是俊俏動人。
青葉等懷玉的鼻子止住血,也笑得累了,把頭枕在他腿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閒話:「……陛下與貴妃娘娘看著倒也恩愛。咱們到年紀那麼大的時候還能那樣恩愛就好了。」
懷玉忍不住從鼻子裡嗤一聲,問她:「你是哪只眼睛看到他們恩愛的?」
青葉不解:「我兩隻眼睛都看到了,他們恩愛得很。」
懷玉一哂:「……不過是一對怨偶罷了。母親愛著陛下不假,雖然她幾個兄弟,我的幾個舅舅都是為陛下親手所殺;她也無時無刻地不在抱怨,說陛下的種種不好,但我曉得,母親心裡還是愛他,也正因為愛著他,所以才會處處在意,陛下自然也曉得這些,但他此生所愛之人乃是先皇后、太子與二哥的生母一人而已。大約是覺著對母親有虧欠,在細枝末節上便也不大與母親計較……先皇后薨逝,陛下的心便也跟著去了,自那以後沉迷於扶乩煉丹修道……這也是陛下這一輩子僅得了三個兒子,我侯家僅有三兄弟的緣故。」
見青葉沉思,於是笑道:「傻小葉子,咱們兩個是誰?又是什麼情分?咱們可是出生入死的情分哪,任誰也比不上的。即便到了年老之時,你還是我的小葉子,我自然還會時常吹笛子給你聽的。」
春風拂來,許多桃花瓣自樹上翻飛而下,落在二人的頭上肩上,青葉坐在樹下,倚在他身旁,彎起眼睛輕輕地笑。懷玉伸手去拂她肩上的花瓣,春風帶起她的幾縷髮絲,髮絲纏繞在他的手上腕上,他便有些捨不得縮回手了,微微笑道:「從前,我聽母親總是在抱怨陛下,因此心裡有些恨他,恨不得事事與他作對,被他打時並不覺得害怕難過,反而快意得很……但是遇見你之後,我心裡卻多多少少的有些明白他了。愛與不愛,乃是身不由己、無可奈何之事,任誰也無力左右,也無法強求的。」
青葉不知為何,心中便是一動,眼圈也紅了一紅,不顧雲娘及夏西南等人都在不遠處說話做事,抬頭就親上了他的眉心與嘴唇,一面親吻,一面低聲道:「我明白,我明白。」
三月十九日,懷玉動身去皇陵修房屋,陪祖先,過起了清閒自在的日子,他二哥懷成卻忙的焦頭爛額。
年前年後有各番邦小國絡繹而來,來一撥走一撥,走一撥又來一撥。這些使團少則數十人,多則數百人,來了之後要安排吃喝,要撥地方住,短則住上十天半月,長則住上三五個月。其中有一小國,名曰夜郎,這夜郎國的國主年老,住著住著竟然就一命歸西了。這且不算,這國主死前還千叮嚀萬囑咐,說欽慕中原繁華,死後也要將骨灰撒在這中原大地上。如此,懷成還要去主持葬禮,派人幫著撒骨灰。
年後太子駕薨,懷成為此又忙了許多日子。忙雖忙,卻有撥開烏雲見日月之感,因此並不覺得累。一句話,二皇子懷成他覺著,自己的日子終於有奔頭了。
這些番邦小國中,有龜茲一國的使臣最識趣兒,會奉承,與懷成言語相投,因此交好。又因為受懷成頗多照拂,臨返國前,便送了舞姬十數人至懷成府上。
龜茲女子善歌舞,天下人皆知,這些舞姬又都是千挑萬選出來的,個個深目高鼻,漂亮自不必說,且都妖嬈風騷得很。饒是懷成見多識廣,一見之下,也差點兒把持不住,當場被攝去大半神魂。
因有外人在,左右便在懷成背後含糊勸說:「太子已殤……國本未立……眼下非常時候,殿下應當謹慎行事……」
懷成便推辭不受。那龜茲使臣笑道:「殿下不知,這些女子卻有一個妙處,容貌與歌舞倒還在其次……」環視一圈在場諸人,自得道,「即便是殿下,料想也未必聽說過。殿下何不屏退左右,讓這些舞姬先為殿下演練一番?若是不合心意,到時咱領走便是。」
懷成便笑:「……且看看你有什麼了不得的把戲,若是敢跟本殿下說大話,看不罰你這沒信行的滑頭。」
這一看,便看得血脈僨張,不能自已。那使臣挑著眉頭,得意笑問:「咱們龜茲女子比之中原女子如何?」
被懷成屏退的人聽得裡頭的動靜,心下擔憂,便悄悄叫人去報與王妃文濤知道。文濤聞言匆匆趕過來,到得懷成待客的花廳內,躲在屏風後勸說:「殿下可聽說世上有功虧一簣這一說?尋常時候倒也罷了,先太子落葬這才幾日?可有一月?若是叫陛下知曉了,可能輕易饒得了殿下?殿下不為自己著想,也該想想章哥兒才是!」
