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逆子懷玉

懷成便問:「此話怎講?莫非是……」

劉賢冷笑:「正是,陛下厭惡倭人,但因為人家此番前來朝貢,在明面上非但不好發難,還要對其恩禮有加……而三殿下當著倭人使臣的面口吐狂言,那一番要睡人家公主皇后,要取人家朝中要員項上人頭的狂妄之態可不正合了陛下的心!陛下對倭人可謂是深惡痛絕,但不便發難,而三殿下適時將他們如此羞辱一番,豈不快意!」

頓了一頓,又低聲道:「陛下近些年容易犯疑心……二殿下適才看似幫著三殿下,實則……三殿下心裡明白,陛下自然也聽得出,只怕對二殿下也起了疑心……這才當著殿下的面偏幫他的。」

懷成至此方才明白,心中後怕不已,半響方道:「如此說來,我竟然幫了他的忙?他本來在皇陵裡好好地修著房屋,我竟把他給撈出來了,還使他在陛下面前掙了臉。這件事便不了了之了?」

劉賢笑道:「殿下忘了?他家裡還藏著個倭女子哪。只要是倭人,陛下無有不厭惡的,厭惡便厭惡了,哪裡還有厚此薄彼的道理?只要這個倭女子在,他討不了好去!殿下請想:他會老老實實地與那倭女子就此斷了麼?適才那八木大雅才只問了一句,他即刻便認下了,竟然連一句都沒有辯駁,殿下可曉得是為何?」

懷成略一思索,便笑道:「人都說我好色多情,其實我這三弟才是真正的多情種子。」

劉賢點頭:「可不是。他適才若敢辯駁一句,那女子便要被帶到宮內來問話對質……他不惜在陛下面前犯上發渾,滿口的老子爺,不就是為了護著那女子麼?」又笑,「連老奴這樣的人都能看出來他在極力護著那倭女子,陛下還會看不出來?倭人這一關過了,陛下那裡可就沒那麼容易混過去了。」

「誰料歪打正著,那等樣無恥的行徑竟然對了陛下的胃口。」

劉賢搖頭,慢慢道:「殿下真當他是歪打正著?」

懷成攢眉沉吟,許久方道:「我今日竟犯了個大錯……於揣摩聖意上頭,我的確比不上他。」言罷,重重歎氣,憂心不已。

劉賢低聲笑道:「殿下請放心罷,老奴自會見機行事,以助殿下一臂之力。」

懷成聞言自是滿懷歡欣,將劉賢的手握了一握,低低道:「有勞劉公,劉公御前當差這些年,便是總管也早該夠格了。」

劉賢忙掩了嘴笑:「瞧殿下這話說的。嫡與長,這兩樣殿下都佔全了……老奴只是順應天意罷了,哪敢以此居功?只求將來能跟在殿下左右,為殿下效犬馬之勞,如此,便是老奴祖上積德了。」

成事殿內,皇帝又閉目假寐,許久,方才睜開眼睛慢慢問道:「你早先便知曉她是籐原孝次郎之女?」

懷玉垂首:「是。」

皇帝又道:「權中納言,應是文官……不知將來可能幫得上三郎。」

懷玉重新跪倒在皇帝腳下,口中卻冷笑道:「即便臣當真要私通敵國,與其找那萬里之外的海上彈丸小國,還不如去西域小宛國找臣的外祖更為便宜些。」

皇帝冷目看他許久,方才抬手,說道:「起來罷。咱們父子兩個好好說會話。」

懷玉重又起身,立於皇帝身側。皇帝默了一默,問:「你可還記得你小皇叔是什麼年紀走的?又是怎麼走的?」

懷玉垂下眼簾,靜默了一瞬,方才黯然道:「小皇叔為倭寇所害,薨世時年尚未滿二十五。」

皇帝闔上雙目:「加之這些年沿海一帶倭寇為禍多年,是以朕深為厭惡倭人,想來你也是知道的……論理說,你已二十有六,卻一無所出,便是姬妾再多,朕也不會說什麼。」看住懷玉的雙眼,溫言道,「朕在那些倭人使臣面前給你留了面子,但卻不是說朕贊同你使得人家父女骨肉分離。」

