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陵距京城百餘里地,快馬加鞭,不過才一個多時辰,懷玉即被帶回京城,入了宮。皇帝是在留春園的成事殿內召見使臣等人,這裡春光正好,風暖花香,但懷成與一群使臣卻無心觀看這景致。諸人茶已喝了好幾輪,淨房也都去了好幾趟,正等得心焦,見懷玉終於到來,眼睛俱亮了一亮。皇帝於御座上假寐許久,此時便睜開眼,冷冷掃視神色各異的在場諸人。
懷成與倭人使臣被賜坐於皇帝身側,皇帝則黑著臉端坐於正中,這分明是三堂會審的架勢。諸使臣紛紛起身與懷玉見禮。懷玉春衫單薄,大步流星而來,衣擺被風微微帶起,被拘於皇陵數日,眉目舒展卻一如平常,似是全然不在乎自己所處的境地是如何的凶險。
懷玉徑直上前與皇帝叩首,才要起身時,皇帝居高臨下道:「跪著。」
懷玉便跪著不動。八木大雅此時也不用譯官了,開口用漢話將適才的話一字不差地又說了一遍,他的漢話聽著拗口,條理卻清楚得很,加之說得又慢,在場諸人都聽得明明白白。
八木大雅說完,拿眼梢偷眼去瞧身旁的三皇子懷玉,如今只等他心慌意亂、自亂陣腳了。他會如何說話,自己該如何應對等已在入宮之前與二皇子大致演練了一番,且二皇子也會適時煽風點火,今日必會將他出上一場醜,叫他在皇帝面前一輩子也翻不了身。
他若是當場認了最好;若他敢否認,皇帝自然會叫他把人帶到朝堂上來對質。只要把籐原青葉賺到這朝堂上來就好辦了,閨閣女子,哪裡見過這樣的陣仗?只消嚇上一嚇,她還敢欺君不成?再把其中利害關係與她一說,她難道還能忍心拖累三皇子?只怕也就老老實實地招認了。
總之無論三皇子他認不認,前面都有陷阱等著他跳,籐原青葉自然也都會被索來帶走。
寧波府出身的譯官此時嚇出了一身冷汗:小娘皮,直娘賊,王八蛋。自己會漢話,竟然還要找老子來做通譯。適才聽說三皇子金屋裡藏著倭女子,且這倭女子是人家朝中要員的千金小姐,一時太過震驚,竟然分了神,有一處地方沒聽清楚,不敢當著皇帝的面說『對不住,我沒留神聽,煩請你再說一遍』,因此含糊帶過去了,也不知道譯的是對是錯……也不知道被這奸賊聽出了沒有,若是聽出來了,必會笑我泱泱大國竟然找了個這樣的譯官,簡直笑掉人的大牙……狗殺才,奸賊,阿呆,馬鹿野郎。
懷成此時歎氣道:「三弟,這些個糊塗使臣竟然說你藏著他們權中納言籐原孝次郎籐原大人的千金,叫做籐原青葉的……荒謬至極!我同他們說大約是弄錯了,他們卻非要你來對質……荒誕!」
懷玉直直跪著,回身掃了一圈諸使臣及站在一旁作壁上觀的懷成,冷冷道:「不用對質了,人在我這裡沒錯。」
八木大雅正要說話,皇帝先哦了一聲,問:「可是上回進宮的那個褚家小姐?」
懷玉垂首:「是。」
皇帝冷笑問:「……朕記得好像是有信物也有旁證,確是褚良宴之女無疑麼?」
懷玉重又伏地叩首:「臣糊塗,臣知罪了。請陛下降罪。」
皇帝復又冷笑:「你如今已膽大到不懼當面欺君了。」
懷玉長跪不起,只說:「臣糊塗,臣死罪。」
皇帝咬牙攢眉:「欺君罔上,便是治你個死罪也不冤枉。」眼角掃到一旁目露精光,極力掩飾喜色的懷成,一時間氣血翻湧,忙拿了帕子堵住嘴,咳嗽了兩聲,深吸了兩口氣,這才把心頭的不適給強行壓了下去。
懷成心內喜悅是必然的。明知皇帝厭惡倭人,卻還對個倭女子寵愛萬千,若單單是寵愛也便罷了,還想著法子給她認個從二品的爹,將趙獻崇壓下一頭,分明是沒有將皇帝放在眼裡;他有無異心先按下不表,若是那褚青葉,不對,是籐原青葉。若是那籐原青葉將來與他養下個有倭人血統的孩兒,她爹籐原孝次郎再趕來認親,到時與倭人你來我往一家親,好不熱鬧,好不快活。嘖嘖嘖,這不是膈應皇帝麼?