王妃雖然壓低了聲音說話,但因為使臣坐得近,全都聽了去,於是眨巴眨巴眼睛看向懷成。懷成頗覺尷尬,嫌她囉嗦,但也知道她說得有理,但委實捨不得這些龜茲女子,心下為難,正要與使臣相商個折中的辦法出來。文濤見他遲疑,知道他動了心思,一時著惱發急,便又在屏風後生氣嘮叨:「咱們府內尚還有姬妾五六人,哪個不比這些妖精似的異族女子的模樣好!殿下收下這些人,莫非想著將來也要生些三殿下那樣的兒子出來!?」
懷成一聽,對天長笑幾聲,把這些個舞姬都收下了。
三月廿一日,有倭國使團忽然出現在京城。這數年間屢有倭寇侵擾邊境,加之早年一母同胞的弟弟為倭寇所害,因此皇帝對倭人深惡痛絕,是以與倭國斷交多年。斷交多年的倭國忽然一日派使臣跑來朝貢,連同皇帝在內的許多朝臣不免詫異。
倭人既已稱臣朝貢,也獻上些海珍、硫磺、珊瑚等貢賦之物,也行了三跪九叩之大禮。伸手不打笑臉人,皇帝再是厭惡,卻也設宴款待,宴席上也有皇子懷成及禮部官員作陪。
宴席上,四夷館過來的譯官將那使臣的話譯與皇帝聽道:路途甚是遙遠,幸而風平浪靜,饒是如此,也整整走了近半年,總之是歷盡千辛萬苦,方才抵達京城……此番能得以覲見陛下,又得賜宴,臣等心中實在高興云云。
宴會罷,群臣散去,皇帝吩咐擺駕回宮。懷臣帶領眾使臣也要退下去時,忽有一使臣出列,上前躬身,嘰裡呱啦對著譯官說了一番話。
皇帝蹙眉:「又有何事要奏?」
譯官面色微變,道:「這人,他名叫八木大雅……這八木大雅說,他朝中有籐原一氏,名籐原孝次郎,現任權中納言一職。因這籐原氏早年曾有一女流落於余姚一帶……因此,此番他除了前來朝貢之外,還受籐原大人之托,來中原尋回那位小姐。」
八木大雅便將籐原孝次郎早年為長兄所追殺,後逃至余姚七里塘鎮,與一民間女子成親,誕下一女的前後始末都說與皇帝聽了。末了又說,經多方打聽,得知籐原小姐已被三殿下年前從余姚帶回京城,只是不知現藏於何處,是以無處尋訪。籐原大人如今已上了年歲,心中思念女兒,終日以淚洗面。但三殿下比不得旁人,臣等不敢向三殿下索人,還請陛下憐憫,命三殿下將人交還出來,臣等也好交差云云。
懷成聽了譯官的話後倒嚇了一大跳,上前呵斥那使臣:「爾等休得胡言亂語!我三弟堂堂皇子,業已娶親,豈會與你們倭奴國的女子有瓜葛牽扯!若干平白無故誣陷我皇子,莫說是陛下,便是本殿下,也輕易饒不得你們的。」
八木大雅連連躬身:「臣等並不敢胡言亂語!是真是假,將三殿下請來一問便知。」
懷成欲要再呵斥他時,已被皇帝揮手攔住。皇帝連連冷笑,一口老血湧上喉頭,幾乎要當場噴出來,又硬生生地給嚥了回去,容長一等人來扶時,卻被他一把推開,道:「將他帶來問話。」
夏西南在青柳胡同內也是心神不寧,急得跳腳。一日之內連著遣了兩撥人去皇陵送信,都被皇帝的親衛給擋了回來,竟是連懷玉的面都未能見著。遣了人還是不放心,後又放了信鴿出去,人都回來了,信鴿卻是有去無回,想來是被射殺了。因為認親一事,使得皇帝犯了疑心病,因此將懷玉拘於皇陵他是知曉的,只是不知道竟然被看管得這樣嚴。
這一窩倭人使臣出現得也甚為蹊蹺,竟像是平地裡冒出來的一般。但凡外邦來使,進京後必定要住到鴻臚寺會同館的館舍去,但這一夥人卻並不在館舍居住,是以他早前派出去的人都未能打探到任何消息,成日裡帶回來的無非是二皇子陪著那些番邦使臣遊山玩水,逛東逛西,吃吃喝喝等瑣事,而他自己只顧著留意朝堂上的變動,竟也沒猜到斷交多年的倭國會突然派出使團來朝貢,直至這一群倭國使臣遞了國書,入宮赴宴之時,消息方才傳到青柳胡同來。這群使臣內雖沒有從前余姚的熟人,但懷成將倭使臣入京朝貢一事瞞得鐵桶般密不通風,其中必有古怪。夏西南實在揣摩不出哪裡不對,卻又無法報與懷玉知曉,一時之間只急得團團亂轉。
從早上開始,青柳胡同內送信來的報信去的人便絡繹不絕,夏西南本擔心被青葉瞧出異常來,好在氣候日漸轉暖,人人犯困。青葉也是精神倦怠,從早到晚,哈欠連天,吃飽了更是不願意動彈,一日裡頭有大半日歪在床上跟著雲娘學做針線,縫縫衣裳,因不大出來走動了,因此也沒有察覺到門口的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