懷玉漸漸變了臉色。皇帝只當做看不見,沉吟許久,忽然話鋒一轉:「……京郊碧雲寺也很好,裡頭尚有幾名前朝妃嬪在,冷清是冷清些,想來不至於吃苦。你必定不忍心送人過去,朕自會著人去辦,寺內服侍的一應人等也不用你操心……至於認親一事,就只當沒有發生過罷。你明日起也不用去皇陵了,得了空去褚府看看褚良宴,若是他身子養好了,叫他早些兒去院中理事。」言罷,起身離座。

劉賢等人進來伺候,皇帝便吩咐道:「此一事交由你去辦罷。」劉賢忙躬身應是。

才走了兩步,聽得懷玉在身後緩緩道:「臣死罪,求陛下降罪。」

果然不出意料。皇帝冷笑,回身暴喝:「你這逆子!朕自然會治你的罪,褚良宴與你私通相與、欺君罔上的罪也一同算上!」喝罵完,又重重冷哼,「只是朕卻沒看出你竟然是個癡情種子!」

懷玉叩首,將說過的話重又說了一遍:「她母親乃是漢人,她生於余姚,長於余姚,因此,她並非倭女子,而是我漢人;即便她是倭人,一個女子而已,又能如何?陛下若是不喜,臣便不接她進府,此生都叫她青柳胡同內居住即可。另,臣為她認親,只是怕她出身低賤,進府後為人所看輕。而褚良宴已位極人臣,再無所圖,所為者,不過是因為膝下空虛,認下一女以慰老懷,聊解膝下荒涼之歎罷了。請陛下明鑒!」

皇帝哪裡肯聽他辯駁,怒喝道:「逆子,朕不過說了一句,你竟有十句等著了!?」猛地飛起一腳,正中懷玉後心,他身形歪了一歪,重又慢慢跪直。皇帝喝問,「人呢!去取我的劍來!」

容長一從外頭小跑進來,扶住氣喘如牛的皇帝,伸手為他不住地捋胸口,一面勸說:「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劉賢也不知哪裡尋來一把長劍,雙手奉於皇帝,皇帝接過,因打定主意今日必要叫他受些皮肉之苦,遂將長劍一把抽出,劍鞘扔掉,拎起長劍便要往他身上刺去,懷玉不躲不閃,依舊筆直跪著。劍尖即要刺入他臂膀之時,忽聽得外頭一片喧嘩之聲。卻是卻是烏孫貴妃來了。

貴妃打從外頭一路哭嚷著闖進來,喚一聲「陛下」,哭一聲「懷玉」,一群宮人與守門的小黃門拉也拉不住。

貴妃闖進殿內,見皇帝的劍尖正對著懷玉,心內劇痛,撲通一聲跪倒在懷玉面前,雙手把劍尖扳過來對準自己的胸口,泣道:「我早就曉得了,我母子兩個是陛下的眼中釘,一日不除去,陛下便一日不會心安!」

皇帝環視左右,冷喝道:「是誰去報的信!?」

左右皆垂首,不敢答話。

貴妃垂淚:「陛下頭一個不將我們母子兩個放在眼裡,餘下的人都是看著陛下的眼色行事,誰還願意做這等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是我自己聽說玉哥兒回京,想來看他一看,誰料你為了些許的事情竟要殺他!一個皇子的性命便這般不值錢麼?」