總之既然他老老實實地認了,後面倒也省去諸多麻煩。懷成作為難狀:「三弟,這、這可如何是好?少不得要將那為籐原小姐人還給人家,叫人家父女骨肉得以團圓……」
八木大雅也笑道:「三殿下爽快人!既然認了,倒也好辦了。還請將籐原小姐交還給臣等,臣等明日將啟程返國——」
懷玉從地上慢慢直起了身子,鼻子裡嗤一聲,豎起拇指指著自己的臉,冷笑道:「想要本殿下交人?你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再說。」
八木大雅楞了一愣,問道:「殿下的意思是不願意將人交還於臣等?」遂作苦口婆心狀,和言細語勸說道,「若是尋常的女子的倒也罷了,便是再送上十個八個給殿下也無不可,只是此女身份非同一般,乃是權中納言籐原大人的千金小姐。籐原家又是百年世族,小姐身份之貴重自不必說……豈是殿下能隨意扣留不放的?兼之籐原大人已為小姐訂好親事,只待回去後即刻便要成親的,殿下不放人,豈不是叫臣等為難?」
懷玉像是聽了極為有趣的笑話,只管冷笑個不住,八木大雅面上便有些不好看起來,轉身與皇帝道:「陛下請為臣等做主,為兩國交好計——」
懷玉仰天哈哈大笑:「莫說是籐原家的小姐,便是你倭奴國的公主皇后乃至皇帝他老母太后來了,若給本殿下看中,也是想睡便睡了。本殿下睡過的人,你要,本殿下便要老老實實交出去麼?你憑什麼以為本殿下會對你言聽計從?本殿下偏不交,你奈我何?」再睥睨他道,「你若氣不過,便回去叫你國主老兒派兵來與爺較量,爺在此候著。來一個,爺殺你一個,來兩個,爺殺你一雙。」
八木大雅活了這麼大一把年紀,三六九等的人不知見識了多少,但懷玉這等樣混不吝嘴臉的皇子卻還是頭一回見到,自己在言語上吃些虧也罷了,眼下卻關乎一國的臉面,只氣得眼珠子都要爆出眼眶,紫漲著臉與皇帝叩首道:「臣該說的話都已說完,但求陛下為臣等做主!臣等若不將籐原小姐帶回——」
他身後那些同伴雖不懂漢話,看懷玉臉色即知不是好話,便也同仇敵愾地齊齊吹鼻子瞪眼睛。懷成自是嚇了一大跳,知道懷玉是出了名的放蕩,卻沒料想到在皇帝面前竟然連爺都給搬出來了,說話行事已全然不顧皇家體統,渾似流氓無賴,想來是給逼急了。再偷眼去看皇帝,皇帝的面色也是變了又變,最初是青裡透著紫,後來是紫裡透著青,現在卻瞧不出什麼顏色了。心內不由大覺痛快,且看他今日如何收場罷。
皇帝不語,只冷眼看眼前這一群人。一窩倭人作氣憤狀;懷成面上不露聲色,左手的兩根手指卻在不停地敲擊著右手背。這是他自小的習慣,一旦亢奮時,便會忍不住做這個動作;而懷玉還是跪著,一身的匪氣,一臉的狂妄。
懷成見一時冷場,不知皇帝心中想些什麼,便上前添一把火,與懷玉笑說:「三弟既然與那籐原小姐情投意合,不願放人,也好辦,派人去倭國向那籐原大人提親即可,自此與那籐原家結為兩姓之好……哈哈。」
懷玉便也笑:「那籐原孝次郎早年入贅到她外祖家為婿在先,遺棄她母女在後,她從未姓過籐原這一姓氏,也未踏足過倭國一步,在我看來,她乃是如假包換的漢人。」看向身側的八木大雅,慢條斯理地笑問,「你們此番忽然來要人……是受誰的指使?那籐原孝次郎當真知曉此事?」
八木大雅跳腳:「臣等正是受籐原大人所托——」
懷玉抬手示意他住口,冷笑道:「爺懶得同你多話,若果真是籐原孝次郎叫你來要人,那麼,你回去與我帶一句話給他:叫他親自來向爺要人!只是爺的脾氣不太好,一個不高興,說不定還要取他項上人頭!」
懷成面色暗暗變了變,打了兩聲哈哈,再偷眼去瞧皇帝。便見皇帝把手中茶杯往桌案上一頓,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對御座下的一群人等不耐煩地擺了擺手:「你們都下去罷。此事改日再議。」使團明日將啟程返國,哪裡還有時日再議此事?皇帝這般說,分明有偏袒懷玉之意。
懷成目瞪口呆,愣了半響,方才地起身謝恩,率領一眾同樣面有不解之色的使臣出了這宮殿。走得遠了,聽身後皇帝與懷玉道:「你且起來說話。」言語竟甚是和氣。
懷成想破了腦袋也不明白皇帝言語前後轉變的緣由。懷玉此番犯了大忌,欺君是一樁,犯上又是一樁,天子雷霆大怒,籐原青葉須得乖乖交出來不說,等著他不是杖責便是鞭笞,其後必是一生的冷落,譬如說關押於宗正寺,譬如說軟禁於京郊皇陵。
這才是他當初的設想。
八木大雅跟在他身後,此時便問:「我等接下來該如何行事?」
懷成煩躁不堪,但見他的嘴一張一合,也未聽清說了什麼,只擺手道:「再議再議。」
八木大雅走開了,懷成卻又想起一事,將他叫回來,仔細叮囑了一番,八木大雅道:「明白。這事好辦得很。」
三月的日頭暖洋洋的,懷成的心底卻是一片冰涼,出了成事殿的殿門,穿過簷角廊道,正獨自默默前行,忽聽身後有腳步聲,回身一看,卻是劉賢。便駐足,問道:「劉公怎麼來了?」
劉賢左右看看,將懷成引至拐角,避到廊柱之後,道:「陛下與三殿下說話,將臣等都遣了出來……臣瞧見殿下神色有些不好,便悄悄跟了出來。」言罷,頓足惋惜了一聲,「可惜了這麼個大好機會。」
懷成拉住他的衣袖,忙問:「劉公可知其中緣故?陛下最是厭惡倭人,初初聽聞此事後明明動了怒,此番卻又為何能輕易放過他?」
劉賢道:「老奴也是始料未及,誰料到三殿下竟會如此行事說話,絲毫不顧皇家體面,比市井無賴更渾上幾分,也不給那些使臣留一分面子。本是無恥行徑,卻不曾想竟然合了陛下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