皇帝冷笑斥責:「你的好兒子!為了個倭人女子,竟不惜抗旨!都是你素日裡言行無狀,才教出來的這樣的逆子!」

貴妃一頭撞到皇帝的腿上去:「明明是你兒子,他明明隨了你!你看我們母子不順眼,怎樣都能挑出不是來!不若你先殺了我!你先殺了我!」哭了半響,順口氣,再回身將懷玉的腦袋攬在懷裡,「咱們母子兩個一同上路,在陰間也好有個伴,省的成日裡被人算計!我可憐的玉哥兒,為著你的外祖姓烏孫,你自小兒吃了多少的苦?我母子兩個又受了人家多少的白眼?好不容易把你平安無事地養大了,卻又成日裡被人猜忌,這樣的日子有什麼過頭!咱們兩個收拾了包袱明日便回西域你外祖家去!」

貴妃本來說話就直,一旦發了急,更是不管不顧,這一番哭訴下來,若是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與三皇子在宮內過的都是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日子。

皇帝叫她哭得頭疼,揮手將身邊人等都趕出去,自己則往御座上撲通一坐。貴妃見人都走了,便膝行上前幾步,緊緊地抓住皇帝的龍袍下擺,且哭且說:「陛下忘了先皇后?當年陛下與先皇后是何等的恩愛?我也聽說當年先皇后已訂了人家,陛下卻逼著人家退了親,後又使了法子娶到宮內,立了皇后!為何陛下為何只許自己與相愛之人廝守,卻逼我玉哥兒與他的所愛之人生離死別!陛下這些年思念皇后,心裡受的苦還不夠麼!還非要我玉哥兒也要同你一般受苦才樂意麼!玉哥兒的性情分明是隨了陛下!陛下——」

又忿忿道:「若說因為她是倭女子,陛下看她不上,我不也是西域過來的麼?為何陛下當初還要與我生下玉哥兒?我為你生下的兒子又哪裡不如旁人了!陛下,你殺了我母子兩個罷!我早就不想活了,陛下——」

皇帝從早耗到晚,已是疲累不堪,被貴妃扯住搖晃哭鬧外加抖落早年秘事,多年的心事也都被她說中,想起皇后,心不由得便是一陣痛,眼角鼻尖便有些發酸,將手中劍「光」地一扔,歪坐在御座上,與貴妃二人相對流淚。

許久,容長一帶領小內侍端了熱水來,皇帝胡亂擦了把臉,扶著容長一掙扎著起了身,臨去前,與懷玉道:「逆子,你給我跪著!」怕貴妃不管不顧地把她兒子拉走,又吩咐劉賢,「叫兩個人看著他。」

貴妃心下一鬆,曉得躲過一劫,抹了一把眼淚,當即脫了繡花鞋,往懷玉身上亂拍:「我叫你野!我叫你狂!我叫你不要命!」拍打的累了,又哭,「母親無用,幫不上你什麼忙,反而拖累你這些年……你自己好自為之罷。」

懷玉卻蹙眉:「母親快些回去歇息罷,兒子無事。」

也是三月廿一這一日,阿章趁懷臣不在,爬牆偷溜出府,趙家的一群半大孩子則在牆外接應他,一群人跑馬去京郊林子裡打野物,正瘋到不知自家姓甚名誰時,世子阿章忽然落了水。

原先這一群孩子各有斬獲,不過半日,便打了一小堆的野兔子野雞,於是在林子裡生火烤這些野物吃,正興高采烈地烤著,不知哪個忽然說了一句:「若是能去河裡捉些魚來吃才叫好呢!」

於是阿章便被一群人挾裹著跑到鄰近的河裡去捉魚。因才下過一場雨,河邊上的泥土鬆動,阿章被身後的一個人擠了一下,隨即一個趔趄,便跌入河中去了。這一條河原本不算深,但水急灘多,會水之人紛紛跳下來相救,但阿章的額頭還是被一塊尖石給扎破,流了一臉的血。所幸是三月天,氣候已轉暖,才喝了兩口河水時便被救了上來,雖傷了皮肉,受了一場驚嚇,倒無大礙。